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下着小雨,天不亮我就被叫起来,草草吃点东西,背上背包和父母一道赶往车队。
班车出了营区向西,往汉口方向开去。清晨的郊区公路车少人稀,经过我们学校门口时看到教语文的汪老师打把伞端个小锅子出来买早点。车开进市区,天也大亮了,街上行人多了起来,骑车上班的干部,提篮买菜的市民,长长的公共汽车一辆接一辆,车上挤满“跑月票”的职工。
班车随着车流向前,不久上了长江大桥,江风吹进车内,令人感到一丝丝凉意。我看到烟雨中的龟山和蛇山,桥下缓缓流淌的浑浊江水,几只白鸥贴着江面飞翔,“呜呜——”,两声汽笛响起,一艘下行的客轮正在靠岸。
“肯定是重庆来的,”我妈用四川话对我爸说。重庆离我们老家还有八百里,她都觉得很亲切了。班车下了桥,七拐八拐开进一个有卫兵把守的院子,最后在一座外观新颖的小楼前停下。
小楼门前摆着盆栽,大理石的台阶光可鉴人。我爸扛着大件行李,我和我妈提着零碎小包,一家人背包捞伞逃难似的撞进门去。进去是个门廊,一个女军人靠在桌边正跟两个男兵说笑,见有人进来停止了说话,抱着胳膊上下打量我们。从她身边走过时听她小声嘀咕:“又是去四川的。”去四川不行么?我很不服气地白了她一眼,我妈赶紧拽我一下,低声催促快走。
往里走是间很大的休息室,对面出口处有人在查乘机证。赶忙过去排队,轮到我们时我爸递上一张字条,满脸堆笑跟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套近乎,问他今天能飞吗?能见度怎么样,高空气流如何?那人瞟了我爸一眼,指着字条问:“这上面就写了你一个人,怎么还带着家属?”我爸忙解释家里有急事,老人生病铁路又不通,没办法请通融通融。旁边有人插嘴说不行啊最近查得比较严,抓住了要严肃处理。我爸连声说知道知道,确实有困难,否则也不会来麻烦你们。
“上级规定一律不许带家属,你知道还来,这不明知故犯吗?不行不行,走不了!”先前那人头摇得像拨浪鼓,显得毫无商量的余地,正在为难,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人从外面进来,我爸像见到救星一样快步过去双手捧着来人的手使劲摇晃:“哎呀老何,你好啊!”
老何愣了一下想装不认识,无奈手被捉住只好应付地和我爸握手,一面问那几个检查的人:“汪主任带的东西到了没有?”一个叫小李的回答还没有。老何不满地嘀咕了几句回头敷衍我爸:“你们这是……去四川啊?哎呀不好办呐,最近查得比较严。”
“帮个忙啰老何,实在没办法了,帮个忙帮个忙!”我爸不善于跟人打交道,拉关系走后门这一套完全不懂,单位评职定级分房子这样的大事都没见他找过谁,如今为了一张乘机证不得已拉下脸来到处求人,又不会说话,翻来覆去只会一句“帮个忙”,我在一旁看着都着急。最后老何被缠不过只得对那个小李说:“给他办了吧。特殊情况,老赵也不是外人,以前气象台的老同志了,照顾一下。”小李才在字条上盖章,放我们过去。
走出休息室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我爸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伸着脖子朝路口张望。
“你在等谁啊?”我问,他没理我。
“爸,你认不认识汪主任?”
“不认识!”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我本想告诉他刚才出门时听小李和旁人议论,说汪主任找人在河南帮他收鸡蛋,才几分钱一个,收满一筐就让顺路的飞机捎回武汉。我在连环画书上看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说这是破坏“统购统销”,属于“投机倒把”行为。不过他既然不想听,我就没有继续说下去。这时空中传来隆隆的轰鸣声,一架飞机露出云层准备降落了。我顿时又兴奋起来:“爸,我们待会儿坐什么飞机,几点到成都?如果中午到的话,午饭就在外婆家吃了,是不是啊?”
飞机下降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我妈突然尿急想上厕所,把他急得,赶紧带她去找厕所。
“老赵,老赵!”一个中年军人光脚穿双解放鞋,离得老远就高声喊着,急匆匆朝这边走来。
“哎呀,老杨,”我爸刚从厕所出来,湿淋淋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快步迎上去热烈握手:“这次真是麻烦你了!”
“他娘的台里的车都出去了,”杨叔叔顾不上客套,回头招呼我们:“走,走,我带你们过去!”然后和我爸一人一个大包,迈开大步往机场深处走去。
我妈拎着零碎物品,我背着一个小包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开头兴致还挺高,走着走着就叫起苦来:“怎么还没到啊?”杨叔叔停住脚:“小伙子走不动了吧?来,把你的包给我。”
我嘴上说不用不用,其实心里巴不得。我爸却说:“让他锻炼锻炼,体验一下部队生活。”俨然一副老革命教育接班人的口吻,我只好咬牙坚持。杨叔叔见我吃力的样子还是腾出手来帮我分担了一半重量,又放慢脚步给我讲沿途看到的飞机,什么运-5、米-4还有各种教练机。经过几架庞然大物时杨叔叔介绍说是安-26运输机,60年代苏联进口的老飞机,至今仍是部队、民航主要的运输工具,这次四川水灾,很多救援物质都是靠它们运送到灾区去的。
我问杨叔叔为什么我们不自己造更先进的飞机?我们中国能够发射卫星导弹,原子弹和氢弹也都实验成功,难道飞机比卫星、原子弹还复杂吗?杨叔叔想了想告诉我说飞机制造涉及很多尖端领域和关键技术,我国在这些方面还很落后,要赶上发达国家的水平,需要一大批掌握现代科学技术的人才。他勉励我要好好(study),争取考上重点高中,重点大学,将来有机会还要争取出国深造,成为一个对国家建设有用的人。
“当然喽,光知道读书也不行,”说到这儿他看了我爸一眼,笑着调侃到:“像你爸这样,技术成果不少,发表的论文也挺多,几次准确预报避免重大飞行事故,案例都编进教材了,又有什么用?40多岁了还是个参谋……”
我看我爸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就想起有次听他和我妈私下谈论,说老杨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直跟领导关系处不好,虽然业务能力突出,却一直得不到重用。我心想你也混得不咋样,凭啥说我爸?就故意问他:“那你自己呢?”
杨叔叔苦笑着摇摇头,长叹一声:“唉,我跟你爸一样,除了搞技术,别的事情一窍不通。我们这代人,这辈子就这样喽,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啊……”
杨叔叔讲话很直率,跟我爸的性格截然不同。我爸这些年过得不如意,原因除了气象工作不受重视,他自己又只会埋头搞技术,下基层别人都知道带些土特产孝敬领导,他带回的却是一摞摞的技术资料和部队反映的各种问题。这样自然不讨领导喜欢,平时苦活累活没少干,最后功劳却归了那些能说会道会拍马屁的人。立功受奖他的名字排在最后,晋升分房这类好事更是落不到他头上,对此他也有想法,可都憋在肚子里从来也不说,就连我妈在家抱怨几句还被他责怪不该让我听到。刚才杨叔叔跟我闲聊,他和我妈都很紧张,生怕老同学说出什么“出格”的言论对我产生不良的影响,对此我心里好笑,同时又为他们感到悲哀。
他们这批五十年代的大学生知识分子,经过大跃进、反右、文革等一系列运动之后,除了一个陈景润还值得让人钦佩,其他人要不就像杨叔叔愤世嫉俗牢骚满腹,凡事只看阴暗面,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既耽误自己的前途又辜负了国家的培养。要不就是我爸这种,老实巴交一点个性也没有,受到不公正待遇也不知道抗争,成天钻研业务不过是为了多发表几篇文章,将来转业到地方好评职称。年轻时的理想如今只剩下很现实的分个大一点的房子,置套像样的家俱,子女能考上大学……杨叔叔说得没错,他们这代人确实没什么指望了,要振兴中华,实现四化,看来只能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样:“要靠你,要靠我,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我从杨叔叔手里夺过背包,前面不远的空地上一架小型螺旋桨飞机正做着起飞前的准备工作。“就是这架伊尔-14,”杨叔叔还要赶回去值班,临别握着我的手说:“小伙子好好(study),将来长大了制造我们自己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