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走入纽约出租车调度站像走进地狱的入口。
地上肮脏的泥雪混合物,饱含汽油和尾气的浑浊空气,不间断的刺耳急转弯声,挡风玻璃后面青面獠牙的司机……
李砾小心地靠着墙向前走去。接二连三的黄色出租车从他身边轰然驶过,汇入曼哈顿深夜的车流中。他拉开一扇低矮、糊满报纸的门。
布劳斯基,一个三百磅的前波兰拳击手,一边看着报纸一边享用他一成不变的消夜——波兰香肠、汉堡包、黑浓咖啡。他刚把一大截香肠放在嘴里,面前的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黑色连帽夹克的人站在他面前。
看清对方的脸,布劳斯基一句脏话脱口而出。但他忘了嘴里还有食物,半截香肠一下子呛到他的气管里。他顿时喘不上气来,扔下报纸两手掐住喉咙,发出瘆人的咯咯声。他涕泪横流,紫红色脸上断过的鼻子显得更歪,
看着面前挣扎的布劳斯基,李砾两手插在口袋里,无动于衷。布劳斯基的脸涨得通红,绝望地向李砾求救。
李砾把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布劳斯基已经喘不过气来,只是拼命点头。李砾走到他身后,轻轻地拍一下背。一块香肠从他嘴里飞出,“砰”的一声落在几米开外的门上。
李砾厌恶地看了一眼门上留下的油渍,把手在布劳斯基身上擦了擦。
布劳斯基一边大声咳嗽,一边端详着照片上的那个亚洲年轻女子。他喘着粗气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液体,拿起桌子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大口,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是个重要人物吧?”他转过身看着李砾,“能让你凌晨到这里来。”
李砾面无表情地看着布劳斯基脸上狡黠的神情。
“别误会,我不要钱。”布劳斯基摇摇头,“我可以让我的司机们找到她,但有个条件。”
李砾默默地看着他。
布劳斯基脸上露出一种怨毒的表情:“你得让我做一件你三年前对我做的事!”他摸着自己歪斜的鼻子。
李砾看了布劳斯基两秒钟,然后走到桌前。布劳斯基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后挪,好像害怕这个痩削的男人会伤害他。李砾从桌上拿起那份《纽约邮报》,摊开后示意——我站这个角,你站在对面的角。
“然后我用尽全力打你一拳?”布劳斯基惊讶地问道。李砾点点头。
“真的?!”布劳斯基看着报纸两角之间不足一米的距离,抬头望着李砾坚挺的鼻子,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你说话算数?”
两人握手成交。布劳斯基提起巨大的拳头,蓄势出击。李砾阻止了他。
在布劳斯基迷惑不解的目光中,李砾拿着报纸走向门口,打开门,把报纸铺在门的下方,门里门外各有一个角,然后关上门。
看着门下露出的报纸一角,布劳斯基大骂一声。他突然笑了,摇摇头拿起面前的照片,顺手打开了对讲机。
林简奔跑在一个彩色的世界里。
四周开满各种颜色的鲜花,晶莹透明。她身体轻盈而舒展,在花草的芬芳清香里像羚羊般地奔跑、跳跃。
柔韧、青色的藤蔓垂下来,缠绕着遒劲粗壮、参天耸立的大树。阳光下的晶莹露珠,在喘息的微风中摇曳欲滴。
林简的身体在半空中瞬间停滞。她感到猎人火红的矛刺入自己。她闭上眼,缓缓倒下。没有痛楚,没有害怕,只有动心的甜蜜和战栗的愉悦。她打开身体最柔弱、最隐秘的地方,像春天清晨开放的花……
失去重量的身体像一枚白色羽毛,飞起落下,妙不可言。
林简突然意识到这个几小时前还是陌生人的男子正和自己如此亲密,默契融合。一种细微的失控的恐惧让她睁开眼睛。她扩张的瞳孔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看见克拉克的眼睛近在咫尺。她看到眼睛里的温柔、喜悦、爱慕。她也看到了眼睛深处的痛苦和渴望。
她看到了自己。
童年不愿面对的孤独和恐惧,少年竭力忘却的刺痛和耻辱,成年后孤寂空虚和不为人知的渴望被爱、被信任、被康复的内心创伤。
她听到了身体深处传来从未听过的呢喃声音和优美韵律。随着每个身姿的变化,它们变得愈加强烈和热切,呼应着那个和自己一体的身躯。她伸出手去,摸到强壮手臂上搏动的肌肉。沿着那根暴出的血管流向,最后停在克拉克的手心。两人十指紧紧相扣。
克拉克低下头来,两人战抖的火热的嘴唇触碰在一起。
林简感到自己像窒息很久的鱼突然跃出水面,轻盈地在空中飞翔,水珠和汗滴从她金色身体上纷纷滑落。
身下是克拉克健茁、昂立的身躯和无际的绿色海水。她呼吸着另一个人散发的迷眩气味和灼热呼吸,带着越来越明亮、清晰的韵律向上空飞翔,攀升……
在曲线的最高处坠落。
带着鲜明质感的海水沿着她身体的轮廓缓缓分开。一刹那,她战栗、渴望地感到火红的矛突然沸腾。她的身体被瞬间点亮,熊熊燃烧,在绿水碧波的中央变得鲜红、透明。
紧握在一起的手指痉挛地缠绵,然后像花一样缓缓开放。
七岁的林简在一个冰冷、黑暗的洞穴里突然醒来。
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身后传来一头巨兽在黑暗中压低的粗重喘息声。她屏住呼吸。喘息声奇怪地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
林简小心地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一个冰冷的爪子从后面一把扼住她的咽喉。她一下子窒息,在强大的恐惧和绝望中拼命挣扎。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砰砰”的声音。
林简睁开眼睛,黑暗消失,眼前是乳白色天花板的花纹。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恍惚地转向房间的门。
“谁?”林简问道,茫然地看着旅馆房间的摆设和自己赤裸的身体。
“客房服务。”外面的人回答道。
记忆和理智开始灌入林简的意识里。“等一下!”林简跳起来,穿上睡衣。
阳光从轻薄的窗纱照射进来,照着盛在银色餐盘里的嫩蛋,香肠,比利时华夫饼,雪白杯子里的黑咖啡。一枝红玫瑰鲜艳欲滴。
浅黄色的房间充满着明亮和温暖。全身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林简打开餐盘上的一个小信封。
“早上好,简。我得去办公室处理一些事情,稍后回来。请用早餐。爱你!克拉克。”
林简微笑地把信仔细叠好,放在旁边,拿起加拿大枫糖汁浇在华夫饼上。
哈莱姆区,126街。
一辆公共汽车在路边停下,林简下车。
她站在那里看着前方那座熟悉的红砖大楼。两周前站在这里惊恐、害怕的感觉在记忆中依旧鲜明。阳光照在她微笑的脸上,明净而鲜艳。她快步穿过宽阔的马路,向对面的322号走去。在马路中间,她突然改变方向,向不远处的一个比萨店拐去。
二十分钟后,林简从比萨店出来,手里托着一个硕大的硬纸盒子。
林简腾出手摁了三楼的按钮,然后耐心地等着电梯门慢慢地关上。就在电梯将关未关的时候,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突然插进来。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走进电梯。
“五楼!”她用不容分说的口吻命令林简。
林简再次吃力地腾出手按下五楼的键,电梯门慢慢关上。老太太一言不发,霸气逼人。林简微笑。
出了电梯,林简走在昏暗的走廊里。身后的电梯关上门,“哐当哐当”离去。她依旧记得脚下地毯那个经年陈旧的气味。四周一片安静,只有她轻微的脚步声。
她慢慢地往前走,看着门上的号码:302,304,306……
走过320室,她停住脚步,站在门口,屏住呼吸。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一片安静。
林简微笑地拐过拐角,看到322室。门上挂着“克鲁斯&克拉克律师事务所”的牌子。
轻轻敲门,没有人回答。林简把比萨换到左手,用右手重重地敲门,门微微开启。
她推开门,大声喊道:“客人,你订的比萨来了!”
屋里强烈的光芒让林简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马上意识到什么事情不对了。
林简的声音依旧和灰尘悬浮在空中。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房间。
房间里除了地上散落的文件碎片和垃圾,一无所有。
林简迷惑地退出来,重新看门上的门牌号,没错,就是上次她来过的克拉克办公室。
林简拿着比萨盒子,站在狼藉一片的房间中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铃声从远处传来。林简围着屋子慢慢走,判断声音的来源。
在壁橱的深处,在一堆杂乱文件的下面,林简找到了正在响着的电话。
她犹豫一下,拿起话筒。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