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铅一般沉重的黑暗。
知觉像一股纤细而温暖的液体缓缓流入林简的身体，分流到每个角落。她慢慢睁开眼睛,一种颜色进入她的眼帘。
绿色。满眼的绿色，绿得让她眼睛生疼。
“我在做梦，”林简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是她三天内第二次失去知觉了。她的意识急速地穿回黑暗的记忆隧道。
……关掉的水龙头，门面剥落的隔间，掐住咽喉的手，掩住口鼻的布，乙醚的气味……
“我被人绑架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林简的脑海里。
她紧闭双眼，但能感到身体下面是柔软的草地。空气中有一种新鲜、略腥的植物断面散发出来的青涩气味。她慢慢地移动一下四肢。四肢都有知觉，没有缚绑。她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郁郁葱葱的绿色。她撑着地，慢慢起身环顾四周。
眼前是一片广阔的稻田，阡陌纵横。田边是一个农家菜园，菜园的尽头是一座小桥，连接着一个红色凉亭。凉亭在一个花园中央。花园里花团锦簇，百卉争妍。
身后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林简紧张地转身，看到一只母鸡带着几只小鸡从她的身后走过。她慢慢站起身，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果园中，周围的果树上挂着桃子、苹果和梨。
“这是什么地方？”面对静谧的田园风光，林简心里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我有一种感觉，”一个声音传来，“我们已经不在堪萨斯了。”
林简转过身，发现右边不远处停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人，或者是一个人形的物体，正在为一棵低矮的果树剪枝。轻微马达驱动的声音，轮椅灵活地转弯，向林简驶来，在她面前停下。
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瘦小的身子穿着一件一尘不染的深棕色中式对襟褂子，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他稀疏的头发和眉毛像银子般地发亮。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光滑皮肤如婴儿般的粉嫩。林简看出他是白化病患者。轮椅上复杂、精巧的表盘下方是个光滑的平面，流线型往下延伸，看不见他的下半身。老人看着林简，慢慢地摘下园丁手套。
“很高兴见到你，林女士。”他向林简伸出细小的右手。
“你是谁？”林简没有动，“这是什么地方？！”
老人：“这是我的花园，你是我的客人，林女士。”他改说中文，“我是李一石。”
“你从加油站绑架了我吗？！”林简追问道。
“是的。”李一石点头，“非常遗憾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请你来此。他们这次格外谨慎，因为他们前天晚上在格林尼治村失手了。”
“原来是你伏击了警车！”林简感到愤怒从心头升起。
李一石点头：“是的，是我命令他们把你从警察手里解救出来。请原谅我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
“原谅？你请求山姆和他家人的原谅吗？”林简问道。
“我没有。但我没有故意让任何人为此丧失生命。”李一石诚恳地看着林简的眼睛，“请相信我。”
林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李一石。李一石白色睫毛下浅色的瞳仁迎着林简的目光。林简低下头，李一石轻轻舒了口气。
说时迟那时快，林简上前一步，一把抓起轮椅上那把修枝剪刀，把锋利的刀刃顶在李一石细瘦的脖子上。
“让我走！”林简命令道。
李一石抬头看着林简，脸上露出微笑：“让你走？你当然可以走。”
林简狐疑地看着李一石，按在他的颈动脉上的剪刀在微微发抖。
李一石的脸平静如水：“任何时候。出口就在你后面。”
林简环顾四周：稻田，菜地，花园，断桥，小亭……除了李一石和她，没有任何人。她迟疑地把剪刀移开，慢慢往后退。
“林女士！”李一石叫道。
林简没有睬他，转身寻找后方的出口。
“你走之前，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喝杯茶？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林简找到出口，扔下剪刀，快步向出口走去。
“一件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李一石说道。
亭子中央有一方低矮的深棕巨木，表面平滑如镜。
两张树根雕成的椅子立在巨木块两边，宽阔而舒适。顶部隐秘的灯光照在古朴的茶具上，幽幽青光细微地飘浮在棕色木头表面。
坐在椅子的一角，林简不安地看着面前的黄泥小炉。炉中的炭火细微地舔着浅色陶瓷小壶。马上离开这个古怪地方的冲动和想知道母亲信息的渴望在她心里剧烈地交战。
李一石自顾自地依次揭开色如青玉的茶杯盖子，摆成一个完美的角度，继续他的叙述。但他的眼睛后面的另一双眼睛正密切地注视着林简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
“1924年，加拿大古人类学家布莱克博士得到了洛克菲勒基金会资助的研究基金，来到北京协和医学院建立了古人类研究所。他组建了一个考古小组，准备在北京郊外周口店的龙骨山挖掘、寻找传说中的古人类遗迹和化石。”
李一石拿过一块晶莹剔透的方形玉石，微微一按，密封的玉石分成两整块，露出中间的茶叶。他用银匙从中轻轻取出一勺，放在茶杯里。
“隆冬的一天，布莱克博士来到北京大学拜访一个从柏林大学回国的年轻人，邀请他参加考古小组。年轻人拒绝他的邀请。因为他深爱的妻子刚因病去世，他必须照顾三岁的女儿。布莱克博士随后又两次造访。他的诚意和热忱打动了年轻人。他最后成为布莱克博士的得力助手。”
林简脸上的疑惑逐渐加重。李一石没有看林简，继续说：“四年以后，这位中国考古学家和另一位小组成员在周口店发现了著名的北京人头盖骨。”
“为什么你要和我说这些？”林简问道。
李一石抬起头来，盯着林简的眼睛：“因为他就是你的外祖父林清明。”
茶壶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声，水开了。
李一石给林简摆好茶具。林简怔怔地看着他繁复的沏茶过程，试着理解他刚才所说话的意义。
“珍珠港事件爆发后，北京猿人头盖骨突然失踪，与其同时失踪的还有你的外祖父。当时你母亲已独自离开中国。那年她二十岁。”
李一石把一盏茶递给林简，他几乎透明的手端着青色的茶杯，茶面平静如镜。林简迟疑地用双手接过茶杯，但没有马上喝。
李一石微笑说：“请品尝。这是一种罕见的古中国茶叶，有两千五百年的历史。是我自己种的。”
林简低头细看，茶色墨黑，水面上有细微的光泽。她轻轻地啜了一口。
茶极苦。苦味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甘甜慢慢聚拢，再慢慢扩散，清亮而悠长。
“喜欢吗？”李一石问。他看出林简的戒备心在慢慢放松。
“我母亲来到了美国？”林简问道。李一石点头。
“后来呢？”
“我不太清楚细节。我唯一知道的是，三十多年来，你母亲一直在寻找失踪的头盖骨。”
杯子停在林简的嘴边，她慢慢放下茶杯。
“你应该知道的，对吗？”看着林简的表情，李一石问道。林简没有回答，心里深处那种熟悉的刺痛再次浮现。
周围很静。李一石若有所思地摆弄着茶具，沉默而耐心地等待林简慢慢平静。
“有件事你有可能不知道。”李一石看着手中的茶杯，“她已经找到了头盖骨。”
林简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或者更准确地说，你母亲已经找到了失踪头盖骨的最后线索。但是，她不知道多年以来一直有人在暗中监视着她。她最近的一系列反常的举动，让他们察觉到事情有了进展，多年的搜寻和等待终于有了答案。”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令人悲哀的是，这么多年的寻找、努力和牺牲的结果，却让她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李一石突然变得非常严肃，看着林简，浅色瞳仁射出锐利的光芒。
“所以，现在你是找到头盖骨的唯一线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