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科多一会儿着人把新铸的四爷钱送养心殿,还有礼部奏请开恩科的折子,一并交朕御览。“说罢便带了德楞泰、张五哥一干侍卫出月华门,早见十三阿哥允祥已等在垂花门前,四爷微笑道,”兄弟们都等急了罢?“
允祥皱着眉头,一脸心事正呆呆地出神,乍听四爷问话,抬头看时,已到了自己面前,慌得连忙跪下,说道:“皇上万几宸函,昼夜忙碌,为臣子的等一会儿,哪有急的道理?臣弟在这儿等皇上,是因为户部主事孙嘉淦和尚书葛达浑为铸钱的事大吵大闹一通,两个大臣竟不顾体面,扭结着直到隆宗门,围了几十上百的官员看热闹儿。事情不大,太不成体统,因此臣等在这里,这事不能不奏明皇上。”
“人呢?”四爷颊上肌肉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问道。允祥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臣呵止了他们。叫葛达浑写折子递上书房参奏姓孙的,叫孙嘉淦暂押在侍卫房,听候上书房发落。”
四爷冷冷一笑,抬脚便进垂花门,说道,“可笑!一个六品主事,就敢闹到大内——把他官服先剥了,听勘!”
“扎!”允祥忙答应着起身,交待门前侍卫去传旨,自己紧跟几步随四爷进了养心殿大殿。
因院外雪光刺眼,四爷进殿只觉一片昏暗,好一阵才看清,三哥允祉为首,允祺、允祚、允祐、允禩、允禟、允峨、允禌、允裪、允禵跪在前排,允禑、允禄、允礼直至允祕十个年幼弟弟跪在后排,都在须弥座西面,一齐叩下头去,参差不齐地呼了一声“万岁……”
“都起来,起来吧。”四爷心里提了一口气,口气变得异常和蔼,满面笑容双手虚抬了一下,“这些日子三哥和弟弟们都劳乏了,朕一头守灵,一头办事,也累得七死八活。今儿这里一个外人没有,我们兄弟谈谈心,一拘君臣大礼,有多少心里话也都憋了回去——李德全,摆上木杌子给各位爷坐,摆茶几上些点心,带上宫人太监都在东配殿侍候!”
太监们一阵忙乱,摆了杌子茶几,上了茶食,悄悄退了出去。偌大的养心殿正殿沉寂下来,二十一个阿哥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昔日的冷面王,今日的九五之尊,不知他要说些什么;昔日的恩恩怨怨,随着殿角那座金自鸣钟单调而又枯燥的“咔咔”声,又像在聚,又像在散。
“朕已经做了一个月的皇帝了。”四爷望着外头似阴*似晴的天,房顶上尺余厚的积雪和院中觅食的麻雀,怔怔地,仿佛在倾诉,又像自言自语,深深舒了一口气,“再过二十天,就要改元‘雍正’。恩科已在筹备之中,大赦文书的诏谕也已草好。新钱样子今日就呈送进来,明年就要流通天下了……”
一番“谈心”竟从这里开头,阿哥们不禁都瞪大了眼。允峨忍不住偏过头看看允禩,忙又转过脸来。允禩是四爷政敌的首脑人物,见识自然高出众人一头,脸上虽不动声色*,心却往下一沉,四爷随便说这几句话,其实就是宣告,政局已经稳定,再来争这个皇位,不但大逆不道,而且也是徒劳!
“当皇帝的苦,朕早已看到了的。”四爷看也不看众人,款款说道:“朕在藩邸四十五年,亲眼目睹大行皇帝手创大业的艰难。当时私下里还作过一首诗——嗯……”一边回忆,苦笑着吟~道:懒问沉浮事, 间娱花柳朝。
吴儿调凤曲, 越女按鸾箫。
道许山僧访, 碁将野叟招。
漆园非所慕, 适志即逍遥。
吟罢略一顿,叹道:“所以朕的志向,从来没有打过帝位的主意。万万没有想到,皇考会将这万里江山托付给朕!朕在藩邸几十年,托先帝福,富贵荣耀不减今日,而安逸舒适不及当时千百倍。一个月来每念及此,不禁黯然泪下!朕这一生一世,再也休想适志逍遥的了!”说着,不知哪句话牵动情肠,四爷竟真的落下泪来。
在场的人,除了允禵都是目睹了康熙驾崩那日惊心骇目场面的。一个月前的今日,九门提督隆科多当众宣诏,遗命皇四子胤禛入继大统,雍亲王府倾巢出动护驾,大世子弘时和四世子弘历冒雪到西山稳住汉军绿营军和锐健营不得妄动,十三阿哥允祥和十七阿哥带着金牌令箭亲赴丰台大营,悍然杀掉了八阿哥亲信门人,带兵提督成文运,提兵直趋畅春园保四爷登极……
这些场面至今历历在目,而四爷居然侃侃而言,“要逍遥不要做皇帝”!
“朕的这些肝膈肺腑之语,就是说煞,也有人不信。但朕的心,天知道!”
四爷皱了一下眉头,徐徐说道:“兄弟们相处几十年,有什么不知道的?无论德才学识朕远不及圣祖,惟有办事认真,不负心,这一条可以自信。既然天授大任于我,少不得拼了性*命去做。朕这个皇帝,比不得前代继统之君,父子先后之间,各立其政,各成其功。比如禹汤之后而有桀纣,天下后世,不能因为子孙不善,掩没了禹汤的功德——朕于圣祖,是非得失,实为一体。朕事情做得好,那么皇考就托付对了,朕做得不好,那么皇考也就托付错了——像圣祖这样的千古伟人,把事业江山交给朕,朕岂敢苟且怠荒,甘于自弃,使后世人共议圣祖付托之误?兄弟们啊……
我们都是圣祖皇帝一脉骨血,你们要仰体他老人家的心,大位已定,就该遵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之义,尽忠尽责,襄赞朕躬呀!“
他脸色*苍白,感情激越,用期待的目光略带茫然地挨次扫视着兄弟们。
这些阿哥们都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哪里凭这几句话就打动了?只允祥、允礼和允裪几个小皇子盯视着四爷,仿佛受了感动。允祉和允禩几个人面面相觑,好一阵才觉得这么硬坐着听训很不相宜,纷纷离席,五阿哥允祺是最老实朴讷的,率先跪下去,叩头泣道:“皇上布达腹心,坦诚相见,臣弟感激无地!皇上但有传令,臣弟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很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四爷失望地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允禩,喟然说道:“五弟这话,朕不敢当。朕也没有使令,指使兄弟们‘肝脑涂地’。朕只是想,朕比不了皇考他老人家,要靠兄弟帮衬。于朕所不能的,你们辅之助之;朕有错误,你们规之谏之;朕就有失,你们谅之隐之。同心匡佐,让朕一个‘是’字,使朕能成为一代令主,成全了圣祖一片拳拳托付之心。你们既是忠臣,又是孝子,当然也就是朕的好兄弟了!”
四爷皇帝是个冷人儿,不吃酒不贪色*,玩乐吃喝上没有多大嗜好,只偶尔喜欢围棋,也是糟透了的屎棋。允祥却是阿哥里的棋王,国手黄文治也只能饶他两子,允祥抢了黑子,一边煞费苦心地设法下和棋,看着四爷的脸色*道:“皇上,臣一直在想张廷玉的话。朝廷一多半的赋税,从银钱兑换差价里叫那些黑心官儿掏走,这……这终究不是事儿呀!”
“不下了!总是和棋,没意思。”四爷将手中棋子丢进盒里,站起身来,盯了一眼允祥没有言声。允祥答应一声“是”忙也站起身来。四爷默然踱着步子,良久,倏然说道:“允祥,你是不是瞧不起朕?”
允祥吓了一跳,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惶惑地说道:“臣焉敢,君臣分际,下不僭上。臣是以理而行。”
“屁!”四爷夹脸啐了允祥一口,“朕越看你越不像从前的胤祥了!敢说敢为敢怒敢笑——圣祖亲自赐号‘拚命十三郎’!”允祥忙叩头谢罪,说道:“彼一时此一时,情势不同——”话未说完,四爷“砰”地一拳击在棋盘上,黑子白子,棋盒儿、棋盘四周摆的果子杯盏酒器却都跳得老高,“朕仍要昔日的拚命十三郎!朕要你做朕的十三太保!”
养心殿的太监宫女们已经侍候了这个新主子一个月,还从来不曾见过他大发雷霆。眼见四爷两眼喷着怒火,一脸的蛮狠刁恶神气怒视着允祥,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李德全邢年一干人过去逢到康熙发脾气,都要赶紧过上书房请宰辅们过来解围,但四爷是什么性*格,他们不托底,也不敢造次照老规矩办。
允祥黑瞋瞋的瞳仁中光亮一闪,随即垂下眼睑,略一思索,平静地说道:“皇上,您知道,咱们宗室骨肉,自康熙四十五年八月十五,十哥他们大闹御花园,整整折腾了十四年!为了这把龙椅,为了拔去我这根眼中钉,有人几次摆圈套害我,有人派人用毒药杀我,您都是知道的。我这十四年如履薄冰,步步小心,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儿,被父皇圈禁在活棺材里闷了八年……”
他的声音已变得哽咽不能自制,”……皇上……我是荆棘丛里爬出来,油锅里滚出来,地狱里逃出来的人呐!您看我这头发,一多半都白了!您想过没有,我今年才三十七岁!您怎么能指望那个死了的拚命十三郎再还陽呢?”
“十三弟……”四爷被他这番如诉如泣的话语深深打动,走上前双手挽起允祥,他的声音也变得有点嘶哑,“是四哥想错了。”
他拍了拍允祥肩头,背着手绕室彷徨,长叹一声说道:“你太伤感,朕这阵子心事太多,没有顾及你的心境,朕是想叫你振作一点……”
允祥忙拭泪躬身,说道:“臣明白……”
“你不全明白。”四爷叹道,“你若是真明白,就该打起精神来!你要知道,朕现在是在火炉上烤,你也仍在荆棘丛中!“
允祥一下子抬起头来,愕然注视着四爷,说道:“请皇上明训!”
“这些日子守灵,朕想得很多。”
四爷看了看院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冷风掠过,吹得罘罳旁的铁马叮噹作响,他的眼似乎要穿透千层万叠的宫墙,凝神向外注目着,口中缓缓说道:“青海的罗布藏丹增和准葛尔的阿拉布坦已经秘密地会见三次,辞去朝廷封的亲王爵位,自封为汗,其实是已经反了。这里的事,用兵兴军在所难免。但在西边打仗,其实打的是钱粮,‘战场’在后方!可我们国库,仅有存银不足一千万,这够做什么使的?钱,都给那起子脏官借空了,先帝爷在位,咱们两个就是专心办这差使,催追各省亏空,结果如何?朕被撤了差使,你被圈禁!”
允祥忍不住问道:“既如此,皇上为什么还要斥责孙嘉淦?”四爷回转脸来,一字一板说道:“因为他的条陈上得太早,朕不能一登极就授人以柄,给心怀叵测的人以可乘之机!至于孙嘉淦,是个御史材料儿,过几个月就给他旨意。”
允祥一听就明白,“有人”指的就是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这些权倾朝野的人,不由得暗自佩服四爷心计之工,遂道:“万岁圣明烛照,深谋远虑,臣心领而神受!”“坐,坐!”四爷指着杌子吩咐允祥坐了,自己也盘膝坐了炕上,款款说道:“如今天下积弊如山,朕有什么不晓得的?吏治败坏,无官不贪,官员结党成风朋比为奸,皇阿玛在时早已对此痛心疾首,但他晚年龙体欠佳勤躯已倦。
这些事朕不做,大清江山何以为国?朕做事,你不帮谁来帮?所以你不能急流勇退,朕帮手太少,掣肘的太多,就是为你自己的身家性*命,你也要打起精神来!“
允祥听到这里,浑身的血逆涌而上;又感动又自愧,霍地起身道:“自今而始,臣一身一命,惟皇上是从!臣即请缨前敌,愿往青海与罗布藏丹增兵车相会,一场大捷下来,百邪全避!那时辰万岁就能腾出手来大加清理吏治了!”
“嗯!朕要的就是你这份心雄万夫的壮志!”
四爷也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盯着允祥,“但青海你不能去,一是朕身边没有护驾的不成,二是你去,有人就会说‘为什么不让十四爷去?’必引起朝议纷争。你就留下,多替朕操点心。朕已令人传诏,命原上书房布衣宰辅方苞进京,再加上廷玉他们,事情就好办多了!”
因见张廷玉抱着奏折进来,四爷待他将文牍放好,不及行礼,便道:“衡臣,你草两份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