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别走,你刚刚说什么?”叶南亭也没想到这人脸说不见不就见,在土地上扒了起来。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仙君,可以使用法术。
我静静地盯着他跪在地上刨土,有点像狗。
脸上的表情由疑惑、震惊变为狂喜。
可是三色堇是会跑的。
果然刨了许久也没有挖到。
叶南亭有些失落,他坐在地上,月白的衣衫上面脏兮兮的,他迷茫地望向天际。
我以为三色堇不会出现了,可是没一会儿它又冒出了头。
“小子,你就是叶卿的徒弟吧?”
叶南亭猛地抬头,惊喜的望向声音来源。
“是,我是。叶卿来过这里?”叶南亭是爬过去的。
“不是来过,而是天天来,日日来,为了你,叶卿差点把蓬莱岛都给薅秃了。”说这话的时候三色堇是带着怨气的。
我笑了,这话倒是不假。
叶南亭没有接话,他满脸的茫然,愣愣地盯着三色堇。
接着,他突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说道;“不可能,不可能……”
是啊,不可能,我这个对他不闻不问的师尊怎么可能会亲自来蓬莱仙岛日日为他采药呢,要是我,我也觉得不可能。
玉骨剑被他召唤了出来,剑气翻涌,猛地砸向了三色堇。
好在它灵活,赶紧缩回了土里。
他不愿意相信我对他的好。
这一刻,我有些心累。人的复杂程度是我不能想象的,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既想让我对其是上心,却又死活不愿承认。
我在他的心里已经被上了死刑。
我默然看着他在蓬莱仙岛发疯,无辜的药草被连根拔起,砍得稀碎。
就在他准备将地皮也掀个底朝天的时候,玉骨剑发出了嗡鸣。
一股强大的灵力波动从远方传来,我感受到了本体的召唤。
有人破了十方阵!
下一秒,我脱离了叶南亭的掌控,朝着须弥山飞去。
我看见三青化为人形跪在我的本体前,他满身的血迹,瘦骨嶙峋。
四周青烟翻滚,一片焦黄。他用以自己的血为引,活生生将十方阵化为了灰烬。
他依旧是百年前的少年模样,青涩的面孔对着我,满目的虔诚,他喊我主人。
我终于回归了本体。
我摸着他的脸,为他擦去血迹。他蓦然抱紧了我,嚎啕大哭。
为了见我,他一定付出了很多。
他总是这样,脑子里只有一根筋,认定的事情不会改变,就如当初认定了我做他的主人。即便我成了人人喊打的罪人,他也从未想过离开。
叶南亭站得很远,没有喜悦,没有恨意,只有无措,他像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
同样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我对他失望过,心痛过,却在这一刻都释然了,我冲他招了手。
百年前,我也这样冲他招手。
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少年鬼鬼祟祟地蹲在树上,俊美的面容被树影遮盖。
从开始我就发现了他,我知道,他是在等我。
起风了,树叶在上面打架,他藏在里面难免被伤及。
我冲他笑,说着,“过来。”
少年知道自己被发现,悻悻地站了起来,摸着鼻子嘴硬道,“我才不是在等你。”
但他还是过来了。
可我没有等他到身侧便离开了。
哪里有亡灵我便去往哪里,这是我身为逆行渊的职责。
再回来已经是几个月后。
从那之后,叶南亭再也没有等过我。
我与他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很多时候我都认为,他不喜欢我这个师尊是应该的。细数他待在须弥山的数年里,我从未有一天是完完整整的陪过他。
我总是说走就走,就连他的生辰也是如此。
7.
叶南亭已经离我很近了,只要伸手便能够到我。
“南亭,别被她迷惑,她会杀了你的。”
李轻舒来了,她身后是无数的仙士。
有些是她带来的,有些却是感受到十方阵的波动而来。
中间不乏两鬓斑白之人,他们持着剑对准我。
我认得其中的某些人,百年前的十方阵就是他们齐心合力开启的。
百年的时光对我来说不过是白驹过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半生沧桑。
我并不怨恨他们。
他们大动公惯,碧血丹心,是正义之士。
三青挣扎着起身,立于我的前侧。
当初我被封印时他并不在,也因此逃过一劫。
如今却还要跟我再经历一次,属实不划算。
三青和叶南亭不一样,他是被我骗来的,我欺他年幼,不懂和人签下契约意味着什么。
我拿着从人间买来的糖葫芦,将他忽悠成了我的灵兽。
本来我只想给自己找个坐骑,这样四处跑的时候不至于太累,可没想到他比我还懒,长着两个孔武有力的翅膀却死活不愿意飞。
我将他化成了人形,平白的多了个累赘。
只是现在倒是换了身份,我成了累赘。
我示意他退下。
“叶南亭,你知道的,我不会杀你。”我温声细语,“你也不想杀我,不是吗?”
被封印的那日我对叶南亭毫无防备,他若是想杀我,大可对准我的心脉,可他没有。
“叶南亭,我要死了。”
我想他应该是不想认我这个师父的,便没有以为师自称。
叶南亭的脸在瞬间变得煞白,随即他嗤笑了起来。
“叶卿,你觉得我会信?你是逆行渊,是上神,你不会死。”
“谁说神不会死的?”我语气平淡,就像以往在须弥山的某个午后,问他是否有乖乖吃药。
讥讽的笑凝在了叶南亭的脸上,他红了眼,眸中凝聚着浓烈的害怕与不可置信。
“你撒谎。”
他努力睁着眼,但泪珠还是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我没有撒谎,我是真的活不成了。
叶南亭造的杀孽终究要有人承担,我是神,手里沾不得人命,一旦沾上便会神灭身陨。
其实被封印的那天就是我神魂俱散的日子,是叶南亭的那一剑还有无数人铸成的十方阵让我多活了这数百年。
灵力正在无声无息地抽离我的身体,五识也在消散。
我的目光越过叶南亭的身体,看向了荒凉颓败的须弥山。
原本这里不是如此模样的。
百年前的须弥山草木丰足,绿意盎然,满山都是挺拔翠绿的松树。
风一吹,茂密的松针随风而动,像极了漂浮在天上的云。
那时的三青和叶南亭最喜欢的事就是在松云上追逐打闹。山下的村民以为他们是须弥山的神君,跪了一地,求着能够护佑他们。
可是神君并没有护住他们,叶南亭屠尽了山下的所有人。
我复活不了那些无辜的生灵,但还这里无限绿意还是能做到的。
消散的灵力似乎找到了去处,他们散播在须弥山的每一处。
我的身体每消失一些,这山中的绿意便增长一分。
剑拔弩张的修士们明白了我的意图,他们放下了手中的剑。
叶南亭终于相信了我要死了,他冲了过来,伸出的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
“叶卿!你回来,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走火入魔的那天,他痛苦极了,他说他不是有意的。
少年挺拔的身姿缩在一起,他抱着我,求着我不要丢下他。
我说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
我不想他太过痛苦,便封印了他的记忆。
我无意让他记起,可是灵力消散,我已经阻挡不了。
“师尊!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我知道错了,我错了,你别离开,求你,求你啊。”
叶南亭终究还是想了起来,他捂着脑袋,指甲划破了皮肉。他低头在地上翻找着什么,嘴里疯疯癫癫地念叨着,“玉骨剑,玉骨剑呢?”
人都没了,骨头又怎么会留下呢?
世上大概是不会再有玉骨剑了。
8.
我死了,却又没有死。
我的灵力化成了须弥山的每一处花草生灵,我的神识仍在。
曾经骗来的契约在一方的消逝下也随之解开。
三青的哀鸣引来了百鸟同泣,两行血泪自眼中流出。他应该是很自责的,他不知道解开十方阵我就会离开。
我心疼地看着他被鲜血浸红的双目。凤凰泣血,他应该是痛到极致了吧。
我看着他扯着残破的身躯盘旋在须弥山顶,层层叠叠的松树汇成了昔日的松云,他穿梭其中,始终不愿意离去。
我还看见叶南亭一步步走近李轻舒,他咧着嘴在笑,眼中却是杀机骤现,他砍掉了李轻舒的一条胳膊。
他说;“都怪你。”
“你说我生来不详,所以师尊讨厌我。”
“是你冒领师尊的心意,告诉我玉骨剑为你所制。”
“师尊为我日日采药,你却说即便我死了,师尊也不会来看我一眼。”
“更是你说,师尊走火入魔要杀我,而你替我挡了那致命的一剑。”
“为什么要骗我。”
叶南亭字字泣血,他再次挥起了手中的剑。
“是我说的,可谁让你信的呢?是你自己!”此刻的李轻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丝毫不畏惧叶南亭手里的剑。
“因为你从心里就觉得自己就是个异类!你害怕自己被厌弃。叶卿对你不好吗?她对你很好,可你记不住她的好,你只记住她的不好,你根本不配让她如此待你。”
这话从李轻舒嘴里说出来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她对我印象竟如此好,我还以为她是恨我的。
“就是因为她待你太好了,好到让我嫉妒,明明都是被捡回来的,她对我不闻不问,对你却是万般关心,千方讨好。我不甘心,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了,所以我费尽心机地挑拨你们的关系,一次次的告诉你,叶卿不关心你,叶卿讨厌你,哈哈哈哈哈哈……”
李轻舒明明是在笑,我却觉得她在哭。
绕了一圈,眼前的种种竟然都是因我而起。
我对李轻舒确实不太上心,她太乖巧了,乖巧到让我无从下手。每次见到我的时候,她的眼中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讨好。
我试着告诉她不用如此小心,她却觉得我要赶走她,变得更加毕恭毕敬。
慢慢的,我发现也许不管她才是最好的。
终究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大抵就是这种心态才让李轻舒觉得我对她漠不关心,不闻不问了吧。
叶南亭愣在了原地,那一剑他终究没有砍下去。
李轻舒被赶下了山,沦落为乞丐,一如当年我将她捡回来时的样子,蓬头垢面,落魄至极。
叶南亭转头遣散了百仙盟,他不再是仙君,而成为了守山人,他整日坐在须弥山下,抱着一串骨铃。
风吹过,骨铃不会响,他也不动。
偶尔有人经过,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总说他在等人。
可别人问他在等什么人,他却只是笑着摇头。
番外
逆行渊的消亡让亡灵飘荡人间无处可去,众神看着乱做一团的人间,七嘴八舌的讨论该如何是好。
最后他们决定重塑逆行渊,让其将功补过。
逆行渊重现人间,地点仍在须弥山。
霎时间,无数亡灵聚集须弥山,他们争先恐后,生怕慢了一步,惊得山中生灵四处逃散,呜呜泱泱的乱作一团。
见不得须弥山被祸害,常年盘旋在须弥山上的三青鸟难得落了地,蹲在山脚的守山人也难得上了山。
他们被迫维持着亡灵的秩序,看见插队的就揪出来暴揍一顿,顺便送到最后面重新排队。
好不容易等来的投胎转世的机会,谁都想先行进入逆行渊,这么一来,所有的亡灵都不敢再随意造次。
不过亡灵是老实了,维持秩序的那两个却打了起来。
他们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总是从山上吵到山下,再从山下打到山上,直到靠近逆行渊才肯闭嘴。
如今的逆行渊只是一汪灵泉,没有神识,没有肉体。
他们却是像照顾孩子般将四周清理得干干净净,甚至在旁边设下法阵,不许灵兽靠近。
守山人经常抱着骨铃坐在逆行渊的岸边,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逆行渊像是能听懂他的话,偶尔翻滚两下算是回应。
每到这个时候守山人就会笑的像个傻子。
再后来逆行渊化了形,是个小女孩。
他们为她取名叫做叶卿。
亡灵们不再聚集须弥山,女孩需要自己去往出现亡灵的地方。
三青鸟支棱着翅膀,将女孩稳稳地驼在背上,所到之处皆能见到他的身影。
他拒绝守山人一起的请求,任由他在后面苦苦追赶。
女孩坐在它的背上,满头黑发迎风飘扬,笑的开朗而又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