十月中旬，深圳连下几场雨，带走了许多闷热，李小一觉得呼吸都顺畅不少。
一日中午，许久未出现的王大妈忽然来到社区。李小一见她提着个保温桶，本能想躲。奈何大妈眼尖，三步并两步来到她的工位前，截住他的去路。同事们早已见怪不怪，也免去了和王大妈的过多寒暄。
李小一笑容敷衍。王大妈并不介意，殷勤地拧开保温桶的盖子。“快尝尝，我包了三鲜馅云吞，还热乎着。”她脸上笑容堆满，白牙尽露。李小一避无可避，硬着头皮吃了两颗，挤出两句赞许。
王大妈更乐，声调拔高：“我们方平也最喜欢吃这个馅！我还没包完就想起了你。”李小一崩溃，这也能扯到一起？大妈此刻的神情和给迎亲当日喂给新娘半生饺子的喜婆婆如出一辙，仿佛正殷切的等李小一奶声奶气地喊那一声“生”。
气氛实在窒息，李小一焦虑，索性捧起保温桶，一口气吃光，用最短的时间打发对方走。王大妈非常受用，手上扣着保温桶的盖子，眼里聚着八卦之光。“过几天我再给你送！长点肉才好生养。”说完眼睛扫视一周，朝每一个望向她的人扇下睫毛，就这样稳准狠地将李小一和方平好事将近的消息散得明明白白。而后，大妈终于心满意足地走出了社区。
李小一心焦，埋头伏案，不想去看别人眼神里的探究。张姐拖着椅子凑过来：“真要结？”李小一无奈摇头，什么也没说。
她倒不是信不过张姐，只是觉得自己和方平走到这一步，她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她若说不奔着结婚去，便会落下利用感情骗人钱花的话头。她若说奔着结婚去，也难逃傍大款的头衔。总之，说什么都是徒劳，索性由着一屋子的人合计去吧。
实际上，自打送手机那一夜后，方平和李小一之间的相处模式就悄悄发生了变化。方平的A6停靠位置距离社区越来越近，李小一也从后座挪到了副驾驶。她默认他的靠近，他也更加珍视这种默认。在李小一接连加班的日子里，他默默将她出租屋楼道里的声控灯全都换了新。姑娘举步上楼，每迈一阶，心里就更多一分踏实。甚至，她都开始觉得再面对妈妈时，便可以坦然地褪去“演情侣”带来的心虚。
周三，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李小一刚在工位落座，就收到了方平的早班问候。“周末和几个朋友约了户外野炊。他们都带家属，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李小一的目光在ihone14的屏幕上顿了几秒，然后勾勾嘴角，回了一个字，好。一切自然得就像今天天气很好。
李小一心情不错，手机锁屏后就投入工作。她最近接手的材料越来越多，俨然已经成为高海强的文字秘书。虽然量变还没晋升为质变，但李小一好歹也告别了只有夜战才能撸稿的状态。
两页纸写满的时候，张姐拍了拍她的椅背：“歇会儿歇会儿，伸个懒腰，别把眼睛累坏了。”李小一人往椅子背上一靠，头往后仰去，闭目养神。张姐十指插进她的头发，轻轻按压。李小一舒服得直夸张姐手艺专业。
就在这时，门口一阵喧哗。“谁叫李小一，给我站出来？”李小一和张姐顿时吓了一跳，齐齐站了起来。
只见，一个30出头的女人领着个约摸五六岁的男孩进了门，朝里侧走来。李小一目光牢牢被男孩吸引。他梳着板寸，长得黑壮，小眼睛高鼻梁，有几分眼熟。就连张姐也倒吸一口凉气，这男孩着实很像一个人……
两人大脑飞速运转间，女人已经来到李小一工位前，目光狠戾，死死盯着李小一。也就几秒钟的功夫，她似乎就已经确定这就是她要找到的人。未等李小一反应，对方嗖得一下扑上来，一把薅住了桌子上的话机，砸向李小一。李小一闪躲不及，话筒砸在她额头，然后晚话机一步掉在地上，电话线抻得老长。张姐嗖得一下窜到李小一前面，冲来人喊：“你干什么？疯了吗！”李小一捂住额头，眼神仍然落在男孩身上，心口砰砰乱跳。
“你问问她干了什么？狐狸精！小小年纪不学好，勾引有妇之夫，今天不撕烂她的脸，算我白活！”说话间，女人已经趴在办公台，开始往上爬。屋里人全都傻了眼，大气都不敢喘。张姐也被对方的气势镇住了，感觉自己拦不住她，便迅速转过身，一把搂住李小一的头，死死护在怀里。
紧要关头，高海强冲了出来，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膊，将人从办公台上薅了下去。“这里是社区！什么事你跟我说！不要在这里大喊大叫。”高海强眉头紧锁，神情严肃，不容商榷。
女人突然被列下去，有一瞬的错愕，但转瞬就恢复了气焰，指着李小一冲高海强吼：“社区是吧？这人是小三，你们不开除她？她勾引我老公！”女人声调尖锐，情绪极其激动，说话间眼睛已经猩红。“姓方的穷得裤衩子穿不上的时候我就跟他好了。要是没有我爸，他早就死在工地了，还能有今天？我TM儿子都这么大了，想让我离婚让位，门儿都没有！”旁边的男孩儿一听离婚两字，更像受了刺激一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揪着女人的衣襟喊：“妈妈，我不要你跟爸爸离婚，我不当没爸的小孩！”
那哭声太委屈，把屋里人都看得眼眶发红。高海强僵在原地，也显得无措起来。女人抹了一把眼角，把孩子抱在怀来，声音有几分哽咽：“儿子不哭。妈妈绝不离婚！”
李小一在张姐身后，已经快速把事情真相串了出来。她轻拉了一下张姐，朝她微微点了下头，然后走到她身前去。女人闻声，转身冲她投来仇人的目光。众人紧紧提着气，望着李小一。
李小一暗暗沉了沉气息，开口时字字恳切。“我想我大概知道了你的身份。但我没有过错，第一，我并不知道你的存在，第二，我绝不会拆散别人的家庭，所以你骂我是小三，我不认。如果你觉得我说的有假，你把方平喊来当面对峙也好，报警找警方来到调查也好，我全都配合。”
李小一这番话讲得十分坦荡，不仅镇住了对方，也镇住了吃瓜群众。女人盯着李小一，半晌没言语。直到怀里的孩子哭声又起，她才还神安抚，然后冲李小一说：“我知道他现在嫌弃我，想要换个老婆抬高品味。但我不可能成全他，你如果不想卷进来，最好自己退出。否则，我还会再来。”说完，她把目光收回，抱着孩子快步流星走出了社区。
李小一的思绪却被她的背影带走了。她头发纷乱，用刺毛撅腚来形容也不为过，衬衫配运动裤，后背还有明显的褶皱。如果不是生活撵着走，谁愿意邋里邋遢？曾经，汪潮也有几年这副样子。李小一太熟悉是什么把女人逼进了糟粕胡同。可她从没想过，别人的遭遇会和自己有关……
高海强把李小一全程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相信这事她并不知情。况且，王大妈强行介绍这事，大家也算集体见证。但他能理清楚，不代表悠悠众口能堵得住。女人一走，办公室里的唏嘘就冒了头。高海强强行咳了两声，厉呵众人收心工作。然后，他看看李小一，什么也没说回了办公室。
两分钟后，李小一收到了高海强的微信。“给你放天假，回家休息休息。”李小一鼻子一酸，这份信任，让她回涨了不少对自己人品的信心。
方平赶到李小一家时，工地的衣服都没换，头上和身上沾满了灰，一双运动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李小一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心里明白，他是接到自己电话，什么都顾不上就跑来了。
“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和她分居已经一年多，只是她一直不肯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我实在熬不过她，上诉了。我也没想到，她从什么渠道知道了你。小一，你要相信我，我对你的心没有半分假。”他激动得抓住她的小臂，语速比平时快了两倍不止。
李小一盯着他急得一下不敢眨的眼，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如果你没有遇上我，未必会急着上诉吧？就算你们早已离婚，你有婚史有孩子这件事都应该提请告知我吧？这两件事，难道称不上刻意隐瞒？”
方平呆滞，姑娘语气平平，却句句叨住要害，把他老底揭穿。
“如果我没猜错，上次你当着我妈的面说自己肺炎差点没命。救你的人就是她的父亲，你现在的岳父吧？”李小一再一次语出惊人。方平握着她的手，颓然地往下滑。
姑娘深深换了一口气，再开口时，目光已经撇去旁处。“我不愿做道德绑架的人，劝你回到有恩的妻子身边。但我也绝不会容忍自己趟这种浑水。咱们好聚好散吧。”
方平的手彻底滑了下去，空荡荡地落在身侧。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姑娘，明明几天前，他已经快要守得云开，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命运跟他开了个巨大玩笑，把他难以启齿的过往，以最难以收场的方式推到了她的眼前？他要怎么办呢？真的要放弃吗？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姑娘弃自己而去吗？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没有遇上她以前，他尚且能跟那粗鲁的，已经和自己人生追求相悖的妻子耗上一耗。可遇上她以后，他便一刻也不想再等，只想赶紧把过去抹干净，和喜欢的人共赴美好。他出身那么苦，熬了这么久，老天不该对他这样不公，他早该全方位摆脱过往的泥沼。所以，他不能放手！
想到这里，方平扑通跪了下去，搂住李小一的一双小腿：“小一，我求你，求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好好处理，尽快给你一个交代。求你，不要放弃我。”
李小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尖叫，飞速拔腿，想要甩开他的桎梏。可方平力道太大，她完全动弹不得。男人带着哭腔，一声更比一声惨烈，不住求她回转心意。
李小一不是没有动容，他对她的好历历在目。可他做的事，让她战栗，让她憎恶，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过去这一关。姑娘停止了腿上的动作，也停止了嘴上的叫嚷。时间静止，房间里只剩男人的忏悔声。
许久，方平察觉到了姑娘的变化，缓慢扬起头，静静去看她。李小一冷静得有些冻人的目光砸下来，方平浑身一凛。姑娘声音淡淡：“起来吧，别让我瞧不起你。”
方平绝望地站起身，然后行尸走肉般走出房门。他脚下沉重，每下一阶，都仿佛有千金脚镣在身后拖拽。
李小一望门长叹。她好像并不恨他，或者说都谈不上怪他，甚至她还有些可怜他。他又何尝不是一个想要摆脱命运底色的可怜人？可这份可怜并不能抵充他婚内妄图出轨的不耻行为。她更有些后怕，也许只差一点，她就成了另一个女人一生的恨。而她更清醒意识到，她对方平的感情，不足以让她卷进这份仇恨里。体面的说一声再见，是姑娘在这个上午，迫切想要的，结束一段错误感情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