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恩自然也不想与唯一的骨肉久别两地,毕竟二人好不容易才团聚在一起,所以做这个决定于他而言亦是极为艰难。
可他并不是一个心中只有小家的凡夫俗子,对他而言始终有个多年未遂的心愿,那就是中国人应该造自己的新式轮船,中国船员也应该开国人造出的轮船,中国商人也应该购买和使用国人自己建出的轮船。
这样才不会一直受制于外夷,才不会被那些洋人始终牵着鼻子走,毫无话语权。
心有鸿鹄的沈念恩多么想自己再年轻个二十岁,那样他便会义无反顾地奔赴福州求学进取。可自己年少时并未赶上如此良机,那会儿国人尚未开化,根本没有创办新式学堂的理念。
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后不久,因为清政府用领土和主权以及一系列的经贸特权暂时填补了外国侵略者的肚子,国内的农民战争起义也进入低潮,因而暂时出现了还算“稳定”的局面。
可一些头脑较为清楚的当权者,如曾伯涵、李少荃、左季高以及恭亲王等人并没有因这种“和局”的出现而减少对清政府统治的危机感。尤其是他们在剿灭太平天国等多次大规模起义中曾亲眼见证外国侵略者坚船利炮的巨大威力,因而感受到一种潜在的长远威胁。在这种情况下,以“师夷制夷”“中体西用”为方针的洋务运动终于应运而生。
沈念恩看得出清廷虽羸弱,但图强之心却并未彻底泯灭,更值得称道的是官员们还有心发展造船业,争取海上的主动权。
因而他虽觉自己生不逢时,可年少的儿子沈康靖却赶上了千载难逢之良机,所以他必须得鼓励儿子胸怀大志,日后报效家国。
接着,用心良苦的沈念恩对儿子沈康靖诉说心声:“阿靖,你是爹爹最亲最亲的亲人,爹当然也舍不得你。你虽年纪尚轻,但是商行和国家的一些大小事宜你应该也略知一二,就在你应泉伯把船带走后,爹爹买‘兴安’号前,商行用来海运的船舶都是从英吉利人那里租用来的,而英吉利人突然说租赁费用上涨百分之二十,我们则十分被动,只得任由他们肆意涨价,如果向德国人、法兰西人租用的话,价格也相差无几。所以爹爹
才破釜沉舟一定要买自家的船。哎,你不知道,在伦敦爹爹也是受尽白眼啊!”处处被洋人压榨欺凌的日子可并不光彩也不好过,提到此处沈念恩忧愤之余也颇无奈。
而后,他提起气来坦言道:“可如果我们若是有了自己的轮船,成本将会大幅下降不说,也就等于有了自主权。”
讲到这,沈念恩的眼神不自觉地明亮了许多,紧接着,沈康靖又听父亲动情道:“可中国人从前没有制造新式轮船的能力,两年前终于开设了福州船政学堂,就是一方面培养技术人才,一方面又着手建造自己的新式轮船,拥有自己的造船业,如此良政真乃我们商行的福音啊!阿靖,你可以设想一下,当你学成归来之时,说不定你会是制船甚至航海业的专家,将来无论是为了兴和海运贸易兴隆昌盛,还是为了我们国家强大不受外敌欺辱,这个机会你都必须珍惜,所以福州你非去不可。”
畅想着大好未来的沈念恩动员感言发完后,沈康靖那幼小的心灵亦不禁为之一振。
没错,他应该向父亲一样做个志向远大之人。
此刻的沈康靖虽只有十三岁,可听了父亲一席话后,已下定决心的他深知此次远行不光是为了自己家族的产业,而更应该竭尽全力为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贡献力量,哪怕这力量微不足道。
虽然沈娇蓉和吴承昊夫妇都强力反对沈康靖去福州学习,但这些外力仍阻碍不了沈念恩和沈康靖父子二人前进的决心。
即使十分难舍难离,两个月后顺利被福州船政学堂录取了的沈康靖仍是踏上了远行之路。
是日下午,沈念恩、吴承昊、沈娇蓉、吴康凯、吴康慧五人一起来到了天字码头,送沈康靖赴闽求学。
那边会有教员接应他,所以此行就只有他一人上船。
吴康凯、吴康慧兄妹与表哥沈康靖三人抱成一团,十分不舍。
他们仨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为深厚,几乎从未长时间分离过,沈康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家,尤其是柔柔弱弱的吴康慧小妹此时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沈娇蓉的心也已揪成一团,她早已将沈康靖视为亲生儿子。
她深切地记得沈康靖还未出满月时,自己就整日将他抱在怀中,没有母乳,她和吴承昊便四处求人买些牛奶来喂养他,终于算是把他拉扯大了,可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远走他乡。极其难过的沈娇蓉甚至有些怨恨表哥,恨他太过狠心,让孩子去远方受苦。
她曾亲眼见证他们父子是如何大费周折才能团聚在一起的,如今的表哥不珍惜眼前的幸福时光,反而又搞出这么个分离的新名堂来,因而这一路她都冷着脸没有跟表哥说一句话。沈康靖上船后,与众人挥手告别,紧接着,他便快速跑进了船舱里,缩成一团,偷偷地擦着眼泪,不敢再向码头多看一眼。
送走了康靖后,心情有些低落的吴承昊、沈娇蓉夫妇带着一双儿女先行回了家。
而沈念恩却并不想走,他希望可以在码头多驻足一会。
于是,众人走后,就只有他一人久久地凝视着远方。
不久后,康靖所在的船只渐渐消失在了海天之间,没了踪影。
而此刻,沈念恩却忽地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寂寥之感,很是煎熬,戳着他的心一般。
他不得不用手扶着码头的栏杆,勉强支撑着自己。
就在这时,沈念恩从怀中掏出了绣着“勋”字和“枝”字的那对樱粉色手帕,倍感凄凉地在心里默念:“虬枝,我们的儿子离开家乡到远方求学去了,我相信你若是还在的话,一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阿靖终有一日会长大,我想那时所有人都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的。”
接着,他深呼了一口气后又诚心地祈盼着:“你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阿靖,保佑他不久的将来学有所成后,可以平安健康地归来!”
送走康靖后,沈念恩的心情自然有些低落,沉吟了许久,他离开了天字码头,一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不知不觉间已至傍晚,他竟来到了同文街怡兴行的旧址处。
遥想昔日这里沿路都是商贾,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他的心头不免又添了几许寂寥。
接着,他穿过同文街、豆栏街、靖远街时耳边仿佛回荡起十三行内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与营商的鼎沸繁盛,可眼前的幻境消失后,这里又霎时间回到了断壁颓垣的凄清。
“一把火将盛极一时的十三行化为灰烬,也将从前的洛鸿勋变成了现在的沈念恩。”
他心头默想着,却遥遥听见一小贩吆喝高声道:“凉粉嘞,卖凉粉嘞,好吃又便宜,两文钱一碗嘞!”
凉粉?不错,从前自己最爱吃凉粉了,记得怡兴行出门右转就有一家常年蹲点的凉粉摊,那会儿自己正午时,经常光顾,想到这,沈念恩立马赶了过去,向小贩买了一碗凉粉来。
接着,他坐在旁边的一处焦黑石阶上,吃起了凉粉来,而就在这时,他瞥见身旁两三米远外一花白胡子的老头也同自己一样正兴致勃勃地吃着凉粉,那心满意足的神态真是让人羡慕不已。
可再仔细一瞧,那老人家的另一只手竟还把玩着一个核桃。
这一瞬,当年十三行总商赵习瞻的模样不禁于沈念恩的眼前若隐若现……
自“兴和”号商船海难后,洋行内部分高层人员离巢,怡兴洋行由全盛进入到了内外交困、青黄不接的危难时刻。
在经济损失与人才流失的双重打击下,赵习瞻精力匮乏,力不从心,为了维持洋行的正常运转,赵习瞻不得不招贤纳士,对出类拔萃的新人委以重任。
“兴和”号海难后,如何向万福商行老板李应泉交代在洋行内部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大多数人认为应致信一封给李应泉,与其商议看可否通融怡兴只赔付定金的一半,毕竟洋行现在流动资金的周转出现了困难。
赵习瞻虽隐约感到这个方案有些问题,可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当晚,他从吴承昊那知晓了此等解决方法后深感不妥,因而思考了两日后,他决定前去洋行与赵老板当面谈谈。
可赵习瞻怎会轻易理睬他这个名不见经传,上不得台面的毛头小子。
的确,赵习瞻得知此事后,确实不想浪费时间理会对方,可一旁的吴承昊却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吴承昊以三寸不烂之舌喋喋不休地力荐着他,最终赵习瞻千思万虑后,才终于决定见识见识这山人到底有何妙计。
终于,一日下午赵习瞻终于给了久等的他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