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飞机已经降落在一个群山环绕的小机场,跑道边上就是农田,农夫赶着水牛犁地,看到有飞机降落,农夫停下来,牛也停下来,一齐好奇地观望。
下了飞机,一个年轻干部快步迎上前,见了我爸立正敬礼,随后热情地接过我们的行李,指挥两个战士往车上搬,嘴里说着招待所已经安排好了:“请首长先住下,休息休息。”
这人是机场气象台派来的,我爸操着四川普通话跟他客套:“哎呀真是给你们添麻烦啰!”
“哪里哪里,我们这里条件差,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首长多谅解。”
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爸首长,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我妈更不用说,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后来住的时间长了才知道,基层单位对上级机关来的人,无论大小一律称首长。
我们坐上汽车,从机场出来一路乡村风光,农田挨着农田,水塘连着水塘,二十多分钟车程来到一个部队营区。营区依山而建,面积不大,树木葱茏,道路两旁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冬青树丛翠绿欲滴,山坡前后是办公楼和部队营房,东面是家属区,西面山脚下三排平房就是我们要住的招待所。招待所住客不多,我们到的时候只见到一对河南夫妻,男的是这里勤务连的一个排长,女的从农村来,还带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婴儿。另外还有几个单身干部和职工家属在这里借住,平时很少见到,一般吃饭的时候才会露面。
我们被安排住在中间一排的最西头。招待所管理员打开房门,房间刚打扫过,里面安着四张床。管理员说这间房清净,中间的房子挨着水房和厕所,气味不大好。我妈问能不能住东头,西头太晒。管理员说东边的房子已经分给后勤的一家人了,今天晚些时候就到。管理员走后我妈对我爸说:“看吧,人家后勤的就是比你们搞技术的吃香,住招待所房子都要好一些。”我爸说就住一两天有什么关系?我提出能不能多要一间房,我都要上初三了,还跟父母同住一屋恐怕影响不好。我妈说有什么影响不好?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一切听大人的安排。
招待所前面有个小食堂,吃过晚饭我爸去找熟人了解情况,我妈带我在住地附近散步。这里周围都是农村,农田菜地与部队营房之间没有严格的分界,傍晚时分,收工的农夫牵着耕牛穿过营区从招待所西边的小路回家,夕阳晚风,炊烟袅袅,乡村的景色令人陶醉。
“黄昏的乡村道上,洒落一地细碎残阳,稻草也披上柔软的金黄绸衫……”这首今年夏天最流行的台湾校园歌曲仿佛唱的就是眼前的景象,不过跟其中一句歌词“鼻中飘满野花香”不同,这里的乡间小路飘满的不是野花香而是牛粪混合着路边植物散发的浓郁的中草药味。我妈一边走一边指点着那些熟悉却又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说这是青蒿,那是夏枯草;青蒿煎水有杀菌的功效,提炼出的青蒿素能抗疟疾。夏枯草清热散结,跟其它草药配合还能治红眼病。前面有一个小水塘,近岸长着半人高的水草,她说那是菖蒲,用菖蒲泡水洗澡可以治疗皮肤病,过去端午节前后家家户户都要买几把菖蒲和艾草挂在门上驱虫避邪,这些习俗后来在文革中都当成四旧扫掉了。
看得出她心情不错,说话的声音都跟平时不同。我妈大学毕业后在凉山少数民族地区工作十年,艰苦的环境加上长期值夜班把身体搞垮,调到湖北后工作和生活压力依然很大,单位离家远,每天早出晚归,礼拜天节假日也难得休息,还要买米买菜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一点也不比平时轻松。现在突然来到一个地方,不用上班问诊为患者的病情焦虑,也不用操心柴米油盐,吃饭有食堂,吃完饭碗都不用洗,这样的日子她以前从未有过,以后恐怕也难得有机会如此清闲了。
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很远,四面一望尽是农田。前面遇到个浇地的农妇,告诉我们顺着这条路可以一直走到外面的大路上。天色尚早,继续往前行,不久走上一条清净的柏油路,正是下午从机场来的那条路。路边成片的玉米地,偶尔有几块种着茄子、辣椒的菜地,丝瓜地里搭着架子,新长出的小丝瓜才一指长,顶端开着嫩黄的小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离公路不远有一条小河,一群当地的孩子在河里玩耍,扑腾打闹。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正打算回去,一辆军用吉普从机场方向开来,从我们身边开过时,后座上一个少年探出头来朝外张望,被里面的人拉了回去。
沿着柏油路往回走,天色渐黑,营区门口蹲着一个老乡在卖鸡蛋。我妈出于习惯上前拣起鸡蛋左看右看,还对着亮处照“X光”,照完问多少钱一斤?老乡说用粮票换。我想起汪主任买鸡蛋的故事,就小声提醒她这是投机倒把。她没有理会,继续问怎么换。人家问她是(湖北)省票还是(宜昌)市票?我妈很自豪地说是全国粮票。老乡想了想说全国的,一斤(粮票)换一斤(鸡蛋)。我妈摇摇头说算了,我们不在这里住,过两天就走。那人不等她说完,一把抢过鸡蛋气愤地赶我们:“走走走!不买问个么事(什么)?吃饱了冇得事干!”这里的人说话口音跟四川有点接近,但作风还是湖北式的。
我妈吐了吐舌头,脸上闪过一丝小姑娘才有的顽皮表情。离开老乡进了驻地大门她告诉我,粮票是国家发给城镇居民的票证,除了买米买面,买各种副食品也要粮票。舅舅他们当知青每月还有30斤粮票,而农民却没有,外出连个馒头都买不到。我才知道原来粮票的用处这么大。
转了一大圈,回到住处天已经黑了。群山莽莽,暮色苍苍,招待所里灯火通明。东头的房间亮着灯,看来管理员说的那家人已经到了——会不会就是刚才那辆吉普送来的?我正想着,一个变声期的少年粗哑的歌声从水房里传来:“啊——牡丹,白花丛中最鲜艳……”最近我们班也有不少同学开始变声,上音乐课打死都不开口。经过水房时我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年龄跟我差不多,个头却比我高出一大截的胖小子,光着上身穿条游泳裤,正背对着门用脸盆接水冲凉,一边冲一边大声唱着:“有人说你娇~美,娇美的生命哪有这样丰满?——啊—啊———啊啊~~”
不久我爸也回来了,向我妈汇报他打听到的消息:到成都的飞机是受地方委托去接几个水利专家来宜昌参观葛洲坝发电;由于眼下正是长江汛期,正式发电日期尚未确定,估计还要再等几天。另外一个消息是后天有一架到梁平的飞机。梁平位于四川省东部,到成都要坐一天的火车,目前铁路仍在抢修中,什么时候修好还是未知数。他又说那是一架小飞机,遇到气流会比较颠簸。我们来宜昌的路上就曾遭遇气流,我妈晕机吐得厉害,所以她一听就摇头说算了,反正也等不了几天,何必去受那份洋罪?我爸的意见是如果天气不是特别糟糕,他还是倾向去梁平,毕竟离家更近一些,铁路不通还有其它办法可想。当晚无事,累了一天早早洗了上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