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无脚鸟
张翛燃2023-11-18 09:424,444

  01.

  我制定了一个表格,将每天的时间划分成若干个区间,然后按照区间里的目标一步步地努力。

  李凉川和陆无眠一如既往地喊我出去打球,我不去了。叶知青和别人嬉戏打闹,我也不在乎了。除了吃饭和睡觉,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甚至在上厕所那一行都用了特别的标注——课间不去。剩下的就是熬夜,无尽的熬夜,每天晚上学习到凌晨一两点才睡觉。

  长此以往,痘痘开始在我的脸上疯狂肆谑,由一颗颗凸起慢慢变大、变红。每一天,我的眼睛都是肿的,蚕豆般大的厚眼袋附着在眼皮下,像一只抹了黑色油墨的蚂蝗。脸上突突冒油,油成户外的柏油马路。头发因为清洗不及时而油结在一起,错节盘根成燕子的窝。衣服更是被风沙安家,那件帅气的白衬衫我再也没有穿过,代替它的是一年四季都不重样的校服。

  邋遢,是从我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词。但是没关系,只要能成绩进步,就算丑一点我也能接受。但只是邋遢还不够,远远不够,我还累。好累,真的好累,每天都好累,累得几乎倒头就能睡着。

  记得表格刚出来时,前桌的孙乐雨困惑地问我:“班长,你能执行它吗?”

  我回他:“为什么不能?”

  孙乐雨说:“不可能的,你这都规划到以分钟来计算一天了。”

  我坚定地看着他:“如果你是我的话,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只是你不是我,你不懂这张表意味着什么。”

  如今看来,真被孙乐雨说中了,这个表格我已经快要执行不下去了。

  原定一天记60个单词,我只能记住不到它的一半。课间休息,我也解不出一道数学大题。一个星期之内,我背不出三篇英语文章。同样,我也坚持不了每天都写物理试卷。本来赶上老师的进度我就已经很吃力了,这些我给自己加的额外任务就更加完成不了。

  可是我不想放弃,我一点儿也不想放弃!

  然而,新一轮的月考成绩还是令我失望透顶,倒数依然。当回报与付出不成正比时,我开始迷茫。我不甘地问自己,如此努力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我冥思苦想,想起了七岁那年。

  我和同桌打了一架,我用指甲刮花了他的脸,母亲匆匆赶到学校,在老师的办公室里与我对峙,怒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紧握拳头,大吼道:“我碰了一下他的玩具,他就骂我死穷鬼,骂我没有爸爸!”

  母亲扬起的巴掌刚准备动手,又突然停下,她说:“你期末考试考双百,爸爸过年回家肯定很开心。然后给你买新衣服、新玩具,让他再也不敢胡说八道。”

  我默默地记在心里,事后开始拼命地努力,终于在期末的时候考了双百,父亲回家后给了我各种奖励。我带着这些奖励兴奋地来到了同桌家:我也有新玩具了,不信你看啊!

  可是同桌家却大门紧闭——他搬家了。

  拼命地想要证明某件事,到最后却缺少见证者,就像赢了一场赌局后,却发现赌桌那头的对手早就跑了。

  我失落至极地站在他家门口,内心满满的成就瞬间消失殆尽。

  我一直努力地想考取双百就是为了证明给他看,可是当我做到时,他却不在了,那么我做这一切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有意义——意义在于我可以无悔地拍着胸脯告诉自己,我真的努力过。

  就像,现在这样。

  我想通了,并放弃了时间规划表。一条路走不通,我就换一条,直到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条。

  02.

  没过几天,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决定要去透析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想要父亲的身体好,我以为透析会让他的身体变好。

  母亲说:“你爸待在家里没有收入,钱都拿去给他治病了,他决定去透析,透析了就有力气重新干活。”

  此话一出,我顿时明了。

  透析,原来就是让父亲拖着孱弱的身子再次出去工作。

  我心里酸涩不已,只是一个劲的“嗯”用以回答,声如蚊蝇。

  电话的最后,母亲交代我说:“要认真读书,争取拿奖学金。”

  母亲不知道要拿奖学金意味着要考六百多分、七百多分,这对我来说难于登天,但我还是咬咬牙答应了她。

  我依旧每天做很多题,看很多书。我跑去食堂吃饭,在路上背英语作文,每天晚上最后一个离开自习室,把所有能利用到的时间全部投入到了学习中。

  就这样努力了一段时间,我再一次迎来了月考。

  放榜的那一刻,我嗖地一下挤进人群。这一次我更紧张了,我朝着放榜的地方直勾勾地盯着,企图从上往下找到自己。但事实证明,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有一点儿心寒,内心满是失落,而后终于在三十多名处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好像进步了几名。”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我的嘴角在情不自禁的上扬,牙齿好像也露了出来,眼睛慢慢地缩小成缝,鼻子略微上拱,眼袋向上凸起。内心深处好似飘过一阵秋天的麦香,在我的眼前上演着一场秋收的童话。——那应该是在窃喜地笑。

  “值得高兴么?”我问自己。

  “值得啊,毕竟进步了!”我继续笑着。

  “更应该愤怒吧,毕竟离前几名还很远。”我又立马像蔫了的茄子一样。

  “可至少看到了希望的苗头……”望着人群,我又苦笑起来。

  ——我太渴望成功了啊,从来都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渴望!

  我朝窗外看去,肃杀的秋风割过我的脸,叶子落成枯黄,铺在大地上,就像一层厚厚的嫁妆。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深秋。

  我摸着脸上的坑坑洼洼,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入冬后天气干燥,痘痘会有所收敛的吧……”

  03.

  十二月的自习室里冷冰冰的,大家似乎也都不太愿意来了。

  我想,无论晚上有多少人到自习室里来,都不能阻挡我每天最后一个离开。做不到考试第一,那我就做最能吃苦的那个人吧。

  自习室里的窗户框是木头做的,附着着一层并不醒目的红油漆,外套一层锈迹斑斑的砂网,再加上一块老式玻璃。多年下来玻璃已经破损,形成了一个天然风洞,这就让原本寒冷的自习室的气温骤降了不止一个等级。静谧的夜晚,凛冽的寒风在屋外鬼哭狼嚎着,是凌晨两点钟我在自习室里的唯一伙伴。

  我通常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因为我的脚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了,不动就感觉不到它的难受。等到了我回去睡觉的时候,通常手脚冰凉,寒气迸发,与死人基本无异,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热度。至于被冷空气包裹的被褥,更是一个天然冰窖。

  高中的硬件设施已经比初中好太多了,不仅食堂的伙食好,而且晚上还有热水洗脚。

  在初中我没有这样拼命过,但那时没有热水,晚上洗脚都是用冷水,所以我两只脚的脚趾都被冻烂了。脚趾头上的一层皮会烂脱,泥泞的皮肉黏连在袜子上,脱掉袜子,一眼望去血肉模糊。一到冬天,我的脚趾就会变成这样。十个脚趾头中有七八个呈紫青淤黑色,其余的两三个被冻得溃烂。

  今年的我应该感到庆幸,因为有热水洗脚。

  我们打开水的地方离公寓很近,一两分钟就能走到。每当深更半夜我回去睡觉时,寝室早已变得黑压压一片,全世界都变得寂静无声,连推门声都会被扩大成噪音。所以,每个动作我都要小心翼翼。从关门到放书,从打水到洗漱,从脱衣到脱鞋,从始至终我都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唯独到了泡脚这会儿,我才会忍不住制造出一些小动静。

  几乎被冻成冰块的双脚,慢慢地探入高温的热水中,随着冰脚的逐步融化,血液开始在脚底板高速循环,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呻吟。所有的孤独和烦恼会全在这一瞬间抛之脑后,幸福指数瞬间爆表!

  尽管有如此保障,我的脚趾头还是被冻伤了。十个脚趾头全都是淤青色,走起路来像被针扎了一样。所以我一般不走,而是跑。走路是连续的痛,而跑是阵痛。我情愿让痛苦来得猛烈些,更重要的是跑起来节约时间。

  自习室里的另一个人——张竹闲,也每天都学习到很晚。其余人都走了以后,我俩还会多呆上一个小时。度过凌晨一点是最基本的时间,哪怕第二天早上六点我们就要起床。

  有时学习得太晚了,张竹闲先行入睡,我也不会立马离开。透过窗户,我能看到不远处的居民楼里总有一盏昏黄的灯亮到很晚。我想,应该也是和我一样在艰苦奋斗吧。

  十二月的自习室的夜,经常变成我一个人的夜。在这段刻苦的旅途中,我努力地将状态调节至最佳,并将这种状态维持了很久,直到期末的到来。

  04.

  一月,期末大考。

  这一次我没有给自己施压,比较轻松地完成了考试。考完后我走出考场,天空展露出久违的笑容,远方的云对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整整大半个学期我都在压抑中度过——有时我的胸口会很闷,闷到难以呼吸,就感觉活在溺水中,下一秒就要死亡。曾经学校里就有学生猝死过,我不希望这种事情也发生在我身上。所以每当我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都会迅速地调节自己,出去散散步或者发发呆。但更多时候,我害怕自己得了一种不知名的大病,于是又害怕地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只是压力太大了吧……

  如今我终于完成了期末考试,被压抑了如此之久,才知道新鲜的空气中是这般滋味。但学霸是从来都不能好好休息的,任务依旧繁重,试卷发了一堆,光是英语一门就有几十张试卷。

  回家以后,我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几天后,父母也回来了。

  我帮着扛稻子,每包稻子都有一百多斤,放在三楼的粮仓里。百来斤的稻子放在我的肩膀上,母亲也会扛上一袋,从三楼扛到一楼,送到机稻子的家中等候处理。之后我又在家里发现很多旧书,母亲同我一起收拾,我们将书装进借来的手推车中,在晚饭过后,推着车子走在前往垃圾收集站的路上。我们一边走,一边谈笑风生。清风拂过,母亲的笑容就像绽放在天边的一朵红霞。

  没过多久,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我再次回到了学校。长时间以来的努力到底取得了怎样的成绩呢?我很想知道,但我更想它给我带来的是一份释怀。只是我没想到,这份释怀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叶知青居然提前给了我。

  已经记不太清初遇时的场景,但叶知青与同学们嘻笑的画面倒是让我历历在目——阳光透过玻璃将窗子的形状投影在她们的面前,三五个女同学围坐在一起笑得眉飞色舞,我们携着篮球和满身大汗归来,叶知青就这么数次钻进我的眼帘。

  我谨慎地瞄过去,找了个机会问赵厌平:“那个女孩什么来路?”

  赵厌平似懂非懂地对着我坏笑,说:“我初中班长。”又补充道:“你最好还是离她远一点,她就是一个疯婆子。”

  我没有接受赵厌平的建议,反而找各种机会去接近叶知青。

  一来二去,就这么熟悉了。熟悉之后我开始叫她阿Q,因为我觉得她可爱,看上去Q弹Q弹的。戴上眼镜就是可爱的阿Q,取下眼镜就是好看的叶知青。无论她是可爱,还是好看,我都觉得她的五官长在了我的审美上。有多美呢?如果说美丽是一抹月色,那么她就是高高挂在我心上的那一轮明月。

  我俩的感情进步神速,只是谁也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让我们成为了陌生人,叶知青真就成了我心上的那一轮明月,让我只能远远观望。

  这种情况从开学伊始持续到整个学期结束,但是这次取完成绩,我终于释怀了。

  成绩不高不低,对自己倒是有了一个交代。

  叶知青从我身边路过,居然主动问起我来:“考得怎么样?”

  我努力掩饰住内心的激动,挤出一个微笑:“还不错,你呢?”

  “一如既往。”她顿了顿,又说:“你要加油啊!”说完以后,她就走了。

  她的这番鼓励,让我在痛苦的生活中终于找到了一丝难得的慰藉。她还是那么优秀,只可惜我如今的注意力已不能再放到她的身上。

  我回家后,关于成绩一事父母并没有多问。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他们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失望。这种感觉和以前大有不同,不像刻意掩饰,反倒是无比洒脱。但尽管如此,也还是会有一座大山压在我的肩上,让我时刻牢记,让我喘不过气。这些压力通常以隐形的状态呈现,来兜底我自认为是一名优等生的最后尊严。

  我考了全班的第35名。我没有考到六百分,我没有达到目标,我没有实现逆袭,我也没能缔造神话。我苦苦挣扎了半个学期,最终只演变成无尽的自嘲与失望。

  

继续阅读:第三章·屈膝的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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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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