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石独自坐在黑暗中，面前是纽约城上空冬天的夜景。
身后的门无声地打开了。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走进来。他身材修长，清秀苍白，戴着无框眼镜，穿着无可挑剔的昂贵西服。他身后是个中年人，相貌、穿着像一粒沙漠中的沙子。
男子走到李一石身后，略带拘谨地站下。
“李珂？”李一石没有回头。
“是的，父亲。”李珂答道，“黄普回来了，飞机准时起飞。”
李一石点点头，片刻后问道：“林简认出他没有？”
“我想是的。”李珂点头。
“她说了什么？”
“没有。但是她肯定是认出他了。”
看着李一石的侧影，李珂表情复杂地说：“我以为林简永远不可能按照我们的安排去做这件事。”
李一石沉默一会儿，说道：“她会的。因为她身上有林清明和林静秋的不安于平凡生活、渴望冒险、不达目标誓不罢休的基因。因为这个，有时她会轻易被人利用。”
他的声音像羽毛缓缓落地，周围一片安静。
“还有事吗？”李一石问道。
李珂迟疑地说：“我们在警局的人说，警察查到了那辆卡车，他们正在调查布鲁克林公司和我们总公司，还有您的背景。”
李一石点点头。
“父亲——”李珂没有继续往下说。李一石沉默地等着李珂。
“父亲，作为公司的主要律师，我有责任提醒您，王朝公司、您和公司的每个人都可能为这个小小的头盖骨付出巨大的代价。您觉得这样的冒险是不是值……”
“闭嘴！”李一石声音不大却很严厉。
李珂沉默。
“李砾。”李一石低声喊道。
中年人走过来，躬身站立一旁。
“‘清道夫’号后来有什么消息吗？”
李砾摇头。
“看来林简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李一石喃喃自语。
“应该没有问题。”李珂轻松地说道，“几天后黄普把她从机场接回来，我们就有答案了，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沉默，良久。
“但我怎么觉得她回不来了呢。”李一石说道。
“我们现在平稳飞行在一万两千米高空，可以解开你们的安全带。”机长带着浓重伦敦口音的英语和烟草的气味飘浮在昏暗的机舱上方。
可容纳524名乘客的波音747巨型客机舱内空空荡荡。乘客大多是记者模样的男子，穿着有很多兜的无袖马夹、颈上挂着照相机。还有一些穿着军用便服的精壮男子，戴着墨镜，衔着雪茄，散坐在机舱各处闭目养神。
林简坐在商务舱靠窗的座位。头顶上的灯光不动声色地把黑暗撕开一条缝，落在她手上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七八岁的林简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母亲的脸有些憔悴，但依旧年轻、美丽。她的手放在林简梳着辫子的头上，直视着镜头。
看着手中的照片，林简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惶惑。这应该是她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的十年中少得可怜的照片之一，但她却没有任何记忆。她仔细地看着背景，夏日的海滩，阳光下穿着泳衣的人正走向前方的大海，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周围没有任何明显的标志，可以是在任何一个海滩……
“我们走过太多的地方，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林简默默地想着。她闭上眼睛，再次试图把照片上的女子和停尸房里那张苍老的脸联系起来，但是两者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和缥缈，她依旧找不到任何关联。
“小姐，香槟？”一个柔和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林简转过身，看见在灯光的边缘，乘务员的微笑和询问的眼神。
林简把香槟细长的杯子放在台面上，转身看着漆黑的窗口。从玻璃的反光里，她看到了七岁的自己。
窗玻璃外是急速变暗的天空，她踮起脚往楼下看。黄昏的余晖下，母亲背着一个大背包，正快步走向大门，像逃避着什么，没有迟疑，没有回头，迅速地消失在门外。黑暗开始变得浓稠，楼下所有物体的轮廓变得模糊，慢慢消失。她再次向外看去，但这次她只能看见玻璃上一个小女孩的脸。
“妈妈，不要走！”她喃喃地喊，“我害怕！”
没有人听见她的喊声。黑色玻璃里的小女孩看着自己无助而孤独的脸。
突然，玻璃开始剧烈抖动。林简看到玻璃里小女孩的脸在颤抖的波纹中变回自己的脸，带着一丝悲哀。
“我们遇到了强气流。请各位乘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系上安全带。”广播里传来机长的声音。
林简系上安全带，从边上的包里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片药，拿起桌子上的香槟一饮而尽。她突然想到了克拉克大男孩般的羞涩笑容和带着血迹的白衬衣。她想起他因为出汗不能上法庭的故事，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林简把药瓶放回包里，顺手拿出一沓厚厚的旧照片，把她和母亲的照片插在中间。照片似乎突然遇到阻力停下。她把那些照片摊开，看到有两张照片因为年久而粘连在一起。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分开。
下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中间站着母亲，脸上有林简从未见过的灿烂而幸福的笑容。她怀里抱着婴儿，身子微微右倾，倚靠在身边一个人的胸口。那个人身材高大，穿着深色西装和皮鞋，身姿笔挺，左手搂着母亲。
但他却没有脸。他的脸已被什么利器刮去。
林简轻轻把手指放在照片上摩挲，可以感到刮去他脸部的力量粗重而疯狂，有几处深深地切入相纸的深处……
林简看着那个没有脸的男子，好奇、疑惑、不安的感觉像沉重的水银缓缓灌入她已经伤痕累累的心里。
广播再次响起。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本航班的机长。希望大家正享受这次飞行。尽管前方可能还会遇见气流，但本机飞行时间依旧准时。再过四个小时，我们将到达此次飞行的目的地，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