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登一听心想看来自己低估眼前的这位中国人了,这个人肯定是有备而来的,不仅很精明,喜怒还不形于色,于是他只能尴尬地用几声干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窘迫。
乔登的不真诚,令沈念恩倍感受挫,可接连又试了几家,同样收效甚微,此刻,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手头的银两确实买不到心怡的商船。
伦敦之行碰壁后,他只得动身返广,可这次买船虽然失利,但他却不失风骨气节,没有丢国人的脸面。
并且这一趟他也不算全无所获,沈念恩第一次了解到原来资金不够还可以向银行贷款。
抵广后,充分了解了行情的他并未气馁,决定筹钱买船,可这么大一笔银两该如何募集呢?
思来想去,他决定先从商行内部入手,他先是召集了个会议,详细描述了下商船的行情,继而倡议大家解囊为兴和商行的航运业更上一层楼献出一份力,且这不是捐款,而是一种股份制的集资。成效卓著,兴和商行里的二十几个员工均积极配合。尤其值得肯定的是沈念恩的好友兼妹夫吴承昊,向来小气的铁公鸡听闻此事后竟思考了三天三夜,最终他与太太沈娇
蓉商议决定将家里的所有闲散资金总计一万两都拿出来支持沈念恩的买船计划。
这一日下午,商行内,得到了答复的沈念恩感激之余,还不忘调侃对方道:“承昊,小日子过得不错啊,这几年竟都攒了这么多银子,你放心,你的恩情我一定记着,等到商行的生意更好了,我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而吴承昊听完,第一时间却想到了二人十四年前因修怀表的初识之景,沈念恩见他干笑无言,十分窘迫,竟不约而同地也想到了同一天,只有沈娇蓉不明就里,傻愣愣地瞧着二人互递眼色,好似在用腹语交谈……
那是沈念恩和吴承昊的初相识,1854年的七月初,空气中流动的热浪让人喘不过气来,沈记钟表行直至傍晚竟未出现一个客人,坐在屋子里快要喘不过气来的他只得在门外大力地摇着扇子,从而获得一点点凉意。
这时,不远处快步走来了个穿绀色长衫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岁出头,个子比他大约矮上小半头,瓜子脸,眼睛不大,且微微上挑,下巴上有颗痣,很是醒目。
他还没端详完,那位青年男子便已踏入了沈记钟表行内,原来是位客人,有些意外的他赶忙起身上前招呼对方。
男子进门后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店内的设施和小伙计,接着鼻子皱了皱,上唇成弯曲状,扬起了下巴稍显轻蔑地问他说:“修过怀表么?”
他则较为憨厚地一笑付之,心想没戴过我还没修过吗,于是笑着回应道:“那是自然。”这时,男子从怀中拿出了一样东西,亮在他眼前,另一只手还有意指了指:“我说的是这款浪琴怀表。”
“浪琴”这个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可此刻他却一脸淡定地回:“不还是一块怀表嘛!原理大体都是相同的。”
只听男子又傲气地试探着说:“这可不是一般的表,是我们家小姐一年前托人从瑞士带给我们家少爷的,修坏了你可赔不起。”
他心中不解,想着这人到底是来修表的,还是来炫富的,既然自己赔不起,那就不接这活,无论如何尊严失不得,因而仍是不以为意地莞尔道:“既然如此,那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见这伙计听起来好像并不感兴趣,于是男子有意给了个台阶让他下,抿了抿嘴唇,转圜说:“这样吧!这大热天的,我人都来了,跑这一趟也不容易,二两银子怎么样?明天修好我过来取,如何?”二两银子?这对当时的他而言绝对是个天价数字,这几个月来他修过许多钟表,一般也就几文钱,最多的也没超过一百文。
看来这确实是块名贵的怀表,不然对方怎么肯出这么高的价格!
好吧!既然他已不再那么嚣张,且又如此有赚头,那就答应他吧!
毕竟他也想见识一下这么名贵的表到底有何不同。接着,他拿过了怀表,细细瞧着,只见这怀表六点钟方向设计了小秒针盘,细长的罗马数字搭配白色的漆面表盘以及黄金雕花后盖,如此优雅,近乎完美,真称得上是表
中“尤物”,他不禁暗自惊叹。只是怀表的指针现在不动了,今天已到傍晚,也就是只有一天的时间,自己能修好么?
他有些忐忑,但还是咬了咬牙,应了下来。
他心想,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何况还有舅舅沈羡呢,他可是钟表专家啊!
“二两就二两吧!明天过来取。”虽心里没底,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的他却看似胸有成竹地回着对方。
看伙计这么淡定,那男子总算放心了,毕竟临街的郭记和杨记钟表行可都开价五两银子。
如果他能修得好,自己向大少爷仍然报价五两,这样就能倒赚三两银子的回扣,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抵得上自己一个月的工钱了,于是男子给了他一两银子做定金。送走了男子后,他一面欣喜,一面忐忑,此刻正好沈娇蓉赶了回来,他简单地说明了情况过后,忙把店面交给了她,自己匆匆跑上了楼去,研究起这款名贵的浪琴怀表来。由于天色已晚,他借助油灯的光亮,开始琢磨起这块表来,他熟知表送修无论贵贱不外乎进水和碰撞两种问题,而刚刚那男子也提到了他们家少爷洗脸时不小心将怀表掉到了脸盆里,这么名贵的表进了水可真是麻烦,拆倒不是问题,关键是烘干后要按原样装回去,这才是重中之重。
毕竟这怀表看起来比其它一般的钟表要金贵小巧复杂得多,如此奢华,每一个零部件都采用了较为昂贵的材质,容不得半点马虎,因而重新组装它可是个需要耐力的细致活。
现在就要开始动手了。他找来了纸和笔,将每一个步骤和每一个零件都认真记录了下来。首先打开表的后盖,用镊指钳的尖部压下拉担拄,并同时用手指钩出把杆,轻轻地用柳签从把杆处把机芯撬出表壳。
接着,取出带面和针的机芯,将带面针的机芯翻过来,捏住机芯,拧下两颗固机圈螺丝……
第二步除掉水分。通常一般的手表,他采用老办法,用绒布将表严密包紧,然后烘烤加热半个时辰即可。由于这表贵重,为保万无一失,他尝试了杨记老板杨昌茂提到的新办法,将吸水性能极好的硅体和怀表放在容器内,几个时辰后,再将其取出,积水即可全部清除。正当他将准备好的容器搬来时,沈羡恰好从房间内走出。沈羡走到他的木桌前,看到这怀表的零部件很是好奇,一看就是块价值不菲的宝贝,自己修过这么多年的钟表也没见过用料这么考究的。他一面哆嗦着指了指怀表的纯金后盖,一面问:“这表是哪来的?”
“一个客人拿来修的……”随即一股炝人的烟味袭来,他顾不得捂鼻子,只得照实答着。沈羡则出人意料地说了句:“拿出去当了兴许能值十两银子。”
天哪?舅舅在打什么歪脑筋?“舅舅,您开什么玩笑?这当了的话咱们沈记钟表行的招牌可就砸了,不仅直接关门大吉,搞不好还得摊上官司。”他吓得赶紧起身上前阻拦。沈羡叹了口气,却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舅舅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
这时,沈娇蓉走了上来,严肃地低声对他加以警示:“赶紧把这表收好,不然我爹真偷着拿去当了,那麻烦可就大了!”说完,噘起小嘴怒气冲冲地看向沈羡,做出了示威状。
沈羡摇了摇头,无奈地走进了屋内,口中还不忘喃喃自语:“这两个年轻人,一个鼻孔出气,我随便说说而已,还能真拿去当啊!”
沈羡回了屋后,二人相视一笑,紧接着他便把怀表的零部件全部放了进去,关紧容器后,将其放在床边,美美地睡着了,等着明日一早再将其打开。
第二天一早,他睁开眼还未吃过早饭,便将床边的容器打了开来,与料想的没错,零部件看起来都已十分干燥,现在可以进行重新安装了。
这时,沈娇蓉叫他下楼吃饭,可他一门心思全在怀表上,于是匆忙回了句你先吃吧,自己则继续组装怀表。
凭着记忆以及昨天的笔记,他聚精会神地将零部件一一还原,心中还不时地叮咛自己:这怀表工艺复杂,得更认真些,千万可别出了差错。
当他准备将六点钟方向的秒针盘归位时,却意外地发现秒针盘不见了。
那一刻,他心里猛地一抖,他赶忙再度打开了密闭容器,发现那里空空的,桌面上也没有,到底怎么回事呢?秒针盘去哪了?
他揪着心,慌乱叫喊:“娇蓉,不好了,你快上来!”沈娇蓉听了匆匆忙忙地爬上了楼阶,刚一上来便催促他下楼吃饭。
他跺着脚,焦急地问:“还吃什么饭啊!秒针盘不见了!你有看到么?快帮我找找吧!找不到就死定了!”
沈娇蓉听完也顿感惶惶不安,她立马加入了“搜查”的队伍,可是任他俩翻遍整个屋子,都没找到那个秒针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沈娇蓉心里打起了鼓,她不再找了,而是陷入了深思。
接着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有些窘迫地对他道:“表哥,别找了,我猜是被我爹
拿出去了,今天一大早我就看到他神色匆匆地出门了,有心避着我,他八成是去了嘉禾当铺把秒针盘给当了。”
“当铺?你是说舅舅把秒针盘拿去当了?”大惊的他忙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