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简用手挡住刺眼的手电筒光。她夹在人与门中间，已无路可走。
“林简？”手电筒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略带迟疑的声音。
林简点点头。
其中一个电筒光调转方向。在电筒的余光，林简看到一张轮廓分明、英俊的脸，或是二十年前曾经是张英气勃发的脸。
“我是聂平。”英俊的中年人微笑地说道，向林简伸出手。
林简没有握他的手，急促地说：“屋子里有人！”
聂平盯着林简的脸看了两秒钟，似乎在判断什么。他冲身边那个人点点头，然后将林简拉到身后，走上前打开解剖室的门。他的动作如军人般干脆果断。
电筒光依次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没有任何有人的痕迹。
两个男子微笑地回过头来看着林简。
“你确定有人吗？”聂平半开玩笑地问道。
林简迷惑地看着四周。手电筒光未及的屋角有一片黑色阴影。她小心地向前走去，聂平抢先一步走在她前面。
阴影是个门，门里面是个不大的壁橱。手电筒光下，壁橱里堆放各种实验室杂物。没有人。
林简站在壁橱门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聂平关上壁橱门，转身对林简说道：“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助手小罗。”
身材痩小的小罗和林简握手。
“我们刚才在考古研究所办公室等你，”聂平解释道，“但下班时换了门卫，他们不知道我们在里面。我下去后他们告诉我你已经来过，还问了来这里的地址，我们就赶过来了。看见楼里一片漆黑，就进来看一下。”
林简知道聂平岔开话题是为了不让她觉得不好意思，她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她抱着双臂，依旧感到身上阵阵发冷，心里依旧充满疑惑。她转过身子，向四周观望。
聂平和小罗看着林简转过身向左面墙角走去，然后奇怪地消失了。
林简走入一个下行楼梯的入口，楼梯的尽头是一扇门。
打开门，一阵寒风吹来。林简看到院子里的银杏树在月光下飞舞的影子。
“这建筑太老了，老停电。”聂平解释道，“刚才也有可能是夜间值班人进来检查线路。”
林简点点头，轻轻关上门，若有所思地走上台阶，心里依旧想着那个奇怪的敲击声。
三人走出解剖室，沿着走廊向门口走去。光滑的水磨石地砖反射着手电筒光。聂平向林简询问路上的情况，注意到她走路艰难的样子，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林简微笑着回答，好奇地问道：“刚才你怎么能一下认出我的？”
“噢……”聂平回答，“李一石先生把你的照片传真给我了……我不是很确定，但是哪个年轻女子会在夜里突然出现在这栋黑暗的大楼里呢？”
三人一起笑起来，气氛变得轻松。
“我外祖父以前是在这幢楼里工作吗？”林简问道。
聂平点头：“是。他的实验室就在地下室。我们还特意找到了熟悉当年情况的人帮助你。”
林简看见前方走廊有另一束手电筒光，光晕的边上是一个高大的黑影。她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远处传来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上方的日光灯闪烁一下，然后大放光明。聂平和小罗发出欢呼。
林简看见走廊尽头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他穿着深色大衣。满面红光的脸膛上方是茂密的银发，看着他们三个走来，声若洪钟地问道：“谁把电闸拉了？”
“哈哈！”聂平高兴地大声说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走到近前，林简看到老人花白的浓眉下，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
“来来来，介绍一下，”聂平说道，“这是林简。”
林简伸出手：“您好！曹先生。”
三个男人都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林简涨红了脸，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聂平笑着说：“哈哈，他是王言冰先生，不是曹操！他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你外祖父的同事。”
“王言冰？！”这个名字在林简脑子里发出一声巨响。
王言冰一下子握住了林简的手，他的手厚重而温暖。
“很高兴见到你！”王言冰嗓门巨大，震得林简耳膜嗡嗡直响，“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啊，我还记得那时她常常深夜给我们送消夜的情景呢。”
林简惊喜看着面前的老人，问道：“就是您和我外公一起找到北京猿人头盖骨的吗？！”
王言冰微笑地点点头。
“王董事长特地从国外赶回来。他可是我们研究院的元老了！”聂平说道。
“咳！”王言冰阻止聂平说下去。他转身来问林简：“你肯定饿了吧？”
裸露的灯泡。
毫无遮掩的光芒洒在下方一块如古旧黄玉的砧板上。一只刚出炉的烤鸭泛着金色的光。三十分钟、三百度高温的烤制沥尽鸭子表面的脂肪，化为一层晶莹剔透、油酥焦香的脆壳，宛如古时武士的黄金铠甲。一把饱蘸香油的刷子攥在一只青筋暴露的大手中，圆润地刷在鸭子皮上，滚烫的荤素油气蒸腾起来，混合着刚才烤制用的梨木清香。
“你闻闻。”王言冰对林简说道。他一口喝完面前小杯里的二锅头，闭上眼睛，陶醉地闻嗅着烤鸭的香气。
坐在狭窄的长条凳上，林简的手臂放在简陋的木头桌子上，托着腮看着面前的烤鸭师傅制作烤鸭。师傅是个瘦小的老人，浓眉长长下垂，脸颊深陷，穿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褂，露出两只巨大的手。
“老宋头，你知道这位姑娘是谁吗？”王言冰给聂平和自己倒满酒，“给你猜一百遍，你都猜不出来。”
老宋头沉着脸，面无表情，眼睛只盯着手中的鸭子。他轻巧地把鸭子平放在一个巨大的铁盘上。
“她是林清明的外孙女。”王言冰又一饮而尽。
老宋头抬起头。林简觉得他浓眉下的眼神像刀片一样划过她的脸。他没有说话，低下头，拿起一把刀。
刀为长方形，一尺来长。
一刀在手，瘦小的老宋头突然变得高大。他全身绷紧，充满张力。长刀高举轻落，锋利的刀锋切去鸭头。他左手将鸭脯朝上，轻扶鸭颈，右手拇指按住刀背，第一刀从前胸正中间斜斜切入。雪亮的刀身宛如一条游龙，在金光闪闪的鸭身上蜿蜒游走。左右交替，各分四刀，一气呵成。翅骨随之立起，纳入鸭颈。钢刀顺势而下，滑向鸭腿，腿骨反拉，别在膀下。雪花的钢刀一路飘忽纷呈，片片金黄，如金秋落叶纷纷坠落。
刀在鸭臀顶部突然停住，取下最后一片，轻轻地放在面前盘子的尾端。整个过程宛如游龙走蛇，大开大阖，机巧柔顺，惊心动魄，戛然而止。整整一百零八片，大小均匀，宛如丁香之叶，依次整齐排列，依旧灼热沸腾。
林简痴迷地看着老宋头的绝技，半天说不出话来。
“吃！”王言冰说道。
巴掌大的荷叶饼从平鏊上取下，轻抹一层甜面酱，铺上薄薄一层葱条、细黄瓜、萝卜丝，放上金黄焦烫的鸭肉片，卷起送入嘴中。牙齿切入细薄但劲道的饼皮，已成油渣的鸭皮发出酥脆声响，带着梨木清香在嘴里蔓延开来。脆皮下的鸭肉在面酱包裹下鲜美肥嫩，入口即化。葱条微辛，黄瓜清爽，如春日细雨，拂去油腻，青绿明净。
王言冰和聂平用蒜泥做作料，吃一个烤鸭卷饼，喝一口酒。
老宋头把鸭架放入大锅煮汤，转身顺手把一个小碟放在林简面前。林简低头，碟子里是一小撮晶莹的糖。
沾了糖的鸭皮吃在嘴里是一种奇怪而美妙的感觉。焦脆而柔嫩，短促而悠长，空灵和浓稠，细甜和咸香。强烈的对比让林简想起某个秋天的下午，拉着母亲的手，嘴里含着糖，走在笔直的公路上，身边刚收割的麦田散发着清香。阳光照在她和母亲的身上，风吹过来，周围一片金色的透明……
聂平给每个人倒完酒举起杯子：“林简，欢迎你来北京！希望我们找到你要找的东西。”
林简和王言冰、聂平碰杯，大家一饮而尽。
林简拿过酒瓶，倒了一杯，两手端给老宋头。
“谢谢宋爷爷！”林简躬身谢道，“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谢谢您！”
老宋头轻轻喝了一小口后，脸色开始变红，目光变得柔和。
他拿起酒杯，一口喝完，长长叹了口气：“你外公以前常来吃我的鸭子……”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崇敬的表情。
房间里一片安静，似乎沉浸在一种遥远的气氛里。
“林简，”王言冰把手擦洗干净，慎重地从西装胸袋里拿出一个盒子，双手递给林简，“这是你外祖父当年托人辗转送给我的。我想你能保存它，他会很高兴。”
林简打开盒子，看见一个红色的中国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