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的侧面是片松林。
经年的松树像一群穿着黑色大氅的巨人士兵,默默地站在白色的雪地里。
汉默在别墅围墙的尽头停下。微弱的白雪映衬的光亮中,一个小门嵌在原石筑成的墙壁中间。他用冻得僵硬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在门的左方摸到一个古旧的三角形锁,锁的侧面有一个钥匙孔。他小心地沿着锁身往上摸。金属表面毛糙不平。他摸到一个断点,迟疑地把锁轻轻转动。锁是打开的!
沉重的门在黑暗中缓缓打开。一股浓厚的化学物质和动物腐烂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汉默右手拿着手枪,左手打开刚才在机场便利店买的手电筒,走进黑暗中。
汉默快速地把电筒四下照射,给自己一个大致的空间和位置概念。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房间,手电光迟疑地在浓厚的黑暗中挖出一条细小微弱、随时崩塌的隧道。各种形状奇怪的东西包围在他的四周,形似鬼魅。
他眼角的视线突然看到身后有一个黑影。他快速举枪后退半步,一个尖锐的物体刺入他的右腿后部。他本能地往前一跳,扑向前方那个黑影。他的脸撞在一个冰冷的金属表面,眼前金星直冒。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全身蓄力,等待第二波攻击。
没有任何动静,四周一片安宁。汉默慢慢抬起头来。
在微弱的手电光上端,是一个张到极限的嘴,正在恐惧地呼号。两个黑洞般的眼睛正俯视着他。他本能地向左后方躲闪,一个尖刺从背后无声地扎入他的腰部。他全身肌肉突然绷紧,身体一动不动。
四周一片死寂。
汉默把手电筒转到左后方,看见身体两侧各有两排手指粗细,半尺多长、参差不齐的钢铁尖刺。两根尖刺的顶部已经刺入他的皮夹克和牛仔裤。他的上部是个肌肉扭曲、张嘴狂呼的女人头颅。
汉默惊愕地张着嘴,他永远没想到会在日本京都的一个乡间别墅再次看见它。
十年前,在德国纽伦堡的一个古堡里,汉默第一次看到这个叫“铁女子”的古老刑具。十九世纪末,纽伦堡人发明了这个像人形棺材的刑具,拷问当时施展黑色巫术的巫婆和巫师。刑具像一个站立的古埃及木乃伊棺材,前部是两扇一人多高的铁门,门上布满密集而锐利的铁刺。当巫师被关在狭窄的棺材里,行刑者用力关上门,门上的无数尖刺瞬间穿透巫师的身体。关闭的门缝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哀号,伴随着受刑者被洞穿的身体慢慢死去。
汉默屏住呼吸,小心地把身体微微移动,腰上的铁刺尖慢慢退出他的肌肉。
伤口流着血,但是并不深。汉默低声恶毒地咒骂着,从皮夹克上撕下一大块里衬包扎伤口。这时他听到在身后黑暗中有响动。
汉默飞快地举起手枪。手电微弱的光芒下,他没有看见任何移动的东西。黑暗中,他可以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布满腐烂臭味的低矮空间里显得异常响亮。他突然感觉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自己……
他猛然转过身,在微弱的光束中,看到了一张人脸。
随着刺耳的麻绳绞紧的声音,林简充血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但她眼角的余光却注视着右手腕,那个绑索的结头正在慢慢松开,那把日本军刀就斜靠在她的手边。
“在美国海军陆战队装运头盖骨的卡车离开研究所后,”高桥停止摇动摇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带着某种陌生和探寻,似乎通过叙述这个故事,试图寻找他一生都在苦苦搜寻的那个答案。
“按照我们约定,你外祖父和我在街上见了面。他给我的纸条上写着那辆运送头盖骨的列车的离站时间和终点。那是1941年12月5日,353架日本皇家空军飞机正在待命起飞,如雨点般的炸弹将要落在停泊在美国珍珠港的作战航母群上。”
河北,洼里乡,1941年12月6日,凌晨。
身穿军装的高桥手扶军刀,端坐在军用卡车的驾驶室里。
重型丰田卡车在被冰雪冻得千疮百孔的公路上飞驰。司机绕过一个凹坑,但没躲过后面那个,卡车猛烈地颠簸。车里除了马达的声音,车厢里的二十多个宪兵队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高桥看了看挡风玻璃和后视镜,前后各有两辆坐满荷枪实弹日本宪兵的卡车。他不知道头盖骨有多少美国海军陆战队员护送,他要做到万无一失。
因为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了。
车队在一个荒凉的小站停下。
高桥下车。矮个的中国站长迎上来,脸上呈现出惶恐和讨好的表情。高桥通过渡边和站长确定列车到达的时间、停靠位置和车厢数目后,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迅速而有序地跳下车的士兵藏在候车室后面,准备在车停的一刹那,占领每个车厢。
当太阳在灰色的云间露出微薄的光芒时,远处传来汽笛声。
一辆列车喷吐着白色的烟雾,缓缓地向车站驶来。
高桥没有想到,只有四个带着寻常装备的海军陆战队员,押送着人类历史上最珍贵的无价之宝。
当高桥走进那节车厢的时候,宪兵已经把四个海军陆战队员制服了。一个日本宪兵、两个脸上带着血的美国士兵,一把匕首躺在地上。
高桥示意宪兵把海军陆战队员带出车厢。一个瘦高、佩戴中尉军衔的海军陆战队员突然挣脱两个宪兵,冲到高桥面前。
“我是美国海军陆战队中尉嘉士伯·罗杰斯。”他高声用英文吼道,“我们和你的政府定有条约,美军可以合法驻扎在北京,自由执行美国总部的命令。你有什么权力逮捕美国军人?!”
高桥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罗杰斯中尉蓝色的眼睛。罗杰斯直视着面前的高桥,眼睛里充满愤怒、迷惑和蔑视。高桥满是伤疤的脸慢慢涨红,突然从身边宪兵手中夺过步枪,猛地用枪托打在罗杰斯中尉脸上。他冷冷地看着那张英俊的脸突然变形,鲜血从划开的伤口喷射出来,身体无力地倒在地上。
列车门在海军陆战队员和宪兵身后关上,高桥走过罗杰斯中尉被拖走时地板上留下的血,站在两个普通的、上面写着纽约自然博物馆地址的木箱前面,心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兴奋、恐惧和不真实感。
粗大的撬棍伸进木箱顶盖的缝隙里,铁钉发出刺耳的声音从咬合的木头中退出。
“小心!混蛋!”高桥大声叫道。
高桥跪在地板上,轻轻地移开盖子,露出里面白色的棉花和宣纸。他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屏住呼吸,小心地拨开包装物。第一个露出的是一段短的黑黄色化石,上面有两个残缺的牙齿。
第二个包装物较大些。高桥汗津津的手战抖地揭开包装物,露出一个破损的骷髅。深褐色、高耸的眉骨下深陷的空洞眼眶。右边的整个脸骨已经失去,鼻梁的位置只剩下一个边缘粗糙的洞……
高桥突然不能呼吸。现在他手里拿的是那个他无数次在文件里读到、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的东西的实物。
“那是我的手第一次碰触到它。”高桥的声音低沉、沙哑,然后突然沉默。
高桥的视线落在远处,像是透过前面无限的黑暗看着那个遥远的时刻。奇怪的是,他的脸上没有兴奋,没有欣喜若狂,只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抑制的愤怒和不确定的惶惑。
一阵刺耳的绞动声,高桥再次转动手柄。
林简感到无以附加的疼痛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胸口和四肢,身体正被巨大而可怕的力量撕成两半。
“箱子立即运往东京。我们就等着天皇的嘉奖了。”高桥平静地说道。
林简眼角的余光紧紧地盯着手腕,绞索在收紧时再次松开一个结,她心里一阵狂喜,只要绞索再次收紧,她的右手就会自由了。
就在这时,她发现什么事情不对了。
她胸口的疼痛突然像潮水般地褪去,所有疼痛像液体脱水、沉积,变成浓厚、沉重的黑色流向她的四肢。她知道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四肢的筋络、软骨、关节已经被拉到极限,接下来它们在外力的作用下,将开始崩裂、断开。
绞索继续收紧,捆绑林简手腕的部分在强大张力下终于缓缓崩开。
林简脸上布满带着血的汗珠。她急促地喘着气,把血肿的手从松开的绞索里挣脱出来,伸向边上的军刀,手指碰到了光滑的刀鞘……
“唰”地一下,刀被一只手一把夺走。
林简抬起头来,看见高桥恶毒狞笑的脸。他一把抓住林简的胳膊,猛力地按在架子上,重新用绞索牢牢地系紧,然后大力地转动手柄。
黑色而浓稠的疼痛突然爆炸,伸出无数尖锐的长刺,从林简的四肢刺出。她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