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二,大吉。
传闻里风流翩翩的状元郎,如约来到将军府。
“伯父,我倾慕尹大小姐已久,情根深种。”
他说的每一个字,两辈子我都记得。
但是,大小姐,这次却已经不是我了。
1
我上一世死在了十八岁。
在我死后,好像一切重启了。
我从婴孩年纪开始,经历着和上一世一样的日常,重新活到现在的十五岁。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重复下去,直到我避开十八岁那场意外,与阿恒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可现在,我的父亲指着身旁的少女,对我说:“如儿,她是你的姐姐。”
“妹妹...”少女身着青衣,朝我微微一笑。
“我娘呢?”
来不及震惊这个多出来的姐姐从何而来,我急急赶来,是因为方才听说娘亲被父亲交给了大理寺。
“如儿,你学的礼仪都哪儿去了?你不行礼也就罢了,怎么能打断姐姐说话?”父亲面带不悦,出言责怪。
“父亲,没关系的。”那个女子温和地劝道,我却觉得无比刺耳。
“父亲,我娘究竟怎么了?”
“你别再提那个毒妇!”大将军发怒了,“要是再提她,就去房间里闭门思过,想通了再出来。”
我被他吓了一个哆嗦,咬着嘴不说话,眼睛红了但就是不肯低头。
我不是没看见过父亲发怒,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对我发怒。
从前我有诸多任性妄为,他就算骂我,也是笑着的。
毒妇?
十几年来,娘把府中事务操持地井井有条,未尝有过一点错处。
上一世直到我出嫁,与父亲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如今怎么突然成了毒妇?
唯一的变数就是尹天静,没错,一定和尹天静有关。
我关在房里三天。
虽然下人们不敢大肆议论,但府内上下都已经对这件事心知肚明。
将军的原配夫人,是娘亲的亲姐姐。
娘诽谤夫人与别的男人有染,又骗夫人说将军信以为真,要杀了夫人。
夫人怀着身孕出逃,死在流亡途中,只留下一名女婴。
这名女婴在忠仆的保护下,隐姓埋名十六年。
娘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多次派人追杀。
人人都说上天有眼,毒妇东窗事发,被押往大理寺受审,只可惜扛不住杖刑身亡,真是便宜她了。
他们都恨透了我娘。
所以现在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会为她烧纸送行了。
我看见父亲走了过来,心里有了一丝希望。
虽然尹天静回来这么多天,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将纸钱递给父亲,他并没有接。
“这种女人,不配受祭。”
父亲颇为嫌弃地掸了掸飘到身上的灰,冷冷地扔下这一句话。
我知道杀人偿命是什么意思,连为娘亲辩驳一句都做不到。
只是在心里替她不值,她这么不择手段,最终也比不上一块牌位。
如果没有尹天静,我是不是,就不会失去父亲和娘亲?
我不再伤心哭闹,也获得了父亲的饶恕。
几个月过去了,将军府抹去了一切娘存在过的痕迹,没有任何人提起。
父亲也很少见我,像是在刻意避开什么。
就想现在这样,他们父女二人聊得起劲,我没有丝毫插话的余地。
只是印象中,父亲总是严肃的,可他对着尹天静,会笑得眉眼都弯起来。
娘亲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吧?如果没有夫人这个亲姐姐,是不是…
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脸上一红,心中有一股预感,是阿恒哥哥吗?
2
十二岁那年,半大的小孩什么都不懂。
阿恒对我说,等他金榜题名,便来将军府求娶。
我啃着他买给我的糖葫芦,含混不清地说:“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一定能蟾宫折桂呢?”
他转着手里的扇子:“诶,这倒不是我吹嘘,以哥哥我的才学,不试则可,一试必中!”
少年意气,笑声爽朗,他灼灼目光看着我,帮我擦干净嘴角的糖渣子。
那时的小儿女态,过了两辈子我都记得。
如今,状元郎李恒如约来到将军府,那身鲜亮的衣冠,晃花了我的眼。
芝兰玉树,郎艳独绝。
我躲在屏风后面,内心怦怦地跳。
他说的每一个字,生生世世都萦绕在耳。
“伯父,小生倾慕大小姐已久,情根深种。”
一个字都没错,却让我心如刀割。
我看着尹天静,她虽然笑着,但我在她的脸上看不到那种羞赧的样子。
难道她根本不喜欢李恒?
将军府喧闹了大半日,我没有机会找尹天静问个清楚。
这晚,我做了一夜噩梦。
在梦中,阿恒与我琴瑟和鸣,又忽然弃我而去。
迷糊之中,丫鬟流云把我叫起来,说父亲让我立刻去祠堂。
“跪下。”
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气,我不敢违逆。
“父亲——”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就给了我一巴掌,我晕头转向倒在地上。
“你有脸叫我父亲,我却没有你这样恶毒的女儿。”
“我做什么了?”
“还嘴硬,流霞已经承认替你找过莽草,你房间的花盆里也发现了残渣,你竟然想要毒害你的亲姐姐!”
我连一句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在祠堂里跪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未时,祠堂的门开了,父亲让流云把我扶回房间。
流云悄悄告诉我,流霞挨不过三十杖,已经没了。
“如儿,这次是父亲错怪你了。”
“小厨房的人也太不小心了,莽草和八角都会弄混,还好静儿查明了真相,不然我还真以为你会这么糊涂。”
“那些证据都对你不利的时候,静儿还为你说情。你也不用再恼恨她了吧?何况当初的事,本来都不是她的错。”
原来父亲不只是来道歉的,也是来警告我的。
“父亲在祠堂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您当初也是这样审问我娘的吧,如果——”
“如儿!”父亲扬高了声音,“这件事是大理寺查证的,谁都没有冤枉了她,你累了,好生休息。”
流云上前来服侍我喝药,我将药碗在地上砸个粉碎,让她滚出去。
我的确让流霞找过莽草,也的确想过送一碗莽草鸡汤给尹天静。
但直到最后,我都没有下手,因为我害怕我娘。
我时常梦见娘亲血淋淋的脸,她红红的眼睛盯着我看,声嘶力竭地让我不要走上她的老路。
莽草被流霞随意丢在小院的树下,没想到却牵连进一桩冤案。
将军一怒,就是一条人命。
鲜血淋漓,红得像新嫁娘身上的吉服。
六月十二,尹天静十里红妆,风光出嫁。
尹将军和李尚书结为亲家,多年干戈化为玉帛。
眼看她戴凤冠,眼看她披霞帔。
父亲在筵席上老泪纵横,多少年了,我第一次看他流泪,还是当着满堂宾客的面。
阿恒骑着骏马,笑意盈盈,意气风发。
他本就是我的夫婿,这让我如何甘心。
3
我再见到李恒,已经是中秋,平康郡主的咏月诗会。
这场诗会毫无悬念,我前世就凭一首青玉案压倒群芳,成为全场焦点。现在手上这首破阵子,比那小女儿之作更好百倍。
“尹二小姐真将月色写绝了,不愧是京城才女。”
我微微一笑,不过是意料之中。
我将这首词拿给李恒,请他品评。这首词没白作,我看见李恒眼里闪烁着亮光,显然已然是入了他的眼。
“难为如妹闺阁女儿,也能作如此大气之词。”他对着我笑道,“不过这字迹...”
“阿恒哥哥忘了?这是你亲手教我写的啊。”
“我教你写的?”
我说你是实话,也不是实话。
前世我嫁给他之后,总是趁他早朝,偷偷拿出他的字帖临摹,结果有一天被他抓个正着。
“闲着没事...写着玩。”我嘴硬狡辩,“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天休沐啊。”
他眼里的笑意更深,我的脸越发红了起来。李恒走过来握着我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
我的字跟他越来越像。
但是,他今生并没有教过我写字。
“我什么时候教——”
李恒的话忽然一顿,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然后不解地望着我。
“也请尹大小姐做一首吧。”有人起哄道。
闻言,已经有人轻轻笑了起来。尹天静做了十几年村姑,一朝成为将军的女儿,她能有什么文采?
附近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闻言都往这边看。
“让您见笑了,我并不会作诗。”尹天静的神色丝毫未变,声音沉稳。
“尹二小姐文采斐然,大小姐也必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些人明显看热闹不嫌事大,但偏偏有人喜欢跟着起哄。
我一句话也没说,等着看笑话。
尹天静那个乡下来的女人,有什么好?只会一些粗鄙不堪的骑射,怎堪匹配阿恒的状元之才?
“阿静的确不会作诗,不如让我代她做一首。”李恒替她挡了。
“你快下去,我们都是作着玩儿罢了,谁敢跟你比。”
平康郡主笑着数落了李恒几句,然后对尹天静笑道:“不限韵,也不拘格律,静儿,你随便作一首也使得,我知道你会作诗的。”
平康郡主发话,尹天静推脱不过。
她思索片刻,起身边走边吟。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第一句开始,众人嬉笑的表情就已经收了起来。
尹天静举着一杯酒,且行且诵,李恒拿着纸笔为她记。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念到最后一句,全场已经鸦雀无声。
她微微一笑,对着郡主的方向行了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着李恒记的字,两个人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