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晚餐时间到了,东屋的房门依然关着,刘建文也不见人影。我问我妈刘建文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她说不知道。晚饭吃得冷冷清清。饭后营区里的大人小孩纷纷出来散步玩耍,招待所的住户也都聚在房前的葡萄架下乘凉,天南地北地闲扯聊天,我却因为做错题和擅自外出而受到处罚,被我爸勒令在房间里做他布置的几何思考题。
经过一天的曝晒,我们住的房间热得跟蒸笼一样,稍微坐一会儿就汗如雨下,这样的环境如何安心做题?加上这里的蚊子咬人特别凶,一咬一个包又大又痒,让人更难以忍受。我就趁我妈进屋倒水的机会拿起扇子猛扇,又夸张地打蚊子,打得噼啪作响腿都拍红了她却丝毫不为所动,还给我念起叶帅的《攻关诗》:
“攻城不怕艰,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
“苦战能过关!”我气坏了,大吼一声站起来。
“你知道就好。”她冷静地看了我一眼,端着茶杯出去了。
等她出了门,我一拳捶在墙上,疼得呲牙咧嘴直跳脚,眼泪都疼出来了还不敢叫,听着外面笑语声声,默默擦干泪水,坐下来开始“攻关”。
我被一道相似三角形的证明题难住了,怎么凑都少一个条件,“几何几何,想破脑壳!”好不容易有点头绪了,那个河南女人带着儿子在走廊上爬来爬去,就爬到我们房间门口:
“看,哥哥在学习呢。”
那个小婴儿两只小手撑地,仰起胖嘟嘟的小脸蛋望着我,我冲他瞪眼,他就咯咯地乐,一爬一爬地爬进房来。
“出去,出去!”我站起来毫不客气地往外赶。
河南女人抱起儿子:“哦,我们走啰,不影响哥哥学习啰。”
思路被打断,我气恼地望向窗外。夜幕降临,房间里的灯光从窗口倾泻出去,照在外面的冬青树叶上,叶片闪着亮绿的光,象涂了一层蜡。夜色笼罩着军营,远处传来阵阵歌声和笑声,那是连队的战士们在拉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灯光球场正在举行一场激烈的篮球赛,不时爆发出掌声、喝彩声,吸引着人想要去观看。黑暗中,一只萤火虫缓缓飞过,往招待所西面的水田飞去。
田里的青蛙正在开大会,唧唧呱呱吵个不停。萤火虫的尾巴一闪一闪,让我想起我们班一个外号叫“神经病”的同学,他听老师讲古人囊萤夜读的故事,也去捉了几只来装在瓶子里,晚上关了灯凑瓶底下写作业,被他爸撞见揍了一顿。
还有一次,“神经病”看了《中国青年》杂志上刊登的一幅现代抽象风格的西双版纳风情画后大受启发,自创一套裸女画法,从头到脚一笔画,下课后在黑板上演示给大家看,被教导主任抓个正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忍不住想笑,人也来了精神,撕下一页纸按他的方法先画一个躺着的3,一条弧线上去下来拐两道弯,下面一个三角形交叉,一个半坐的裸女就跃然纸上,再添上鼻子和眼睛,看着有点像刘军,眉毛再弯一点,下巴再圆一点,胸再大一点……我沉浸在“创作”的快乐中,完全忘记了暑热和蚊虫的叮咬。
“做得怎么样啦?”我爸进来检查我的进度。
“啊?哦——这,这题不会。”我慌忙起身,“裸女画”揉成一团藏在背后。他看着似乎心情不错,面带微笑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遇到什么拦路虎了?说说你的解题思路。”
“我的思路么……呃,这个,题目会不会出错了?”
“什么?题目错了?”他吃了一惊,拿起习题本仔细检查一遍脸色就变了,本子扔回来,手指点着,用尽量克制的语气问:“你说,哪里错了?”
我嚅嗫着:“B角和E角……应该相等吧?”
他看着我,突然啪的一掌拍在桌上:“B角和E角都相等了,我还要你证什么?”吼声震天,吓得田里的青蛙都不敢叫了。
我妈赶紧进来:“你小声点,他不懂你好好教嘛。”他气愤地挥了挥手,铺开草稿纸:“我问你,三角形相似的条件是什么?”
“两内角相等,”我愁眉苦脸地答道。
“现在已知A角和D角相等,B和E呢?不知道,怎么办?”
“加辅助线。”
“加在哪里?”
“加在,”我偷偷观察他脸上的表情,“这里……哦不,这里?”他哼了一声,一脸严肃地在纸上画线,头顶的“地中海”在灯下微微泛着油光。
“嘀嘀,”两声汽车喇叭响,接着响起刘妈妈高亢的声音:
“这么晚了你还往哪儿跑?”
“我把房门钥匙忘在小虎叔叔那儿了。”
“青春啊青春,美丽的时光,”一阵轻快随意,但却无比悦耳的歌声随风飘来,刘军回来了!
“接下来怎么做会了吧?”
“会了会了,B=G,G同D、F相加等于180度,所以G=E;所以B=E;根据三角形相似定律……”
“这题不难嘛,怎么稍微转个弯就不会了呢?平时的机灵劲儿跑哪去了?下面这道题你给我好好动动脑筋。”他又画了一个图,恰好是老师讲过的题型,我很快就证出来了。他感觉有些意外,挠着头皮说错是没错,不过不够简明,让我再想想,还有没有更好的方法?我想了半天想不出来,他得意地往椅背上一靠,一只光脚踩在椅上,手抠着脚丫,脸上带着惬意的神情说:“这题有好几种证法。想当年我读中学那会儿,你杨叔叔跟我打赌……”要在平时我肯定愿意听他讲故事,但此刻却毫无心情,因为水房里水声哗哗,诱人的歌声正从那儿传来:“假日里我们多么愉快,朋友们一起来到郊外……”
“爸,我能不能洗个澡,身上好多汗哦。”
他看看我,扫兴地挥挥手:“去吧去吧。”
我抓起毛巾冲出房门,冲到水房,刘军果然在里面。
“你们到哪儿去了?”我进去就问。
刘军正在漱口,满嘴的牙膏沫,回头看是我,含混地说:“呃,我爸战友请客。”
“原来吃好吃的去了!”
“怎么样,羡慕吧?以后有机会带你去。”
我知道她就是随口一说,但听了心里还是挺受用的,不过嘴上却说:“我才不去呢,我又不认识你爸的战友。”
“嗬,你还摆架子呢。”她扒一下我的脑袋,喝口水把嘴里的泡沫漱干净,端着脸盆进了淋浴间,我跟在后面,被她拦住:“我洗澡你进来干嘛?”
“我也要洗,”我嬉皮笑脸地说。
“小毛孩子!”刘军佯怒要揪我鼻子,我往后一退,她顺手把门关上。
“青春啊青春,美丽的青春……”我捏着嗓子学她唱歌,一边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接满水举过头顶“哗”地一声当头淋下,“哇哇哇,”真痛快!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摇啊摇——”刘建文回来了。
我迅速擦干身体,拎着脸盆走出水房。路灯下,刘妈妈正和管理员聊天,我妈在一旁听着。回到房间,看到我爸光着膀子坐在灯下,面前的草稿纸画满了线条和符号。
“我给你总结了一下,以后碰到类似的题型应该从哪几个方面入手,你看对你是不是有所帮助?”他兴致勃勃地说着,我不想让他失望,强打精神走过去,一股浓烈的汗脚臭味熏得我连连后退。
“你怎么啦?”
“没,没什么,空气不大好。”
他抬起头,张开鼻孔猛吸两下,说:“空气很好啊,来来,趁热打铁,再做两题。”
熄灯号响了,军营的灯光渐次熄灭。我妈回来,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关灯睡下后听到她说,刘建文的父亲才不是什么团级,人家老刘参加过抗美援朝,这个部队的康政委以前还是老刘的部下,下午就是康政委请客,接他们去家里玩儿。
“哼,当官的就是跟老百姓不一样,”她酸溜溜地说:“这人刚到拍马屁的就来了,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来巴结的咧。”过了一会儿又说:“原以为到了这边没人跟你争了,谁知又来了个部长,过几天再来个什么军长师长,到时候又上不了飞机,那才气人哟!”
“怎么可能?”我爸不屑地驳了一句。
“怎么不可能?前两天的事情你搞忘了?”
我爸不吭声,她又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唉,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梁平,说不定到那边铁路已经修好了——就算没修好,坐汽车也要不了多久,也许明后天就到家了,你说是不是?”问了两遍没反应,再问,对面床上已经呼呼打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