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默靠在座椅上，两腿搭在凌乱的办公桌上。
他点燃嘴上的烟，“啪”地关上打火机，深深地吸了一口，徐徐地吐出，看着蓝色的烟袅袅地向布满蜘蛛网的天花板升起。
深夜的办公室空无一人，苍白的灯光落在汉默两天没有刮胡子的脸上，描绘出阴郁和愠怒——离开自然博物馆后，林简和克拉克突然踪迹全无。
汉默把烟灰弹在地上，低头看着腿上两页纸的报告。那辆十八轮卡车隶属布鲁克林的一个重型建筑公司。公司老板的名字看上去像意大利后裔。袭击的前一天，公司已向警察局报失，卡车前天晚上从停车场被偷。
汉默看第二页，这是那个建筑公司和老板的背景报告。公司营业十六年，业绩连年上升，没有任何涉黑或犯罪记录。
汉默叹了一口气，在桌子上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揿灭烟，他的手突然停在空中。报告的最下面一行字抓住了他的眼睛——该建筑公司属于一个叫“王朝”的巨型辛迪加公司。
李一石这个名字从汉默的记忆中跳出来。他是王朝的主要控股者，纽约最神秘的顶级富豪。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从名字看，他应该是中国人。很少有人见过他，只有传说和谣言。有人说他是侏儒，身高不足一米，有人说他是瘫子，不能站立。还有人说他根本不存在，是一个幕后财团创造出来的形象。但没有人怀疑他手下巨大的房地产数量和惊人财富。
卡车、辛迪加、财富、中国人、头盖骨……
汉默闭上眼睛，似乎听到空中什么地方有一个细微的咔嚓声，像两个紧密的榫头轻轻合拢。他把报告扔在桌上，顺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他衔着烟，两手抓住皮夹克的领子，怕冷似地裹住脸颊。他抽吸一下鼻子，像一个嗜血的兽，闻到了远处猎物身上小小的伤口。
“我？！”林简吃惊地喊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一石面色平静地看着林简：“是的。”他顿了一下，“你现在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很快就会知道，可能会知道比你想要知道的都多。相信我，简，从你母亲找到头盖骨的线索那一刻起，一个庞大的机器已经启动。这已经不是你母亲、你、我，或任何人能掌控的了。它不会停止，直到找到头盖骨。”
林简怀疑地看着李一石。
李一石继续说：“这就是你母亲刚去世，就有这么多事情发生在你身上的原因。”
林简低头沉默一会儿后，抬起头来问：“那你想干什么？”
李一石看着林简，白色的皮肤闪着陶瓷般的光芒：“我非常尊敬你母亲，尽管我们从来没有机会见面。一个孤身女子花了她几乎一生的时间，做一件她认为必须做的事情是非凡的……”
“你想干什么？！”林简追问道。
“我？我想继续她未竟的探索，最终找到头盖骨，把他们送回他们应该属于的中国。”
李一石停顿一下，让他的话慢慢沉入林简的心里：“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简。”
说完这些话，李一石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微微地喘息着，整个人只有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林简陷入沉思。
周围一片安静。渐渐熄灭的炭火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露出了暗红的内核，然后缓缓变成灰白。墨色的残茶静谧地沾在温玉般的茶杯壁。
林简站起身来：“李先生，谢谢你的茶和故事。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这一切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能也不会帮助你。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李一石轻轻地叹口气，缓缓地点头：“当然可以。不过，简，你离开之前，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林简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李一石。
“很好。”李一石继续说：“与其要你回答我冒昧的问题，我就猜一下问题的答案吧。”
他脸上露出疲倦的微笑：“我是老人，晚上很多时候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就做一件事……”他的笑容变得有些羞涩的单纯。
“我把自己想象成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境况里。从路边的流浪汉到开记者招待会的总统，从我周围认识的人到我素昧平生的人，比如那晚因为我的行为而丧生的警察……”
“他叫山姆。”林简说道。
“是的，山姆·安德森上尉。你可以不相信，那次行动只是想把你救出来，没想让人丧失生命，但是事情总是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李一石沉默了片刻，“我会想，如果我是他们的话，我此刻最想要的是什么，我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林简看着李一石，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李一石继续说：“我想，如果我是林简的话，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呢？我想我最想要的是回到三天前的生活，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梦。但是，奇怪的是每次想到这里，突然有一个我不能解释的感觉，因为我最大的恐惧也是回到三天前的生活。”
林简突然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震动了一下。
李一石没有往下说，驾驶着轮椅离开小亭。
“请随我来，简。”他招呼道。
林简迟疑一下，还是跟上李一石的轮椅。他们穿过果园，面对着一个郁郁葱葱的山坡。李一石按下轮椅上一个按钮，面前的山坡突然消失，变成一排落地长窗。
“请走近些。”李一石说道。
林简克制着心里的诧异，小心地向前走了两步后，猛然停住脚步，差点儿失声惊呼。
她面前是一个漆黑、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她站在一幢摩天大楼的顶层，脚下是黑暗中的纽约如蛛网般的街道，蝼蚁般的人和车……
林简恍惚回头看着背后的绿色田野、成荫果树、阡陌交通。
“我们已经不在堪萨斯了。”李一石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
林简记得小时候，母亲带她到电影院看《绿野仙踪》。生活在堪萨斯农庄的小女孩多罗茜突然被一场龙卷风刮到一个陌生而神奇的地方。落地后，多罗茜环顾四周，对抱在怀里的小狗说：“我有一种感觉，我们已经不在堪萨斯了。”
成人以后，林简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多罗茜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所有的环境、人物、生存法则都已改变。
“林简，你不必信任我。”李一石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因为我还没有赢得你的信任。我对你的所有请求是离开这里几天，到另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问他一个问题。在你离开这段时间，我尽我所能找到杀害你母亲的凶手，同时证明你的清白。然后，你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过你真正想过的生活。”
李一石抬手示意，林简看到一张桌上放着自己的背包。
“你的包和所有东西都没有动过。”李一石说道：“你旅行的所有手续都已安排好了，飞机两个小时后在肯尼迪机场起飞。”
他迟疑一下：“另外，你回来后，如果觉得不愿意和我分享你得到的答案，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你这样做的话，你母亲会很高兴，会为你感到自豪的。”
林简呆呆地看着面前黑暗的悬崖和城市之光掩映中的乌云密布的天空，像没有听见李一石说什么。
“我最大的恐惧是回到三天前的生活吗？”她问自己。那一瞬间，她惊诧地发现自己突然不知道答案了。
林简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李一石：“为什么要我去见那个人？”
李一石沉吟，最后决定如实回答：“因为你可能是他唯一肯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