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屈膝的骆驼
张翛燃2023-11-17 20:535,077

  01.

  大年二十八这天,家里已经没有钱了。往年的这个时候,家里都已经囤满了年货。

  不说远的,就说前两年,父亲准备着手开公司时,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新年礼物。储备的年货堆满整个储物室,密密麻麻的烟花更是每一年必不可缺的大件。

  父亲说:“等我的公司开起来,就带你们去外地过年。”全家人拍手称快,幸福的笑容洋溢着整个大厅。

  可转眼间,家里已成家徒四壁,连买年货的钱都没有了。

  母亲的第一想法是去借,她甚至不惜强硬地甩开父亲的挽留,拉着我就出发了。

  走出家门,我和母亲走在冷风中,月华铺成我和她的影子,我心里头有点儿委屈,但底气又明显不足,于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大不了就不过年了,干嘛非要去借?”

  我不知道这番话母亲有没有听到,但隐约觉得她的脚步走得急了。

  我们到的第一站是深南塘,围绕着这一口池塘生活的总共有五户人家。老远望去,屋内灯火通明,家庭间的欢声笑语经由冷空气从我的耳畔溜过。

  我们走得更急了,那一排房子趁势黑压压地朝我们袭来,门口的大狼狗更是龇牙咧嘴地吠个不停。

  我把头埋得低低的,努力跟在母亲身后,全程不敢抬头。就这么走进了前四家,母亲仗着父亲的病将理由说得理直气壮,实则语气低声下气。我脑袋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他们在交流什么,但我知道结果——母亲全都被不同的理由给拒绝了。

  走到最后一家时,母亲的语气明显有些急了,不自觉地流露出哭腔。木叔和木婶紧张地捏着手指,拒绝的话一时难以启齿。

  母亲见状,立马对我命令道:“跪下。”

  我冷冰冰地看着地面,脸色像是死去了一般。随着“扑通”一声跪下,我内心深处的某团火焰也好像熄灭了。

  木婶见状,立马俯身把我拉了起来,着急道:“这是干嘛呀,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让孩子下跪。”

  又转头对木叔说道:“去抽屉里拿200块钱来。”

  我明白他们的纠结,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可能我们连这200块钱都还不起。所以真的借给我们了,大概率说明日后已经不打算再把钱要回来了。

  不多会,木叔把钱拿了回来,皱巴巴地交到了母亲的手上。母亲毕恭毕敬地接过,说了一些感恩戴德的话后,准备奔赴下一家。

  我缓缓抬起头来,再次跟在母亲的身后。她的背影透过月光射进我的眼睛,寒风将她的面容削割得比以前更加清瘦,瘦弱的身躯顶着狂风一步一步前进,步子却迈得铿锵有力。

  这一次,我没有再说话。

  我们沿着山路,途径一家就进去问一家,无论结果是怎样的,母亲都不忘跟他们说上一声打扰与感谢。

  来到京叔家时,我们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

  京叔一家是我们村最有钱的,他家的房子是独栋的别墅,三辆名车分别停在了车库和敞开的大院中。一楼和大院是供村里人休闲的棋牌室,他们除了过年回一趟家,平时都很少在家,所以一楼只有过年期间开放。二楼往上才是他们休息的地方,除了可以从内部进入,还能从侧边的楼梯上去。

  深更半夜,又已临近大年三十,一楼的热闹早已散去。母亲走上侧边楼梯,每一步都踩在了我的惴惴不安上。

  敲了几下门之后,京婶将门打开了一个小缝,母亲寥寥几语说明来意。透过门缝,我看到京叔穿着睡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随后他低声问了一句:“谁啊?”

  京婶回道:“兰子和她家小孩。”

  京叔又问:“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京婶冲我母亲微笑道:“等我一会啊。”便转过身去,在京叔耳畔细语了几声。

  母亲惴惴不安地紧捏着拳头,焦急地等待着二人的审判。

  不一会,京叔突然站起身来,和京婶一样朝着我们走来。这一次,门被彻底打开了,日光灯毫不客气冲我们地射来,杂糅着月光,像藏着一丝不怀好意。

  京叔开口道:“明年初我儿子结婚,我们手头也不宽裕。”

  母亲听完这句话,大概也领悟到了对方的用意,瞬间急得想哭。便也不浪费口水,冲我说:“跪下。”

  我双腿屈膝,用力地砸在楼梯间。

  京婶一看,口中直呼“哎呀”,又用双手拉着我腋下,说:“赶快起来。”

  我认真地看着她说:“京叔京婶,你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我只求求你们,不要再让我妈哭。”我已经做好了随时都要磕头的准备。

  京叔低沉道:“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先起来再说。”又前来亲自搀扶,说:“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是想说啊,多的钱我们没有,但如果你们急用的话,我这里的一万块钱随时都可以给你打过去。”说完这番话后,京叔便又走回了客厅。

  我闻声便站了起来,母亲听后更是连连道谢。

  京婶说:“大冬天怪冷的,这深更半夜的早些带孩子回家吧。需要用钱了,就随时给我打电话,到时候把银行卡账号发给我就行。”

  母亲听后几乎哽咽。

  02.

  我们在村子里走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借到了其中的八家,共一万三千一百整。

  回家以后,父亲一脸焦急地躺在床上,仍未入睡,他有点难过地问我:“你们一共去了几家?”

  我说:“就转了两三家吧。”

  父亲面向母亲,声音突然激动起来,说:“我叫你别把孩子带出去啊,你非要带出去干嘛!”

  母亲一脸平静地打来洗脚水,说:“你好好地养病吧,这个事就交给我来。”

  父亲顿时奔溃:“我不想让他这么小就被这些东西伤自尊,我不想让他去求别人,我不想让他去的!”父亲的声音听上去撕心裂肺。

  我露出笑脸,淡淡地说:“没事的,我没有求别人,也不会求别人。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我记得从小父亲就教育我:万事不求人,哪怕被逼到绝境,也要靠自己!

  我幼时因为耍帅,骑着自行车冲进田埂摔成狗吃屎,手臂和膝盖血流成河,邻居家的小孩在一旁看着嘎嘎笑的时候,我没有求人。

  中学因为举报室友携带尖刀,被同班的三个小混混堵在角落里打得遍体鳞伤,我摸到一块石头,吼着:“谁再向前,我就跟他拼了!”我没有求人。

  他们踩着我的枕头,将方便面的汤汁泼在我的被子上,威胁我说要弄死我的时候,我仍旧没有求人。

  可是这一次,我求了。

  我丢掉了我十几年来赖以生存的骄傲、人之根本——那份叫做尊严的东西。我一点儿也不想求人,可是我更不想看到母亲低三下气的哭!

  “到我这里拿200吧。”

  “我这里有500。”

  “去抽屉里拿200块钱来。”

  “这个500你拿好。”

  “200,多的我们也出不了。”

  ……

  “那个……我出不了这么多。今年要盖房子,又要换车,实在拿不出来,不好意思。”

  “我能出500。”

  “孩子他爸的这个病,也是累了你们。我这里1000帮不上什么忙,希望他的身体能早日康复。”

  “如果你们急用的话,我这里的一万块钱随时都可以给你打过去。”

  借钱的一幕幕就像刺青一样,刀刻斧凿般刻在我的脑海里,我走过的每一条路,见过的每一个人,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我会记住一百年,记住一辈子,记住这一生!

  母亲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挨家窜户。母亲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不是乞讨,胜似乞讨。

  别人每拒绝一次,母亲就哽咽一次。然后抹抹泪,奔赴下一家。我的内心翻江倒海,难过得就像喝了一海醋。我的心脏近乎疼得昏死过去,但眼泪始终在我的眼眶里一直含着,不肯掉下来,直到我看见——母亲也跪了下去。

  我无法忍受这一切,想要站起来拉着母亲就走,可是母亲用力地摁住了我的手。我越是挣扎,母亲摁住我的力气就越大。母亲不曾交代我一句话,眼睛也不曾看我一眼,脸色还在一个劲地讨好着别人。我强忍着这一切,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

  可这些苦涩,此刻已化为了我脸上的云淡风轻。

  父亲听后不再说什么,再多说的话,就活得不体面了。

  人活着就是为了追求一个体面,哪怕明知被骗,也希望是善意的谎言,只为了包裹那自我安慰的尊严。

  我洗漱完,独自回屋睡去。躺在被子里,我默默地告诫自己:“莫欺少年穷!”

  回来的时候,月光像火球一般炽热,将我内心深处的那团火焰再次点燃。我用力地握紧拳头,对母亲说:“我一定会考上清华的!”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影子点了点头。

  03.

  父亲想好了,他要换肾。于是在大年初二,他把所有的亲戚都叫来了家里。

  “如今我靠透析来活着,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若是这样下去,怕是也活不长了。如果我死了,你们说让他们母子俩怎么活呢?我只想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多挣点钱,也为孩子他妈减轻点负担。所以我想换肾,这能让我多活几年,也希望你们能帮帮忙。”

  大家难以启齿,小姑最先打破沉默:“我出一万,这救命钱我帮你凑齐。”

  大伯紧随其后:“如果找不到肾源,我这个肾就给你。我去配型,我帮你医好病,他们母子两以后我养活。你别想那么多,现在最重要的是养身体。”

  接下来,亲戚们也都开始了一言一语。

  母亲说:“我去配型,如果配中了更好,就用我的。”

  姐姐说:“我和我妈再过些天就去配型,我配型中的几率还是蛮大的。”

  父亲说:“这个手术怕是需要二三十万,万一配型没有成功,就需要到医院买,光一个肾源差不多就要三十万,所以这个钱是需要向大家借的,若是日后康复,必定万分感激。暂且不说我自己,还有孩子在,他会有出息的,你们应该也相信。”

  父亲说这些话的底气源于我从小到大的成绩都好,是长辈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我听着难过,说:“要不用我的肾吧,我的肯定可以的!”

  众人突然沉默。

  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像手中燃烧殆尽的烟灰,一层一层现出倦容。他们不说话,只是烤着火,有一根没一根的抽着烟,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茶。

  “不可以。”三个字,短却有力,几乎异口同声。

  “凭什么?”

  我声嘶力竭地与他们辩解,但他们满脸严肃地训斥我,喝道:“捣什么乱!小孩子就应该好好努力学习!”

  父亲用长满老茧的手紧握住我的手,说:“儿啊,听话。”

  我再也无力与他们争辩,一时凝噎,眼泪簌簌掉落下来。

  在生活的这道难题面前,我始终找不到答案。

  04.

  年后没多久,我重新回到学校补课,母亲和姐姐相继到县城配型。又过了几天,姐姐要外出工作了。

  那天早上雨雾蒙蒙,毛毛细雨随微风飘飘洒洒,路面早已湿透。

  我去了趟书店,想买本辅导书,反复挑选时觉得有些饿了,才想起我还没吃饭。出了书店,隐约地听见后方有一股熟悉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发现姐姐竟站在雨中。我奔跑过去拉着姐姐冲出雨幕,惊讶地看着她,但更多的是喜悦:“姐,你怎么来了?”

  她掸去身上的雨水:“给你个惊喜咯!”

  我高兴道:“吃饭没?走,我请客去!”

  姐姐笑盈盈的没有回答,但还是随我走进了沙县小吃,也许已经吃了。“有一个好消息和你说一下,爸爸的脂肪肝下降了60多,高血压也降了下来。”

  “那太好了!”我一边吃面,一边点点头。

  “我今天去长沙,顺道来看看你。手术一事等配型结果出来,我再回来和爸爸商量,如果配上了就很好。”

  我听着姐姐说的这些话,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感到心酸。

  小时候家里穷,偶尔能吃到一次肉,姐姐就夹大块的给我吃。我大口地吃着肉,姐姐幸福地看着我,咧着嘴笑。

  这一餐姐姐吃得少,看样子的确是吃过了,我再次请客失败。因为书我还没看完,所以还得回一趟书店。在书店看了一会后,姐姐就说要走了。她从兜里掏出了一张100放到我的手上,语重心长道:“弟,给你买吃的。”

  “我自己有钱,你看!”我也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张100。这是过年时母亲给我买衣服的钱,我没买,留了下来买书。

  姐姐有点生气:“你有钱就多买点吃的。再说,这钱是我给你的,你就接着。”

  其实为了给父亲治病,姐姐也出了不少钱,而且这几年她也没挣到什么钱,所以我就更不能要了。

  我说什么都不肯接,态度很强硬。姐姐没有说话,只是待在那里不肯走。我知道她是不会就此罢休的,就安慰她:“姐,我有钱哩!妈给的,过年都有压岁钱的不是?瞧,这不是吗!”

  我晃动着那张唯一的一百块,姐姐突然就流泪了。她看着我,呆呆地走出书店。我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却立马感觉到口袋一动,继而后面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我转身追了上去,姐姐跑不赢我,三五步就被我追上。我把钱塞进了她的帽子里,很决然地扔下一句“不要”。

  雨声阵阵,从四面八方紧锣密鼓地传来——下得越来越大了。

  我触摸着难过的雨水,心里很清楚,再这么忸怩下去,姐姐只会是不肯罢休。随后我走进书店,付了书钱。

  姐姐有点难过:“好歹书钱让我付啊。”

  我笑笑,搂着她说:“姐,照顾好自己吧,比啥都强。我会好好的,我也会努力的。快点去车站吧,赶过去还要一段时间,别误了车。”

  姐姐的态度也很强硬,始终要我收下。

  “没事的,安心工作。等爸爸手术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也会照顾好自己。”说着说着,我的鼻子忽然一酸,眼泪竟也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我已经长大了啊……”

  姐姐沉默无声,依旧站着不动,我看到她满眼通红,于是转身就走了,犹豫只会让她流更多眼泪。

  “你给我站住!”姐姐大声地嘶吼。

  我没停住脚步,姐姐在后面更大声的嘶吼着,边喊边追,却始终没能追上。我慌不择路地冲进雨中,衣服瞬间湿透。

  “弟!”姐姐在喊我。

  我停住了,但我不敢回头,只是静静地伫立。

  “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啊!”姐姐喊的声音好大,刺破了一层层雨声,也刺破了我的勉强。

  我听见了——听见了她的哭声,听见了她的不舍,也听见了她的期待。我始终没有转过头去,只是泪如雨下。

  “我会的,你也要好好的啊!”我高举着双手不停地背向挥舞,送走了自己,也送走了姐姐。

  这一程无论雨打风吹,都别回头,只管往前走。

  

继续阅读:第四章·花果山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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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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