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三次瞧见怡兴的大老板,而第一次弹劾夏虞,因在场之人众多,他并没有时间和心思去仔细打量对方。
第二次,商行大会,同庆赵习瞻当选十三行总商,可天香阁太大,二人离得太远,他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样貌。
只是那次他记得真切,赵习瞻于天香阁的高台上激情陈词,兴奋的火苗在眼眶里“哔啵”闪动:“我赵习瞻能够成功当选总商,少不了各位的努力与支持,所以我现在要向大家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今年每个员工的红利,双倍。”
那一刻,全体沸腾,他的心情也是别样的美好,他引颈遥望高台上被众人仰视的赵习瞻心中暗暗佩服且歆羡着:“赵老板真不愧是人中之龙,站在台上的一举一动都派头十足,更称得上大慈善家的美名,自己发达也不忘与众同享,看来天字码头那招工的小子宣传的没错,我能来怡兴行真是莫大的幸运,嗯,若有朝一日我可以同他一般功成名就,那此生才算是没有枉费!”
眼下,进了赵习瞻的办公间,他终于瞧清了面前之人的样貌。
赵习瞻长着一张清瘦的瓜子脸,凤眼薄唇,双眉微立,一开口一粒尖尖的虎牙颇为醒目,虽然个子不太高,但整体气质尚佳,瞧着很有派头。
赵习瞻先是客气地与他寒暄了几句,询问他姓甚名谁,做什么工作,他则如实作答。
接下来赵习瞻便把发言权交给了对方。
他见赵老板还算平易近人,于是放下心理包袱后直言不讳地阐述起了自己的想法来“: 赵先生,我认为怡兴与万福的协商方案稍有不妥,怡兴并未给对方看到足够的诚意。”
恭敬委婉地讲完此语后,他随即瞄了一眼赵习瞻的反应。
见对方一脸木然,并未显露不悦,继续有节奏地把玩着手里的老红色核桃,继而他压低了声音,略显谨慎地继续将心声道来:“如果真要这样处理的话,我猜测,李老板甚至其他新加坡商人,今后可能都不会再愿意与怡兴洋行合作了。”
赵习瞻听了这句后,挑了挑眉毛,嘴角又向左轻撇了少许。
紧接着,他有意无意地啪嗒了两下嘴巴后,一粒尖尖的虎牙不经意地露出了唇边:“那你告诉我,怎样做才算有诚意?”
他虽十分忐忑,心里没底,可接下来,仍得强装淡定,继续道出自己的方案:“我觉得可以这样解决,您听听看,合适不合适。我们可以先同广州的银器商孟良和谈补货一事,看是否可以降些成本再拿到一批新银器。然后租赁船只,将货物运送至新加坡,洋行的人须亲自前去解释整个过程的始末,尽量弥补李应泉的损失,这样做才最大程度地维护了洋行的信誉。”
他心中虽有些忌惮赵老板,但还是有条不紊地将大体方案讲了出来。
闻后,赵习瞻笑了笑,还算友善地回了句:“你的提议很好,洋行内也曾有别的人提过类似的建议,只是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按照你们的说法,为了维护信誉我需要付出的资金大约得有七八万两白银,你晓得么?而我的协商方案最终有可能只消耗两万五千两。”
犹豫了少许后,始终挂着笑的他不卑不亢地反驳说:“赵老板,您所说的七八万两成本只是粗略地估计,如果整个计划由一可靠之人来完成,也许成本精打细算下来,会低于此数字,且如果按照我刚刚说的方案,不仅仅是保住了洋行的诚信,而且还会从李应泉那拿到这笔交易的五万两余款,所以全部算下来最终不一定有亏失!”
此刻,对方说的话算是入了赵习瞻的耳,长舒一口气后,赵习瞻靠在了椅背上,看似轻松地闭起了眼休息,可实则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着计算盈亏。
的确,如果可以顺利取回银器的余款,那洋行的损失可能会减少许多,毕竟当初李应泉开出的十万两白银总价利润对怡兴洋行来讲还是相当可观的。
可还有一个环节十分关键,那便是出了这么惨烈的事故后,且才时隔仅仅一月,谁还会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再次出海呢?
这也是赵习瞻此前打心眼里否决此议案的另一个原因。
会上的确曾有人提过与他相似的方案,可当赵习瞻问道“谁愿意去”时,在场的众人竟全体低头,默然不语。所以赵习瞻的忧虑不无道理,这确实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赵习瞻凛凛直言道:“你的计划也不是不可行,只不过这一时半刻的洋行内怕是很难找到再愿意出海之人了!”
可万没想到的是,一秒钟过后,他竟上前半步道:“我愿意去,洛鸿勋愿意一试!”
这句回答全然出乎赵习瞻的意料之外,若没记错的话,他前不久才刚从海难中死里逃生,说不定每晚都还做着噩梦,怎么可能短短的个把月就敢再次登船赴险呢?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是换做旁人怕是这辈子都不敢再坐船了呢!
因而赵习瞻满腹狐疑地追问对方:“你?你不是上次亲眼见证海难了么?你不害怕?”
提到海难,他不自觉地低下了头,闭了眼,此前那恐怖的一幕幕再度回旋在了他的脑海中,搅得心儿“咯噔”“咯噔”地颤了好几下。
一个激灵后,他赶紧用力将那些惊悚的画面全部狠狠从眼前抹去。
平复了片刻后,他向前跨了半步,接着后怕又坦诚地回道:“我害怕,我害怕极了,我在救我的那条船上几天几夜都没合眼。”
然后他努力回忆着,表情中隐隐透着几分幽怨:“我不敢闭上眼睛,我怕一闭上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再往后,他的脸上已写满了痛苦:“那几日,太煎熬,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即便现在想起那些场景,我都会瞬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可还未等赵习瞻插话,他神情中的悲苦却快速地消失了。他话锋一转,看似泰然地继续说道:“但是害怕不是面对问题、解决困难的借口,虽然人们常说‘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索’,但那些在我看来都是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表现。”
赵习瞻眼球轻旋,手中的核桃转的越发快速,但却没有打断对方的意思。备受鼓舞的他也渐渐放开了自己,颇有气场地继续坦露心声。
“有些事情一定要做、有些困难也必须要面对,光说一句害怕就想避开难题,那这辈子想来也只会一事无成,我鄙视这样的人,我不想做这样的人。”
终了,他诚恳地自荐说:“所以请您给我这个机会,此番出海不仅是帮我自己战胜内心的恐惧,同时也可以帮洋行赢得信誉。”
闻完他的慷慨陈词后,赵习瞻竟感对方说的确有几分道理。成本确实很重要,但是信誉也不能忽视,毕竟这关乎着洋行未来的发展。
何况赵习瞻视怡兴超过一切,甚至高于自己的生命,自然希望怡兴越走越远,越走越好。
也因这番话,赵习瞻对眼前这位不起眼的毛头小子由最初的不屑一顾变得刮目相看了起来,心想这家伙有点本事,确实不一般,怪不得此先会被他们兄妹二人如此待见。
可此事事关重大,赵习瞻没办法立即答复他,因而只得回说明日与众人商讨后再做决议。难找到再愿意出海之人了!”
可万没想到的是,一秒钟过后,他竟上前半步道:“我愿意去,洛鸿勋愿意一试!”
这句回答全然出乎赵习瞻的意料之外,若没记错的话,他前不久才刚从海难中死里逃生,说不定每晚都还做着噩梦,怎么可能短短的个把月就敢再次登船赴险呢?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是换做旁人怕是这辈子都不敢再坐船了呢!
因而赵习瞻满腹狐疑地追问对方:“你?你不是上次亲眼见证海难了么?你不害怕?”
提到海难,他不自觉地低下了头,闭了眼,此前那恐怖的一幕幕再度回旋在了他的脑海中,搅得心儿“咯噔”“咯噔”地颤了好几下。
一个激灵后,他赶紧用力将那些惊悚的画面全部狠狠从眼前抹去。
平复了片刻后,他向前跨了半步,接着后怕又坦诚地回道:“我害怕,我害怕极了,我在救我的那条船上几天几夜都没合眼。”
然后他努力回忆着,表情中隐隐透着几分幽怨:“我不敢闭上眼睛,我怕一闭上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再往后,他的脸上已写满了痛苦:“那几日,太煎熬,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即便现在想起那些场景,我都会瞬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可还未等赵习瞻插话,他神情中的悲苦却快速地消失了。他话锋一转,看似泰然地继续说道:“但是害怕不是面对问题、解决困难的借口,虽然人们常说‘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索’,但那些在我看来都是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表现。”
赵习瞻眼球轻旋,手中的核桃转的越发快速,但却没有打断对方的意思。
备受鼓舞的他也渐渐放开了自己,颇有气场地继续坦露心声。
“有些事情一定要做、有些困难也必须要面对,光说一句害怕就想避开难题,那这辈子想来也只会一事无成,我鄙视这样的人,我不想做这样的人。”
终了,他诚恳地自荐说:“所以请您给我这个机会,此番出海不仅是帮我自己战胜内心的恐惧,同时也可以帮洋行赢得信誉。”
闻完他的慷慨陈词后,赵习瞻竟感对方说的确有几分道理。成本确实很重要,但是信誉也不能忽视,毕竟这关乎着洋行未来的发展。
何况赵习瞻视怡兴超过一切,甚至高于自己的生命,自然希望怡兴越走越远,越走越好。
也因这番话,赵习瞻对眼前这位不起眼的毛头小子由最初的不屑一顾变得刮目相看了起来,心想这家伙有点本事,确实不一般,怪不得此先会被他们兄妹二人如此待见。
可此事事关重大,赵习瞻没办法立即答复他,因而只得回说明日与众人商讨后再做决议。
忽地,那幸存的另一人名字从其脑海闪现的一瞬,沈念恩心头剧颤,再不敢多想下去一秒。
“哎!我二人一路相扶相携,想不到最终竟分道扬镳。”沈念恩一面叹息着,一面倍感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此时天色已黑,他本欲离开,可起身抬头的一刹那,他竟又似瞧见了十三行被大火吞噬的那个夜晚……
失魂落魄的他迷迷糊糊地步入了十三行商区,不多时,便来到了怡兴洋行楼前,长长叹气后,他禁不住向上望了去,却见黑暗中独有一盏明灯亮着。
他寻思这亮着的灯到底是出自谁的房间?
怎么这么晚还会有人在此?
接着,他数了数后,最终确定那亮灯之处恰是赵习瞻的办公间。
他刚刚瞧见了连姨娘哭天抢地撕扯赵习瞻的那一幕,且亦看到赵习瞻趔趔趄趄走出了赵家大门,难不成赵习瞻深夜里竟来了洋行避难?
思虑了片刻后,他似乎想明白了也许只有在这对方才能获得一丝的安宁。毕竟赵习瞻刚刚痛失幼子,这些突如其来的打击想来定是大过天,内心的千疮百孔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抚得平。
哎!可怜的赵仲阳,报应竟落在了一个小孩子的头上。
想到这,他不禁感慨万千,看来种了恶因终究会得恶果,任世间之人谁也逃脱不了这因果关联。“可仲阳的死我也脱不了干系,也算是种了恶因一个,我日后会遭恶报么?如果官府查起来,我要道明真相么?”
他茫然无措,边思考边继续向前走着。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漫无目的,极其颓废,不知自己将要去向何处。
倍感寂寥的他向前走了不多时,却见前方竟飘来浓烟阵阵,他的意志虽十分消沉,但见此怪象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于是他伸直了脖子聚精会神地朝远处望去。
遥见火光四起,五颜六色,光芒闪耀,很是奇异。
他有所不知的是那奇异之光的射出乃珠宝烧烈所至,因大火最先波及的是处在两家英吉利商馆中间宝利洋行下的一家珠宝行。
没多久,他见不远处的几家洋行也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见此情形倍感惊骇的他忙提步向前狂奔,至大火最盛处,他瞧见许多高亢的民众正聚集于此。
他们依旧在朝那些被拆毁的铺屋残址上扔着火把,美法商馆区也已被吞噬在了漫天火海中,火势正迅速向后方蔓延开来。
他想要上前劝阻,可激愤的民众根本无人理睬他。
眼见自己无力阻止灾难的发生,他只得抽身回退,绝电奔星般奔至怡兴洋行所在之处。
顷刻间,大火已经烧至怡兴前方的隔壁洋行。
他抬眼望去发现赵习瞻的屋子却仍还亮着灯,难不成对方此时就只顾忧思,全然没留意到外面的火情?
他本想弃之不顾,可转念又一想,对方不仅是虬枝的父亲,且还是条鲜活的人命。眼看大火马上烧至怡兴,他知晓赵习瞻若迟走一步的话,肯定必死无疑。思虑至此,生了恻隐之情的他顾不得太多,只得冒险冲上楼去,确认赵习瞻是否仍在室内。
飞奔至二楼后,他发觉赵习瞻办公间的门竟然开着。
果不其然,此刻对方如烂泥一般正瘫坐在椅子上发呆,俨然一副活死人相,看不出一丝生人的气息。
可来不及深思的他只得焦急地高喊着:“赵先生,外面着火了,前面的洋行都已被烧毁,大火马上就会烧到怡兴洋行来,现在走还来得及,再不快走就迟了!”
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听完了这段十万火急的警报,赵习瞻却只是轻轻地抬了下眼皮,紧接着竟又重重地闭上了。
靠在椅背上的赵习瞻一脸生无可恋不说,且摇了摇头后只是淡淡地咕哝了句:“烧吧!烧吧!烧死我吧!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见对方没了求生的意志,因而急的直跺脚。“怎么会呢?你有这么大的洋行,有连姨娘,还有虬枝!而且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可赵习瞻依旧听不进丝毫对方的劝说,再度摇了摇头后,悲凉地感叹着:“我若不死,不出三日也会身败名裂,那岂不比死还难受!”眼下,他手中的核桃已经完全停止了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