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昭十二年。
十月晚秋,一纸诏书从京都传来,雪花一样飞进大江南北,也传入了大曦王朝边境的小镇曲城,街头巷角的人们奔走相告,互相传播着一个天大的喜讯。
“万安公主要归宁了,万安公主要归宁了!”
蓝衣少年从喧闹的街市上走过,随手拿起了旁边摊贩上的一块玉佩,看似在仔细端详,实则注意力全然没放在这上面,而是竖起耳朵,悄悄听着后面路人们的闲聊。
“老哥,这次万安公主归宁,确定会从咱们曲城入关吗?这等天大的好事,怎么就落到咱们曲城的头上了?”
“这可就是咱们当今圣上圣恩隆眷,顾念咱们曲城了。你来曲城来得晚,应当不知道十几年前,万安公主没和亲之前,咱们曲城可是软兹国攻打大曦的第一站,软兹那边隔三差五的就来攻击,那仗一打起来可谓是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咱们曲城干燥的黄沙地都被一直流淌的鲜血浸润得一直是湿的,那景象,可叫一个惨哦……“
外乡人见那老人家回忆起十几年前的战况,颇有些停不下来的趋势,不知道要天南地北侃到哪里去,赶忙出言打断问回正题。
“照您这么说,得亏了万安公主和亲,才让咱们曲城不必再打这么多仗,死这么多人?”
“可不是嘛。”
老人家颤颤巍巍地应着,仰头看向天空,虔诚地双手握拳拜了拜。
“自万安公主和亲过去后,咱们曲城的人丁都兴旺了许多。所以这回万安公主和亲自曲城入关,咱们曲城上下势必要尽心尽力,倾力迎接,方不负公主这么多年来的照拂。”
外乡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蓝衣少年听得入神,一时间捏紧了手里那枚青绿色的玉佩,半天没有动作。
小摊主看他衣着不俗,才耐着性子让他看了这么久,这会儿见他神色呆滞,也不见是想买的样子,顿时不耐烦了,上前去掰他的手。
“哎哎哎,你到底买不买啊?这可是上好的和田碧玉,不买的话就不要乱碰,碰坏了可是要赔的!”
蓝衣少年这才回过神来。
“啊抱歉……这块玉佩我买了,这些够不够?”
他从腰间解下钱袋,从里面掏出一块拇指大的银锭子,一扬手抛到了贩摊主的货摊上。
摊主一看这枚银锭子,脸上顿时换了一副神色,笑逐颜开。
方才那一瞥,这少年的钱袋子里分明还有不少银子,他眼睛滴溜溜一转,就开口继续推销。
“够了够了,足够了,您这给的还多着呢,要不再看看别的?咱家的其他手镯饰品也都是上上品,都是请名家打造的。”
那少年扬起脸,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如春风拂面般干净清爽。
“不必了,多的也不必找了。”
说罢揣好玉佩转身离去。
摊主在他身后不住道谢,想着今次赚得倒是多了。
只是不知这蓝衣少年是哪家出来游玩的贵族子弟,之前在曲城竟然从来都没见过。
蓝衣少年穿街过巷,过了几道巷口后,拐入一道僻静无人的拐角。拐角深处的矮李子下拴着一批枣红色的骏马,蓝衣少年走上前去,轻轻抚摸了一下马头,笑道:“久等了。”
他解开缰绳,翻身上马,枣红马开心地打了个响鼻,然后扬起四蹄,欢快地飞奔而去。
枣红马从城池中心的闹市区一路向北,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街边的小摊小贩也逐渐消失不见,地面也从铺得整整齐齐的青石板路面,逐渐变成了半是黄土的小路。再疾驰了片刻,枣红马竟驮着那蓝衣少年出了城。
距离城外五十里处,有一个酒铺子,看上去铺面还算整洁干净,微黄的酒旗在空中飘荡,阵阵扑鼻的酒香顺着凛冽的风钻进鼻孔里。
蓝衣少年猛吸了一口气,叫道:“好酒!”
他驱马停到了酒铺子门口,门口同样停着几匹骏马,一眼就能看出都是良驹。蓝衣少年将枣红马在一旁系好,说了句:“乖乖等我”,就施施然进了酒铺子里面。
酒铺子里早就做了几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正一边吃肉喝酒,一边眉飞色舞地聊天。见他进来,立马挥手叫他。
“李泽舟,你回来了?打听得怎么样?”
听到这个名字,躺在柜台边闭目养神的女掌柜,闭着的眼睑微微动了动。
蓝衣少年李泽舟大步走到桌边,没有急着回答,先坐下灌了几大口酒,吃了几块卤牛肉,不拘小节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闭上眼睛享受地叹了口气。
“我刚刚在门外就闻到了酒味,没想到在离京都这么远的曲城都能喝到这么正宗的玉液琼浆酒,真是难得。”
他的同伴尽皆笑了起来。
“就你鼻子灵,你是属狗的吧。知道你好喝酒,但是还是少喝几杯吧,正事要紧。”
说起正事,李泽舟的脸色也严肃了起来。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见酒铺子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一个女掌柜脸上罩着账册,躺在摇椅里面昏昏欲睡。酒铺子外面还有两三个女娘正在做一些清洁打扫兼运酒装酒的工作,但是距离都相隔甚远,想来应该听不见他们说的话。
他的同伴觉得他谨慎过头了,催促道:“这酒馆里没有别人,只有几个女子做活,我们观察过了,都不会武功。那老板娘从方才起就一直在睡觉,想来也也就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李泽舟放下心来,却还是微微压低了声音,讲述他方才在街上的所见所闻。
“我打听过了,万安公主确实会从曲城入关,如果我们要行动的话,最好赶在万安公主入关前,否则行动肯定会受到阻碍。”
这属实不是一个好消息,几个少年眉头都皱了起来,神情变得凝重。
“那我们原先的计划恐怕要改一下了。”
几个少年头挨着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讨论他们的计划,殊不知,他们说的话全都落入了柜台边躺着的赵客耳中。
她悠闲地晃着脚,状似不经意,实则暗自偷偷听着这几个少年的计划,边听边在心里点头称赞。
不错不错,李泽舟这个昔日留着鼻涕的小男孩也长大了,现在倒是沉稳得很。
那几个少年正讨论得激烈,门外忽然由远及近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马蹄声行到了酒馆门外停了下来,然后几个外貌粗犷的软兹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为首的软兹人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汉语说:“老板,打两壶酒来。”
赵客掀开脸上的账册,睁开眼睛站起身,应了一声,就去后院打酒。
那几个少年自软兹人进来后就不再说话了,其中有几个人更是把手都握到了佩剑的剑柄上,看起来如临大敌。
李泽舟用手势安抚住了同伴,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然后拿出两块银锭子放到桌上,朗声道:“老板娘,酒钱放到桌子上了。”话毕,他带着同伴们起身,一齐走出了酒铺子。
赵客从后院打酒回来时,正看见他们解马扬鞭离开的背影。
几匹群马一起撒足狂奔,在地上激起大片的尘土,少年们的身影在飞扬的尘土里显得肆意又无畏,虽然不知前方为何,却依旧坚定地奔向前方。
赵客伫足观望,不由得有片刻的默然。
这样的快意与洒脱,在这个江湖中,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也许只有这些初出茅庐不畏虎的少年人们,才能够有这样的无畏。
然而他们所不知道的却是,这个江湖是多么的残酷和黑暗。
赵客很快就从思绪里抽离了出来,她把打好的酒放到软兹人面前的桌子上,就远远地退了下去。
最近因着万安公主要归宁的关系,来往的软兹人也多了不少。万安公主作为软兹国现任狼王胥杨的大妃,软兹国也算是给足了万安公主排面,出动了一个千人仪仗队专门护送万安公主回京,而曲城最近也不停地有软兹国武士出入,赵客已经见怪不怪了。
那几个软兹人以为赵客听不懂软兹语,肆无忌惮地交谈。
“刚刚离开的那几个曦国人,功夫都挺不错的。”
“不知道他们跟我们是不是冲着同一个目标来的,如果是的话,倒有点麻烦。”
软兹人头目沉吟了一会儿,道:“跟上他们。”
从软兹人里面站出一个人,答应了一声,就走出酒铺子骑马跟了上去。
赵客眼神动了动,却没有什么动作。
李泽舟既然要出来闯荡江湖,自然要有应对各种意外的本事,她就算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一世,更何况,她也没有打算出手帮他,是福是祸,都是他自己的命。
接下来那几个软兹人没有再交谈,只是沉默地喝酒。
“掌柜。”
胡小玫忙好了从酒铺子外走进来,站到赵客身边低声汇报今日采购了多少粮食,又晾晒完成了多少。
胡小玫长着一张典型的江南少女的脸,眉眼弯弯,温柔如水,脸庞如同花朵一般娇嫩美丽,身段袅娜。
她一进来,软兹人里就有人眼睛看得呆了,直黏在了她身上。
那软兹人指着胡小玫,大声嚷道:“你,再给大爷打壶酒来。”
胡小玫忐忑地看了眼赵客,赵客面无表情道:“既然大爷们指名要你,那你就去吧。”
胡小玫走去后院打了酒,回到堂内将酒放到软兹人那一桌上,就要离开,谁想方才出声那个满脸络腮胡的软兹人直接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嘴里还调笑着。
“别急走啊,来陪大爷喝几杯。”
胡小玫脸色煞白,拼命地挣扎却挣扎不开,无意中将刚刚拿过来的那壶酒打翻在地,碎瓦就着酒液飞溅,险些溅到软兹人的身上,那条身材魁梧的大汉当时就火了,抬手就要朝胡小玫身上打去。
然而在他手掌落下之前,就听到清脆的一声响声。
赵客从柜台边跑过来,怒气冲冲地一巴掌甩到了胡小玫的脸上。
“让你来送酒,谁让你冲撞这几位大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