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瑞麒此先已有解禁粤剧之意,只是一直觉得时机欠妥,所以这事才会一拖再拖,而眼下他依旧是犹豫未决,迟疑不定。
此刻,他看了看一旁的老母,见对方满含热泪的双目期许地祈求着自己,又见众人的目光皆灼灼地聚于自己之身,瑞麒思量着若不应允则显得太过不近人情,日后流于坊间自个也怕是博不得个好名声。
因而三思过后,瑞麒于在场所有伶人以及母亲的强烈恳求下,终于缓缓起身,而后略带笑意地顺水推舟发话道:“好,我宣布从今日起粤剧正式解禁。”
这句话说完,整个戏台上上下下一片欢声,众粤伶皆热烈庆贺,仿若新生。
这一天曾令全天下所有的粤伶翘首以盼,且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为此足足等了十三年!
翌日晚,穆思远为了犒赏众人,在良友客栈内开了一场庆功宴,许久未沾荤腥的粤伶们可算逮着了机会,集体化身为老饕一回。
不到半个时辰,桌上之人有的微醺,有的半酣,杯盘狼藉,言语喧天。
凌天有些乏了,因而提前下了桌,回房休息。
此刻,还未饱腹的章禾嘴边扯动着大鸡腿边咕哝道:“这瑞制台可真是个大善人,不像从前那个魔鬼叶琛,害的咱们伶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前总督叶琛不但要求禁演粤剧,还强令解散所有的粤剧戏班。
可这些都不算最狠的。而最令人深恶痛绝的是叶琛竟还下令焚毁佛山的“琼花会馆”。
正因叶琛的一句指令,盛极一时的琼花会馆付之一炬,化为焦土。且同时被株连和被杀害的粤剧艺人,甚至是戏迷超过千人。
武生邝云捋了捋胡子后当即接话说:“流离失所有甚可怕的,那些被叶魔斩头杀害的呢,多不多,冤不冤,哎,这帮狗官就只有在洋鬼子面前摇尾乞怜的本事,屠刀大炮都只能对准国人的脑袋。”
“小点声,辱骂朝廷那可是重罪,被人抓起来,这禁不就白解了。”小蜻蜓用筷子敲了下邝云的头好意提醒。
穆思远虽也深恨前总督叶琛,可却想要说句公道话:“我听人说,在洋鬼子尚未进攻之时,叶制台曾利用原有的保甲系统,逮捕了七八十个为鬼子刺探情报、提供粮食的汉奸。那会儿,他还给老百姓发了个什么证,无证者一律不得进出城门,如此一来,洋鬼子无法得到有益的信息。而且他还启用了什么谍报系统,通过夷务总局向香港派出了大量探子。”
见众人没有打断他,而且还听得入神,穆思远有意压低了声音,表情看来起了十分的神秘:“据说这些探子表面上看起来是在香港做生意的商人,而实际上他们都是叶制台手下的武人。那些探子与叶制台的交流还挺频繁的,几天就联系一次,也算给他提供
了大量关于香港的英军部署和调动的情况。”
邝云:“那又怎么样,那也赎不清他满身的罪孽。”
章禾:“更何况清军还不是被洋鬼子打的落花流水,一败涂地,你还客客气气地叫他叶制台。”
“那是因为叶制台得到的消息存在许多纰漏,战争刚一开始,清军就处于不利的地位,且朝廷还申斥他不应轻启战端,要他与洋鬼子坐下来谈判,这样一搅,叶制台就等于是错过了一个重要的战略间隙,且还有利于洋鬼子调兵增援。”
小生孟新伦闻穆思远解释后捂口浅笑道:“穆班主真是见多识广,这一段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过我还听人说,清军失利跟贸易禁运也大为相关,朝廷为了打什么贸易战,硬生生的把海关给关了,谁不知道咱们广东的商人多半是从事外贸的,这一关,不就等于断了经商的财源,他们哪还负担得起雇用乡勇的开支,广州城的保卫战他们可也是一份子呢!”孟新伦的声音较女子还要温柔上几分。
“可不么,这么一来,叶魔就等于是陷入了无兵可用、没钱可花的窘境,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迂腐可笑至极。”小蜻蜓哼了哼鼻子,也忙插了话去。
“你们说的也是一方面,不过我还听了个更奇绝的。”穆思远嘴角勾笑,众人瞧了心里大都痒奇奇的,催他少卖关子。
于是,穆思远开了口:“洋鬼子里有个叫额金的头头率援军进驻香港,这样一来,敌我双方的力量平衡就被打破了,那个额金在听取进攻广州的指挥官西马厘的报告后,还曾认为叶魔是个很难对付的角儿,所以是攻是守,他一直犹豫不决,也就未敢轻举妄动,还有人说他都打算北上避开叶制台这块难啃的骨头,直接找皇上谈判了,但就在这时……”
说道这,穆思远突然住了口,刹那间,众人竟有了种平地狂风起的错觉,而马十三、邝云两张脸上已经刻满了急不可耐四个大字,推推搡搡地求穆思远赶快道明。
“就在这时,一个叫包龄的鬼子派手下截获了一艘官船,船里的大量文件就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拿到了,他认得咱们的字,从文件里推断,叶制台早就已经无兵可派了,甚至连占卜之术都派上了用场,所以这样看来广州城连一天都守不住。”
“占卜术?叱咤风云的叶琛竟然会玩这种东西?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邝云瞠目结舌,胡子都吹了起来,只因他深感不可思议。
“占卜术怎么了?有时候还挺灵的,前日街角算字的说我最近财运亨通,万事顺意,你们看,粤剧解禁了吧,我今天有种预感,待会儿买张白鸽票,说不定明天可以搏个头彩,我先走一步了,诸位慢慢吃。”
说着,马十三抹了抹手,起身便往外走。“刚来广州就开赌,小心把裤子输了,回不了戏班。”邝云拿他随口开涮。
马十三是戏班里的丑角,人长得相当寒碜,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不说,个头就像那传说中的土行孙一般高,大家经常拿他开玩笑,尤其是刀子嘴邝云,总是损他揶揄他,但马十三却并不介意,为人十分热心的他对谁都是笑脸相迎,有求必应。
马十三刚走出门来,正要欢欢喜喜地去围观开奖,却被迎面走来的凌天拦住了去路。
昨日虽有大喜,可这一天,凌天却是寝食难安,只因她闲暇时光的所有思绪都被一桩心事侵占,所以今日大伙开斋,她只吃了几口便下桌回房歇息。思虑再三后,她还是放心不下,因而决定托人去打听一番,以解心结,而这被托之人的最佳人选就是老好人马十三。凌天在其耳畔嘀咕了几句,马十三闻后眼睛一亮,当即爽快地应了下来。
翌日傍晚,马十三垂头丧气地回了客栈,邝云正在院子里耍刀,见其悻悻全无喜色,邝云收了刀调笑道:“怎么,到手的鸽子飞了?”
“哎,可不是么,就中了一个玄字,我怎么就这么背呢!哎,老天就不能可怜可怜我,眷顾我一次。”
白鸽票未中的马十三摇了摇头,悻悻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途径凌天的房门时,突然想起了昨日对方拜托自己的差事,于是他站在门口向里张望了起来。
正在唱戏的凌天不经意的一个转身发现了马十三的身影,见对方朝自己呲牙一笑,凌天寻摸着他该不会这么快就有消息了吧,于是她招手示意对方进来。
马十三得了指示,连蹦带颠地入了内。接着,他将自己午前打听到的结果悉数说给了凌天听:“兴和商行的老板名叫沈念恩,三十多岁,据说是个新加坡来的华侨。”
“新加坡人?”凌天忽的皱紧了眉头,心也随即沉了下去。
“是啊,里面的人说这位沈先生的老子在新加坡开了个什么庄园,挺阔气的。”
马十三死皮赖脸地跟人家套近乎,里面一位姓黄的先生不得已才耐着性子跟他介绍了几句。
听到这,凌天已无甚兴致,可马十三却踮起了脚,说得更为起劲:“我还听里面的人说,该商行经营业务广泛,什么土产、海产都做,但最主要做的还是航运生意。阿天,你还没说,你打听他们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