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14的一侧放着舷梯,一个瘦高个从机上下来,宣布了一条令人不安的消息:“超重1000磅。”候机的人群一阵骚动,我爸把行李交给我们,自己凑上前去了解情况。
这架飞机据说是毛主席当年坐过的,从敞开的舱门望进去,里面的布置非常高级,连窗帘都是天鹅绒的,就是不够宽敞,后排才坐了几个人就显得很拥挤,可前面还有不少空位子,怎么会超重呢?忽然听到我爸的声音:“有乘机证也不行吗?”周围的人都笑了,没有乘机证谁会跑来这里啊?我爸不理会旁人的嘲笑,一本正经地跟瘦高个解释我们多少年没回去了,家中老人生病,铁路又不通,等等……另外几个乘客也沉不住气了,纷纷诉说起自己的困难,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这时候机舱口又冒出一个人,看着下面乱哄哄的场面皱了皱眉,把瘦高个叫上去,换他自己下来,面带微笑与大伙儿周旋。我爸把我们的情况又讲了一遍,那人听完表示理解和同情。有人问他什么时候能飞?他摇头咂嘴:“啧啧啧,够戗!成都在下暴雨。”又问现在是在等雨停吗?他就笑而不答。
一个东北口音的军人憋不住了,口气很冲地说:“刚才说超重,这会儿又改下雨了?妈的糊弄人也不是这么个糊弄法!”
“哎,你这个同志怎么回事?你哪个单位的?”
东北人也不甘示弱,跟他吵了起来,被众人劝开。
“妈逼的破飞机,不让走拉鸡巴倒,操!”东北人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我在一旁瞧着有趣,我妈却愁眉不展,看着我爸在那儿给人说好话,低声下气陪笑脸,说到最后那人干脆躲回到飞机上去了。等我爸转来我妈焦急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可以上了吗?”
我爸含糊地点点头:“唔,再等等。”
“还等什么呢,手续不是都办齐了吗?未必盖章都不算数的嗦?这些人还讲不讲道理的哦?要不你跟他们说说,让我们把行李放上去,你看这地上这么湿……你怕啥子嘛,我们有乘机证的嘛——不然我去说,我就不信……”
“你少说两句吧!”我爸有些光火:“你以为是在地方上,想怎么样就……”话没说完,就见我妈把脸扭向一边,从侧面可以看到她眼角有泪光闪动。我爸顿时慌了,连忙掏出手帕,我妈委屈地背过身去,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哎,哎,”我爸发现有人朝这边看,连忙换个角度用身体挡住旁人的视线,一面将手帕往她手里塞一面低声提醒老婆注意影响。我妈姓林名郁华,我爸喊她却习惯性地只用一个“哎”字。我妈不接帕子,两只干瘦的手痉挛般紧紧攥着旅行袋的提手,生怕被人抢走似的。这个人造革旅行袋还是她上大学时买的,历史比我的年龄都长,拉链的齿都掉光了,临时用针线缝上,上面还印着“成都”两个斜体字——怪不得门口那女的知道我们是去四川。
“唉,瞧这事弄的,”我爸苦笑着捡起手帕,挠着日渐稀疏的头顶,口中喃喃自语像在安慰我妈又像在安慰他自己:“有啥法子呢?再等等,等等吧……”
结果等来等去等到一个通知:飞机不飞了。机场派来交通车接候机的人离开,我们刚上车,就见三辆轿车缓缓驰来,一直开到伊尔-14跟前停住。领头的车上先下的中年人恭敬地打开后车门,请下一位首长模样的老者,挺着小肚子,虽然身着便装,但顾盼之际极有威势,一看就是个大官儿。随后下车的女军人搀着一位老太太,后面车上一对地方装束的青年男女意气风发跳下车,人还没站稳,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胖墩从两人中间挤过,一路小跑噔噔蹬跑上舷梯。女军人大声提醒着,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的保姆慌忙追上去,余下的众人簇拥着首长和老太太,有说有笑登上了飞机。落在最后的是一位年轻的战士,吃力地提着两口大皮箱,地上还留了两个包,保姆下来帮他搬上去。
交通车开动了,车上的人默默注视着窗外,阴霾的天空,这时又飘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