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走出“天狼星”,在新加坡上岸,他大觉此乃不幸中的万幸,毕竟新加坡比起美洲而言离家乡广州要近的多,且此地他从前还到访过。
当年为了挽回怡兴洋行的声誉,他曾作为代表特意来此同新加坡富商李应泉解释海难一事以及将万福商行订购的银器安全送递此处。
于是,他心想若能再见李应泉那自己重返广州便有了希望。想到这,他苦闷的心境豁然开朗了许多。
可自己将被分往何处他却一点也没有话语权,完全得受旁人控制。接下来,他未能如愿,被迫与十二名华工一同被运送至一家名为华仁的橡胶种植场中。抵达华仁橡胶场的一瞬间,他和那十二名华工的辛酸苦难史便正式开始了。他们被安排在了极为简陋的工房中,高不足三尺,宽不到五尺,里面无桌无床,地面上只铺了一层稻草,勉强当作席子。
由于地下返潮,睡在这里又湿又冷。且屋顶又无瓦,华工们只得盖些薄草遮挡了事。只不过这草盖得太过稀疏,仰头望去,都可以瞧得见天上的星星。所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工房既不遮风,也不挡雨。遇上下雨天,他们这群可怜虫便得受尽暴雨的欺凌,还得被蚊子、甲虫、长脚虫、青跳虫等各式各样的热带昆虫蓄意滋扰,那滋味简直生不如死,让人时不时便生出自杀的绝望。这儿的橡胶场主名叫张华仁,别看他名字起得有情有义,可内里却是个心肠歹毒的奸商。张华仁为了防止华工逃跑,特意雇了三名配枪的打手,像官差巡捕一般密切地监视着这十三名华工的一举一动。据悉,此前被贩卖至此的五名华工皆死于非命,因而这次才多招了些来,以备做工的需要。
就这样,熬了一个月后,有两名华工计划逃亡,不仅没成功,却被张华仁的打手当着其余工人的面给活活打死了。自此,为了防止华工再度逃脱滋事,张华仁黑心一转又想出了记阴招来。晚上睡觉时,张华仁命手下用铁链将三人的脚踝扣住,这也就是说要三人一同挤在那阴暗潮湿的工房里睡觉才可。那么狭小的工房里挤三个人住,翻身都成了件困难事,再加上身子挨着身子,彼此连轻微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所以在这种极度恶劣的环境下睡个安稳觉绝对是痴心妄想。照此,他同另外两名华工居住在猪圈一般的环境下一年之久。从前在海上遇险时,他都没这般苦涩过,毕竟那黑暗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几日,而如今,这恶劣的环境已经煎熬了他一年有余。
这一年的漫长时光对他而言简直苦不堪言,不忍回首。时间回到眼下,“沈老弟,你是真不一般啊,这么恶劣的环境,还能活着回来。”柳江尧感叹。“那时候,我不停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得挺住,一定可以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看到曙光降临的一日。”沈念恩苦笑着,不知不觉间二人的棋局已经未动了多时。
柳江尧催促道:“佩服佩服,诶,你接着讲,别停呀。”
沈念恩笑着回说:“那你得少插言!!”
新加坡橡胶场内,他还鼓励着同自己绑在一起的另两名华工高原和严克俭。拒他了解,这两个小弟均是江门的农人,长得黑黑瘦瘦的,父母亲去的早,家里穷得很,所以才去广州做工。可本来工做的好好的,他们却也误信了有心人的鬼话,结果上了这条贼船。由于他俩从前没怎么读过书,年纪也只有十七八,没什么人生阅历,因而此时对未来可谓是满心的绝望。每日听高、严二人抱怨,他的耳朵已经长了老茧,因而一来出于怜悯,二来为了自我救赎,他反复告诫他们千万不能放弃,正所谓否极泰来,大家最终一定会看到希望。可不幸的是,一年刚满不久,高原却偶染疟疾,不治身亡了。高原与他同吃同住了这么久,彼此间怎么说也算有了一定的情意,因而高原的离去对他的打击不轻。
第二天一位叫做吴博元的工友则又同他们绑在了一起。当初,一同被贩至此地的十三名华工如今已只剩下六个人。那时的他心情黯淡到了无以复加,往日里自己也曾遭受过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磨难,可加起来好似也不及这一回。这做猪仔的悲催日子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他好想她,他想象着她已经生产,可自己却没机会抱抱孩子,他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完,还有宏远的美梦没有实现。他好害怕,好害怕,他怕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更怕自己的孤魂迷失在异国他乡找不到回家的路。而眼下,潮湿的地气侵蚀着他的筋骨,绵长的阴雨腐化着他的灵魂,无处不在的蟑螂让他反胃作呕,凶神恶煞般的打手令他惴惴难安。
那段时间里,他的情绪可以说跌至了深不见底的黑洞。他多想放弃挣扎,放弃努力,让自己像个行尸走肉一般不死不活地混沌下去,死了也好,再无烦恼。
可浑浑噩噩了数日后,他终是觉得不能如此放任堕落。毕竟他还记得自己是谁,他还知道自己有她需要守护,有美梦要实现,他也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想去向何处,所以即使身处地狱,他也一定得再聚力量,找寻生路。
而此间,由于华工人数减半,因而场主张华仁为了压缩成本,解雇了一名打手,所以此时就剩下了两人看管这些华工。正因如此,他算是些许看到了点儿希望,这也是他重新振作的原因之一。他捉摸着现在的防范松了许多,如果不趁机采取行动的话,怕是真的要被困死在这吃人的橡胶场中。
由于相处日久,尤其是同严克俭,二人被贩卖至此地没多久,便被拷在了一起,所以也算知根知底,因而他对严克俭还是很放心的。只是他与另一位华工吴博元的交情还算不得很深,可见对方每日也是心怀愤恨,满腹牢骚,他猜想吴博元也一定很想逃离这炼狱火海。于是,思量再三后他决定当断则断,一晚,他同严克俭和吴博元二人说明了自己的计划。
听完后,二人起初犹豫愕然了许久,他见状担心走漏风声,招来祸端。
因而他只得再费些口舌耐心地劝谏俩人:“如果这次我们不抓住机会,那我们这辈子很可能会困死在这鬼地方,难道你们不想爹娘,不想回家,不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么?”
听到这,严克俭终于被打动了。严克俭想着虽然早就没了爹娘,也没那么想回老家,可是却很想直起腰来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浑噩下去,于是严克俭率先表态愿同他一道举起抗争残暴的大旗。吴博元开始时真的十分胆怵,琢磨着若是不成,那下场一定相当惨烈。
可见另外二人皆斗志满满,吴博元又转念一想,即便是失败了,也比在这混吃等死要好上数倍,好歹自己曾经抗争过,试图改变过,因而不想做懦夫的吴博元决心博上一回,没多久,也同其余二人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就这样,三人众志成城,决定放手一搏,拼上一把。
紧接着,他为保行动严密,千叮咛万嘱咐那二人,绝对不可泄露消息,也不可以跟任何人提及。因为知道的人越多,此次行动的风险也就越大,那样的话,大家就永远都别想走出这里。二人闻后知晓个中厉害,因而都十分谨慎地对待此事。
1859 年初的一个下午,众华工做完苦力还未上脚链的间隙,其中一名打手刚去小解,而另一名打手正准备取出脚链给大家“上刑”。
他俩以为这一众猪仔早已成了温水里的青蛙,被煮得没了反抗的意识,因而防范看起来相当松懈。当下,他瞧出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因而抓紧时间给吴博元和严克俭二人递去了眼色。
心领神会的吴博元得令后按照此先设定的计划当即冲上前去,欲要抢夺铁链,转移打手的视线。
与此同时,严克俭亦快速猛扑抢其腰间别着的手枪。他则见机行事,瞧吴、严二人有些吃力,于是赶紧冲上前去辅助严克俭。意想不到的是,并不知晓计划的另外三名华工见状亦奋勇上前与他们合力制服打手。
终于,严克俭成功夺下了打手的枪,接着,没有迟疑,朝对方便是一通滥开。远处,正往回返的另一名打手听到枪声后,赶忙朝这边奔来。
有经验的打手先是找了处掩体,而后,快速抬手直接对准严克俭的胸口便是一枪。
“嘭”的一声枪响后,十八岁的严克俭就这样不幸地倒在了血泊之中,不幸身亡。五名华工极速散开,紧急隐蔽。
那名打手冲上前来,扣动着扳机向其余五人射击。就在其中又一人中枪后,面对非生即死的考验关头,他来不及痛惜,瞅准时机,用力向前一滚,拾起严克俭掉落的手枪,反身朝那打手射来,而打手的枪口正对准逃窜的另一名华工。他虽没开过枪,甚至可以说从未碰过枪,可由于时间抓得及时,因而连环三枪后,确有一枪射中了打手的胸口。
正当打手惊恐愕然,难以置信地捂住左胸止血时,他并未心软果断地打出了最后一枪。而这一枪则相当致命,直接贯穿了打手的头颅。
终于,打手瞪着那死鱼般的眼睛不甘心地应声倒了下去。六人以牺牲两人的代价终于取了那两名打手的狗命。
接下来,早已熟知地形的四人在他的指挥下逃至橡胶场的一处凹陷墙体边。紧接着,他充当脚蹬,其余三人分别借力,一个又一个地成功翻出了墙去。可就在他也要翻墙逃出之时,远处,场外的守卫持枪赶了来。
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朝这边就是一通猛射。那一刻,他简直心急如焚,伸出手去发疯般地狂乱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