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潮在女儿的出租屋里一趟三天，身子仍然虚得像浸在汗里。李小一在单位和家里来回奔波，一颗心始终放不下。方平每天上午来报道，拉着汪潮去社康医院输液，然后将人送回，再安排母女俩的午饭。盯着李小一把饭吃完，他再将人送去社区路口。
汪潮多数恹恹，反正也乏，索性垂眸，不去看方平的脸。但李霞的话却始终在她心里盘旋，这让她总是下意识去寻方平的优点。比如心细，比如做得多讲得少，比如对她这个长辈给予足够的尊重。汪潮想，如果这孩子是在通化，她也许就认了。
回家的事，妈妈不语，李小一也不提。但她心里仍是没底，有意无意在汪潮跟前念叨，按理工作满三个月才能写入职场履历，社区这边也是起码几个月才能给出实习证明。汪潮明白，李小一想悄悄把自己劝退，她虽然心里举棋不定，却不能讲出来，她怕女儿一旦思想开闸，便彻底放野。那样的话，以后没有方平也会有李平周平，女儿会不停出现试谈男友，用以延迟她回家的步调。汪潮索性借着体虚，缄口不言，让李小一忐忑着去。
第五天是汪潮回医院复诊的日子。方平主动揽下了司机加陪同的任务。车上，汪潮一路无话，方平几次欲言，都在她冷漠的视线里打消。
上午9点多，车子在医院停车场挺稳，汪潮突然接到了李霞的来电。
电话里的哭声咋然传来：“我妈没了。”汪潮腾地一下直起身子，脸色惊恐得骇人。她抖着手去拍方平的椅背：“快快快！去机场，快！”
方平觉出情况紧急，一脚油门，调转方向往机场奔。汪潮抖着手订机票，面色惨白如纸。方平清晰地听见她上下牙打颤的声音。趁红灯，方平转身递给汪潮一瓶矿泉水。汪潮眼眶红红，第一次跟他说谢谢。方平声音极轻：“出什么事了？”
“参加葬礼。”汪潮重新垂下眸子，“我会自己跟小一说。”方平微张着嘴，不知如何安慰，也不知从何问起。绿灯亮，车子继续前行。
良久，汪潮重新开口。“小一和你的事先这样，我暂时顾不上，等冬天再说。”方平一惊，从后视镜里错愕地看向汪潮。汪潮撇了她一眼，脸色沉沉。“你先不用高兴。只是让你们先接触接触，冬天以前我还会再来。还有，你记住，不能欺负她。我虽然离得远，但你若是敢动她，我豁上这条命也会找你清算。”
方平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后视镜，直视汪潮的眼睛，言辞恳恳：“阿姨，您放心。我对小一不是一时兴起，我奔着结婚去的，万万不会唐突了她。如果有幸通过考核，我会在名下所有房产证上统一加小一的名字，公司股份和全部存款也都将与她共享。将来如果您愿意，我也随时欢迎您来跟我们一起生活。”
汪潮锁着他的眼睛，见他眼神坦荡，没有丁点儿闪躲，她心里多少有些动容。她半生奋斗，按如今的条件，小一就算找个家里很穷的男人，也不至于生活寒碜。可想到自己当年被扫地出门时分毛没有的惨状，她仍然恨得浑身打颤。想到这里，她便不怕做个刻薄的娘家妈妈，微启薄唇：“你不用急着表衷心，你们距离那一步八字没一撇呢。但你给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真到那一天，少一分都不行。”说完，她头一扭，看向窗外，单方面结束了话题。
“不是吧？我以后不会上阿姨黑名单吧？”马菲菲是周末上门时才得知自己又闯大祸的。姑娘内疚难当，嚷着要给汪潮打电话赔罪。李小一心知妈妈挂心霞姨，无暇和她们闲聊，安抚道：“不一定是海鲜的事，水土不服具体为啥说不清。你别往自己身上揽。”
“那你说阿姨现在什么态度呢？这算是默认了你和方平？妈耶，那你也算时来运转，横空被一个飞来的男人拿下妈妈，留下来啦！”马菲菲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的功夫就从忐忑转到欢快。
李小一微微锁眉。其实，她也没看懂妈妈的意思。以她的观察，汪潮虽然谈不上讨厌方平，但也绝对算不上满意。至于是否同意她留在深圳发展这事，妈妈走得急，也没表明表态。李小一感觉，与其说妈妈同意了，更像是她也没想好具体要怎么把自己弄回去。事情本有点僵滞，然后又突然被霞姨家的事情打乱，推了妈妈一把，于是主客观因素叠加，造就了现在这样不太明朗的局势。李小一觉得自己头上的高压的的确确稍有缓解，但也绝对没闯过去，不足以高枕无忧。
“哎呀，不想了不想了，反正眼前这关算是过去了。跟我说说那个方平，我发现我这祸闯的，完全是给他提供了一个表现的绝佳机会！你现在对他是怎么想的？”马菲菲话题转得太陡，李小一一时没跟上，表情显得很不自然，被马菲菲迅速捕捉到细节，认定她对方平的心思有了变化！
李小一脸颊腾得一下升了温，娇羞无比：“没有的事，你别乱说。”马菲菲从没见过这样的李小一，乐得前仰后合：“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的脸像不像猴屁股？”李小一无措，佯装自己肚子疼，跑去卫生间躲羞。
其实，李小一之所以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提起方平，她就有点心虚。李小一心里清楚，她对方平始终少那么一点男女间的心动。虽然她没有恋爱过，但她就是十分确定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绝对不是目前这样。可两人毕竟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她不仅和他在妈妈面前演了这么久情侣，还接纳了人家无微不至的照顾。现在，她若是再理直气壮地说彼此没关系，仿佛对方平极不公平，就连她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颇有过河拆桥的味道。
方平似乎也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摸稳了李小一的脉，彻底收回了刚见面时两三句一表白的做派，转而对“在一起”三个字绝口不提，只默默对她好，大有要和她水到渠成的诚意。
日子不慌不忙的流过。转眼，李小一已在社区干了近三个月，迎来十一假期。本来，她还想借着黄金周长假回东北陪陪妈妈，看看霞姨，却因忽然暴涨的机票却步。加上，高书记忽然通知十一要轮班值守，大家最好不要请假，否则别人就得挤压本也不多的休息时间顶上。李小一听完，彻底放弃了回家的念想。
朋友圈里，通化的同学们晒出了玉皇山上转红的枫叶。李小一恍觉，原来东北已经那么冷了，深圳却依然短衣短裤，仿佛南北之间隔着一季。
十一过后，便是汪潮的生日。李小一打开银行app，望着工资卡里可怜巴巴的数字，一声叹息。她原以为日薪200，一个月刚好6000块。可她当时却忽略了，人不是永动机，总要休息。不加班的周末她便没有收入，这样算下来，一个月勉强破五千。她每个月扣掉房租、水电、煤气费，兜里所剩不过一点口粮费，且不能想吃什么吃什么。
可是，她工作的第一年，若是不能给妈妈送上一份满意的生日礼物，她又实在无法面对心底的愧疚。想来想去，李小一分期下单了一件四位数羽绒服寄往通化。这样一来，她的可支配余额又坎去一截。
时值周五下班，保利剧院排了新片。方平早早抢了票，约李小一去看剧。谁知，话剧看到一半，李小一接起一通电话，没聊几句手机就没电了。李小一无奈，弓着身子一路小声道歉，去剧场外扫了只充电宝。等到回完电话再回来时，剧情已经跳过不少，李小一的体验感明显削弱。
方平本对话剧兴趣不大，不过是觉得李小一会喜欢，所以姑娘兴致打了折，他便也觉意兴阑珊。见李小一握着充电宝坐在身侧，他忽然想起，她好像出门经常要扫充电宝。
话剧散场后，方平才知，李小一突然接到的是加班电话。又是一个泡汤的周末，但李小一反而觉得挺好，可以多赚两天钱，贴补一下生活费。
方平望着姑娘满不在意的样子，欲言又止。他心里非常不落忍，很想说，你完全不用这样拼。但相处这么久，他早已清楚李小一的性格不爱听这种话。所以，犹豫再三，他还是将话头咽了回去。
翌日，李小一结束加班已经晚上9点多。楼道里的声控灯基本尽数失灵，李小一每走两步重重跺下脚，提着胆子往搂上爬。
三楼拐角刚过，迎面闪过来一个男人的身影。李小一吓得往后一缩，方平赶紧出声安抚：“别害怕，是我。”李小一又跺了下脚，15W的灯泡勉强闪了闪，李小一看清了方平的轮廓。两人没有多言，方平虚拉姑娘的小臂，一起往楼上走。
笨重的防盗门开了又合，李小一打开客厅的顶灯，回身问：“怎么这么晚过来？”方平苦笑：“怕你加班太晚，又不敢去单位接你，就在家门口守着了。”李小一心头有点暖，猜他没吃饭，留他一起吃碗面。
热腾腾的碗里冒着香气，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方平透过水汽望她，精致的脸，纤细的手，安静地像画，一切都恰到好处敲了他的向往上。
一碗面见了底。方平从包里掏出个盒子，推到李小一面前。“电话总是没电，换了吧。”李小一的目光落在ihone14的包装盒上，身子一僵。她其实早该换电话了，只是手头迟迟不宽裕，刷完妈妈的生日礼物，就更提不上日程。喉咙里的紧迫感滚了又滚，李小一有些破防，她早已知道方平对自己很好，却从没期待过有人对自己事事上心。感动归感动，骨子里的教养，还是驱使她将盒子往回推了推。“谢谢，这我不能收。”
方平没动，目光紧紧锁着李小一的眸子。“能不能不要拒绝男朋友对你的好？”他突兀地抛出了男朋友的身份。姑娘一惊，瞳孔放大，嘴唇微张。方平却没有收回自己的大胆。“如果阿姨再来，发现你还用着充电器不能离手的手机。她会怎么想我这个男朋友？光说不做，用嘴恋爱？那样的话，恐怕我的条件和我对你的感情，必有一假。”
方平语速很慢，李小一每个字都听了进去。她怔怔地瞧着面前的男人，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继续拒绝的理由。李小一哑然，跟着一个带自己温柔又周到的人，过简单温暖的日子，难道不是万千夫妻幸福的起点吗？
她不是作精，矫情不适合她。想到这里，姑娘慢慢垂下了眸。方平见状，心情大好，主动收拾了碗筷，在流水里洗得锃明瓦亮。
离开时，李小一送他到门口。方平的目光停留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心跳骤然加快，在胸膛里起伏。他奓着胆子上前，将她轻揽入怀。李小一身子猛然一僵。他的气息打在她的耳后，有点暖有点痒，李小一大脑呆滞，无措到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方平心花怒放。其实他动作极缓，给她留足了阻挡自己的空挡。但她没有，没有一把推开他，也没有出言阻止他。方平心知，这是一种默许，代表着接受，他又迈进了一大步。
李小一感到对方臂下的力气又重了几分，恍觉再不出声，事态可能会脱轨。于是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回去吧，太晚了。路上慢点儿开。”
方平已经很满足，心知不能惊了她，适得其反。他不舍地松开怀里的人，嘱咐她锁好门，然后互道晚安，退出门外。
李小一回身，踱步到餐桌前，目光落在崭新的手机盒子上，思绪纷乱。她几乎本能地错开了视线，结果好巧不巧又看到了摞在操作台上沥水的碗……姑娘怅然，大概这就是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