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一眼远处的蓝袍少年,他也看着这边。见我瞥向他,好像被看破心事般不自然地低头又抬头看向别处。终究忍不住又看过来。
见我还在看他,便慌乱般转身走了。
“姐姐,你在看什么?”灵儿已经收拾好担子,准备走了,看我正眺目远看,也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奇怪地问。
我微笑了一下。“没什么。”
“嗯。”灵儿一边担了挑子一边和我并肩走。
我看灵儿一边担着挑子似乎一点不吃力,脚下生风般,倒是我这闲人却跟不上。
“灵儿,我何时能和你一般有力气?”我苦笑道。
“姐姐,我习惯啦,从小就这样。”
见我又走神,灵儿以为勾起了我的伤心事,劝道,“姐姐,既是一家人了,你也不要伤心了。”
一路回来,灵儿絮絮叨叨又说了不少劝慰的话。
用过午饭,我回到房里。
冬日天短,太阳已斜下几寸。
灵儿没有像惯常的抢着洗碗,随我进屋。一脸闷闷不乐。
进屋也不说话,独自坐在窗前,只呆呆地一下一下绞着手里的一缕发丝。
我奇怪不已,走过去,“灵儿?”
她也浑若没有听见。
直到我伸手触及她的头发,她才慢慢转身,抬眼看我,全无平日那喜气。
我静静地看她,许久,她才闷闷开口,“姐姐,我不想嫁人。”
原来是为这个。
“姑姑应允了?”
“她也没说什么,让我给她回话。爹也没说什么。”
“那王二公子,你可认识?”
“他家镇上谁人不知?只是那王二公子不认识,娘说既是王家看上,也是修来的福气。但也让我好好思量,她也再找人打听一下。”
北方果然不比中原南方,母亲在世的时候亦说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男娶亲女嫁人的规矩了。越是显贵的家庭,有时越没有选择的权力。入洞房前一切皆是父母之命。直到夫妻对拜完毕洞房花烛,男方挑起女方的红盖头,才第一次见到即将陪伴自己一生的另一半。
“姐姐,你说该如何是好?”
灵儿急切的眼神望向我。
“什么?”刚才灵儿絮絮叨叨的,我居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姐姐,你也是的,我……唉。”灵儿有些幽怨地看着我。
我脑海中一闪,“灵儿,你是否有意中人?”
“啊?……”灵儿大约也没想到我这样问,惊讶之余,红了脸颊,不自然地看向窗外,嗫嚅了半天,“姐姐,你是,你是如何知道的?”
或许就是他。
弘历,不,乾隆!
那天,我跟着他回了宫中,爱他,恨他,折磨他。
夜晚,慈宁宫里。
苏茉尔在桌上放好箸,一揭小蒸笼,热气腾腾。苏茉尔一闻,喜道:好香!主子,姑姑准备的玫瑰馅儿蒸饺,我特地蒸了给您做夜宵。来尝尝嘛!透明的皮儿里,红艳艳的玫瑰馅儿,好看极了!真有一股花香呢!
蔓儿坐下,苏茉尔帮她挟了一个放在小碟里,蔓儿持箸指指她似笑非笑地道:你呀!敢和他们串通一气,在我跟前弄鬼,早着哪!
苏茉尔赔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主子的眼睛!
蔓儿睨了她一眼,尝了一个,十分喜欢。
苏茉尔道:好吃吧?
蔓儿叹道:唉!这孩子心灵手巧,难怪皇上非要她。就连我啊,也……
苏茉尔道:难得的是温柔、孝顺、识大体。主子,她还真给我跪下,求我成全她一片诚心,还说不要让您知道,免得扫了您的兴。
蔓儿道:不让我知道,那岂不埋没了她一番辛苦?
苏茉尔道:我也这么说啊!不过她说,只要皇太后开心,别的都不要紧。
蔓儿沉吟了一会儿,叹道:唉!造化弄人啊!
御花园凉亭里,弘历、蔓儿、娜木钟围坐在一起。苏茉尔侍立蔓儿身后。
蔓儿抱着佟妃生的婴儿,向站着的众人道:坐呀!别拘礼,都坐下!
淑妃、佟妃、蒙古妃子三人施礼道“谢圣母皇太后”,然后落座,我自动坐到人群最后,仿佛不想让人注意到。
蔓儿抱着婴儿逗弄,十分喜悦,弘历与苏茉尔微笑地看着。
娜木钟十分嫉妒,木然不语。
蔓儿笑道:佟妃还真会生,瞧这三阿哥,肥头壮脑的,真是福相啊!
弘历道:有皇额娘疼他,就是他的福气了!
蔓儿睨视着他道:你这个做老子的就不疼啊?
弘历笑道:疼!儿子不给他起了个好名字吗?
蔓儿喜道:好气派的名字!来,皇阿奶给你小金锁、小玉镯,锁住、拴住你,让你平平安安地长大!皇阿奶的乖孙子哟……
苏茉尔笑着取出金锁、玉镯,给婴儿戴上。
佟妃欣喜得意,却不敢表露出来。
我见弘历、蔓儿和乐融融,很是欣慰。
弘历有意承欢道:今儿是皇额娘万寿,儿子没什么好东西孝敬皇额娘,反要皇额娘送礼……
苏茉尔凑趣道:是啊!皇太后吃亏了,这副算盘打不过来!
蔓儿笑道:这样的礼,送得再多我也愿意啊!
众人哄堂大笑,娜木钟笑得特别勉强。
弘历笑道:儿子该领着大家,给皇额娘磕头祝寿了。
弘历正要站起,蔓儿拉他坐下道:得了,前头那些繁文缛节还闹得不够吗?坐下,大家松快松快,随意聊聊!
弘历建议道:让那班女乐来清唱助兴吧!有个旦角儿,懂诗词音律,所以歌声的情韵特别隽永,请皇额娘赏鉴。女乐呢?怎么没预备?
一个太监怯怯地越众而出道:回皇上的话,女乐……都放出宫了!
弘历意外道:啊?是谁的主意?
太监低头不敢言语。
弘历道:说啊!
娜木钟抬了抬下巴道:不用问了!是我的主意!
弘历不悦道:你?怎么我不知道。
娜木钟:我是皇后,统御六宫。这种琐事,我自然有权处分,何须奏报皇上!
蔓儿警告性地瞥了娜木钟一眼。
弘历微微变脸道: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
娜木钟严肃地道:为什么?就为了怕皇上沉迷声色,耽误朝政!
弘历怒道:你说什么?
蔓儿看着怀中婴儿,对他们道: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儿,都少说一句吧!
娜木钟瞥了我一眼,冷笑道:不,我要说!那些什么诗词歌舞的,都是南蛮子狐媚人的玩意儿,我担心皇上忘记祖宗的教训,中了蛮子的毒。
弘历气得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你……
娜木钟打断道:我怎样?听太医说,皇上曾经有吐血的症候,我见皇上近来,身子越发瘦了,所以才这么做。皇额娘,我错了吗?
蔓儿迟疑道:皇帝精神倒还好。瘦……仿佛有那么一点儿……
弘历恭敬地道:皇额娘,这是因为儿子觉得,学问浩瀚如海,深恐自己所学,不足为天下之主,因此昼夜苦读。
蔓儿慈祥地道:读书要紧,身子更要紧,皇帝要多多保重才是。
弘历道:儿子谨遵慈谕。
娜木钟冷笑道:哼!只怕皇上昼夜苦攻的不是书,是女色!
这下不光弘历变脸,连蔓儿都忍不住皱眉道:皇后!
弘历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拂袖便走,满座惊讶。蔓儿想拦已来不及,难过得红了眼眶。
我忍不住,趁众人面面相觑没注意,悄悄地起身跟了去。
我微喘着气,赶上疾行的弘历,跪下拉住他的袍角,唤道:皇上!等一等!
弘历不得不停下,余怒未息道:你不要劝!我对她实在忍无可忍了!
我劝道:皇上就算气恼皇后,可是,今儿个是皇太后的寿诞,皇上拂袖而去,最难堪的人,是皇太后呀!
弘历捂住脸,显得很痛苦。
我苦劝道:皇上当为天下孝亲表率,不是吗?
弘历想了想,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将我扶起,凝视着我道:咱们回去!
弘历走后,蔓儿觉得十分扫兴,她将婴儿交给苏茉尔,不悦地低声教训娜木钟:你在做什么呀!你都不明白吗?逞一时口舌之快,当众给皇上没脸,而且说话不知分寸,自失身份,让人轻贱!
娜木钟紧抿着嘴,虽未发一语,看上去很是不服。蔓儿见状,真泄气了,冷冷地道:苏茉尔,让她们都散了吧!再坐着也没趣儿!
苏茉尔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她正要宣布,忽见弘历走来,惊喜道:呀!是皇上!
众人闻声望去,见弘历恭敬地走向蔓儿,跪下道:皇额娘,儿子不孝,请皇额娘恕罪。
蔓儿含泪而笑,倾身向前扶起弘历道:不怪你,不怪你。快起来!
弘历起身重新坐下,众人松了口气,脸上又有了笑意。
蔓儿瞥见角落的我正悄悄重新入座,明白了,暗自欣慰。
苏茉尔朝一个福晋使个眼色,她机灵地点头会意,起身笑道:来,咱们一同举杯,祝圣母皇太后万寿无疆!
众人附和举杯,蔓儿微笑着举杯。
苏茉尔凑趣道:还有,每年都添几个小孙子!
蔓儿笑道:好啊!每年给我几个小孙子,皇帝就不用挖空心思筹备寿礼了!
众人凑趣地大笑。只有娜木钟,绷着脸,闷着一肚子气。
承乾宫里,春雨与小唐正伺候我,上茶、进果。
春雨道:今儿个真险哪!皇上要是不回来,那场面就难看了!
小唐道:还不是姑姑的功劳!
我问道:你瞧见了什么?
小唐笑道:奴才就算眼睛没瞧见,用脑子也想得到!咱们万岁爷是“龙性难撄”,只有姑姑才拴得住!
春雨一抬头,看见苏茉尔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大为惊异,叫道:呀!是苏嬷嬷!
我一回头,惊喜道:苏嬷嬷!您怎么来了?快请快请!春雨,快沏上新茶来!
苏茉尔道:别忙着张罗!今儿你们也都够累了!
春雨道:苏嬷嬷请坐!让我张罗!这还是咱们承乾宫头一回有客来哪!
我用制止的语气道:春雨!
小唐笑着道:嬷嬷!万岁爷时常在朝中、书房,从早忙到晚。自从青主子嫁到盛京去,姑姑就更寂寞了。以后没事儿,请您多来坐坐,陪姑姑说句话儿。
苏茉尔道:会的会的。我早就想来了。不过这会儿,是皇太后叫我来的。
我忍不住心中一惊。
苏茉尔微笑着取出一个浅紫水晶手镯道:姑姑,这紫晶镯是当年皇太后还是主子的时候,母后皇太后赏的,皇太后一直珍藏着。方才要我找了出来,说这镯子颜色嫩,正配你戴。今儿个,就赏给你了!
苏茉尔为我戴上镯子,我惊喜而感动。
我喃喃地道:嬷嬷!请你上禀皇太后,就说奴才叩谢皇太后的恩典!我……都不知该怎么说了!
苏茉尔低声道:今儿个皇后实在不成体统,把皇上气得扭头就走,这要传了出去,不是大笑话儿吗?皇太后明白,是你劝皇上回来,总算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皇太后心里感激你,说你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
我感动地道:这……奴才实在不敢当……
苏茉尔笑道:还有呢!皇太后一吃香粳米粥,就想起你做的炒豆腐松,只是不敢委屈你,让你再下一回厨房……
我道:这算什么!只要皇太后不嫌弃,要我天天下厨房,我都乐意!
苏茉尔笑道:只怕皇上老见不着你,他可不乐意了!
春雨与小唐都笑起来,我抚着腕上的镯子,眼眶逐渐红了。
第二日,皇后便死在了御花园的荷花池里。
不知是因为皇后如此嚣张,还是我知道她让他为难了,才起了杀心,而我终究也是要走了。
夜晚,承乾宫里,太医刚为我诊完脉,春雨放下帐子。太医跪下道:“皇上万安。”
在旁紧张看着的弘历对太医道:“方子可要好生斟酌!”
太医道:“臣遵旨。”
弘历跟着太医来到殿外,低声急问:“你快说,她的病,到底怎么样?”
太医道:“六脉俱弦,乃多年来心力交瘁、内外交煎所致……”
寝殿内,我握着春雨的手,虚弱但平静地道:“我心里明白,我能伺候皇上的日子,不多了!”
春雨勉强笑道:“谁没有个病呀灾的,姑姑不要这么说!”
我道:“不是病,不是灾。我就像秋天的枫红,只灿烂一季,冬天到了,就要落的……”
春雨红了眼眶,急道:“您别再说这种让人揪心的话!奴才不要听!”
我苦苦一笑。
寝殿外,弘历不耐烦地打断太医:“你别跟我讲医理!老老实实说一句,究竟怎么样?”
太医迟疑道:“这么说吧!皇贵妃只要能安度这个冬天,到了春暖花开时,病情便能大有起色!”
弘历道:“你的意思是说……皇贵妃……过不了这个冬天?”
太医不语,半晌方低声道:“皇上圣明。不用臣再多言。”
他脸色大变,无法置信,摇摇欲倒。
西山的清凉寺外,众侍卫戒备森严,僧人在寺内低声诵经。方丈、行森垂眸侍立,小唐将香奉给弘历,弘历接过,喃喃祝祷,神情无比虔诚、专注、急切。
清凉寺幽静的一角,弘历与方丈边走边谈,小唐、行森随后。
方丈道:“圣上仿佛十分苦恼啊!”
弘历道:“朕记得,行森说过,贪,嗔,痴,这都是人生苦恼的来源。尤以痴之一字,最是苦恼。方丈,朕心爱的人,不知救不救得回来啊!每想到此,终夜不能安枕。实在苦恼啊!朕不敢想象,万一,失去了她,以朕残躯如何挨得天长日久?”
方丈严肃地道:“圣上自当万岁千秋,何出此言?”
弘历感叹道:“万岁千秋?方丈是方外之人,竟也未能免俗啊!朕还在想,万一真有那么一日,要来这儿出家,随方丈修行呢!连法名不都想好了?就叫“行痴”!做行森的师弟。”
行森忙道:“贫僧不敢。”
方丈劝阻道:“万万不可啊!圣上真要这么做,皇太后非把老僧这清凉寺给拆了!”
弘历微微一笑,笑意随即隐没,长叹一声道:“唉!彩云易散琉璃脆,从来好物不坚牢。人生……真是无常啊!”
方丈微笑道:“老僧记得曾经说过,圣上天性淳厚,颇有慧根,只是要想看破这一“痴”字,恐怕得费些工夫!老僧还是那句话,为了江山社稷,为了万民之福,愿圣上做个“佛心天子”,千万别做“皇帝和尚”啊!”
弘历笑不出来,仰头望天,泪影浮现,深深叹息。
弘历领着小唐从清凉寺上完香刚进皇宫大门,才远远看见承乾宫,守候着的太监便突然冒出来急道:“万岁爷终于回来了!快上承乾宫吧!”
弘历紧张道:“怎么了?”
太监哭道:“姑姑不好了!太医连方子都不开了!”
弘历震惊,呆住半晌,突然飞奔。小唐、太监在后跟着跑,喊着“万岁爷”。
弘历一面飞奔,一面狂喊:“嬛嬛!嬛嬛!”
弘历冲进承乾宫·内,扑到我床前,抓·住我的手,着急地喊道:“嬛嬛,嬛嬛!”
我几近弥留,闻声微微睁眼,凝视着弘历道:“回来了?”
弘历伏在床边,抓着我的手,紧贴在自己脸颊上,泪如泉·涌。
我断断续续地:“终于轮到我了,四爷……”
弘历哭道:“不要离开我!”
我断续地:“这么多年,你也恨我吧……”
弘历哭叫道:“不是,朕不恨你!”
我苦笑道:“怎么会,我是那么坏的一个女人……”
弘历哭着摇头道:“不!朕不怨你,如果朕当初把你硬留下来,不让你伺候皇阿玛,你就不会……”
我眸中透出一线回光返照的神采,长出了一口气道:“我终于如愿以偿了,你也好自为之……”
我双眼直直地凝视着帐顶,唇角一丝微笑,喃喃道:“你到现在还不肯告诉我,这皇位真的那么重要么?”
我声音停住,唇角微笑未敛,眼神却已散去。
弘历一怔,抬起泪眼,呆呆地凝视我,轻轻摇晃一下:“你还是不信我,我没有害父皇,我发誓!”
我缓缓闭上眼睛,垂落一滴清泪。
当初我认为是他害死了四爷,所以费劲了心思,利用他对我的宠爱,折磨他。
“你为什么不信,当初我几下江南,就是为了寻你,而我召见那些妃子,就是看你会不会吃醋……”
弘历大惊,撕心裂肺地喊道:“不!”
春雨与宫女太监们纷纷地恸哭失声。小唐一面拭泪,一面上前扶弘历。
小唐哽咽道:“姑姑归天了!万岁爷请节哀,不要让皇贵妃……在泉下不安……”
弘历怔怔地被他扶起,踉跄几步,突然猛地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就要自刎,小唐大惊去夺,两人扭作一团。
小唐叫道:“万岁爷……不要!不可以啊!”
弘历神情昏乱地嘶喊道:“她死了!我也不活了!”
小唐好不容易抢下匕首,喘着气大喊:“万岁爷!你醒醒啊!”
弘历呆望着小唐,半晌,身子一软,昏倒在地。
而我,安然的闭上了眼睛,终于再也不会累了。
如若一切,都能重来,我一定不要遇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