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其他人活着,那‘兴和’号上不会就你一个人活下来了吧?你后来是怎么被人救上来的呀?”
一脸急切的卢湛右手一晃,泥金扇子旋即打开,尽管是冬日他也习惯性地轻摇了几下。
而此刻,沈念恩眼圈微红,平静了许久才终于哽咽道:“那些七零八碎的我也记不大清了,还是日后再讲吧,今日时候也不早了,要是细讲下去怕是得讲到日上三竿也讲不完呢。”
“好“好吧,只是没想到清阳他还蛮器重你的,哎,可惜啦,他连妻都没娶,便早早离世了,若是活着,怕也儿女成群了。” 卢湛陡发感慨。
接着,二人又绕回到了借钱一事之上。
“卢兄,十万两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日后兴和有了新船,也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你也太抬举我了,宝利行虽开的时久,可是自当年十三行大火后,重伤的元气至今也没恢复过来呀。”
一想到买船卢湛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抵触情绪,可鉴于此前宝利行在租借兴和商行的商船时,曾将价格压到极低,讨了许多便宜占,因而有些抹不开的卢湛眼下又不太好意思一分钱都不借给沈念恩。
考虑了好一会儿,卢湛终于松了口:“这样吧,五万两,不能再多了,你要知道,买船可是有天大的风险的,你分三年还给我,利息么,我就不要了,不过你得答应我,日后兴和壮大了,租船给宝利行的时候价格还得照从前的来。”
五万两对于树大根深的宝利行来说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数目,卢湛想着做人不要太吝啬,此举就当是还沈念恩一个人情罢了。
于是乎,总算筹到了十五万两白银的沈念恩命吴承昊前往沙面兑换英镑。
吴承昊刚欲出门,突然想起了件事来:“对了,念恩,上回你说给总理衙门写信,后来写了吗?”
沈念恩回答:“写了啊,早就寄走了。”
吴承昊:“有回音吗?”
沈念恩摇头道:“没有。”
“那岂不是徒劳无功?”吴承昊感慨。
沈念恩却不以为然:“倒也未必,若是吾辈他人亦有此共识,朝廷说不定会给予重视。”
“嗯,但愿吧。”说完,吴承昊走了出去。
1869 年的早春,沈念恩带着两万五千英镑又一次踏上了天字码头,打算再入伦敦一试。
这一天,沈念恩来的稍早,闲来无事的他立于码头边靠欣赏珠江的景致打发时间,可一阵凉风忽起,直直地钻入了他的衣衫,他一面跺脚,一面搓手,想要制造点暖意排寒。
就在这时,他遥见一巨轮渐渐靠岸,而这轮船的模样竟颇有似曾相识之感。
恍惚间,他的思绪又一次飘渺至了十五年前初见她的那个夏天……
赵清阳同第一次进怡兴洋行的他讲清条件后,吴承昊准备送几家钟表行的代表出门。
众人刚一转身,赵家的下人便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且一脸焦急地对赵清阳说:“大少爷,码头的人来报,小姐的船提前了,据说不到半个时辰就要靠岸了。”
赵清阳和吴承昊听完皆是一惊,小姐的船本是下午未时才到,不知为何竟会提早了两个时辰,既然如此那现在就得出发赶去码头。
其他几个钟表行的老板闻后皆先行告辞,这时,吴承昊扯了下他的衣袖,低声对正准备离开的他道:“你们沈记钟表行离码头不远,不如顺路跟我们一起去天字码头接小姐如何?你也好跟少爷套套近乎。”
其实,吴承昊是想多个人多个帮手,说不定可以帮忙提些东西。
他听后心想,套近乎不敢说,但是详细了解一下未来的打算还确实有几分必要。
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于是他欣然答应同路,接着大家一齐动身前往天字码头接人。
一路上,吴承昊不住地念叨着自己对小姐的一腔思念,还不停地设想着两年不见,小姐的容颜一定更胜从前,然后还时不时地挤兑他,说他没见过世面,一会见到他们家小姐,一定要表现得像见到天仙一般惊讶才行。
他心想吴承昊所言定有夸大事实之嫌,如果真是国色,哪需要装模作样,那般做作,真实的反应自然流露便可。
所以他笃定这赵小姐多半有几分姿色,但肯定没吴承昊说的那么夸张,因而他悠悠回了两个字:“浮夸”。
听吴承昊这三番五次地极度渲染,眼下他就算有几分欣赏佳人的雅兴,此刻也已被消磨殆尽了。
不再理会对方的他与赵清阳聊起了大西洋钟表行未来的发展规划,赵清阳再一次说道:“洛老弟,回去见到你舅舅,尽量劝说他加盟,对于我们怡兴来说,你们若是不同意,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再找别的钟表行合作,可对于你们沈记来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定要尽快答复。”
他恭恭敬敬地点头应允完,便想提前离开回沈记钟表行去,可拗不过吴承昊强留他欣赏佳人的美意,无奈之下,他只得强留片刻于此。
那一日他记的真切,是 1854 年七月初十,火球似的太阳挂在天上,恣意地炙烤着大地。
不耐烦写在每个人的脸上,许久,轮船才在万众瞩目下靠了岸。
很快,船上的乘客纷纷走了下来。怡兴洋行的一干人等皆目不转睛地向轮船的方向张望。
“大小姐在那 ! 大小姐在那 ! 戴绀色帽子的那个 !”率先发现目标的吴承昊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吴承昊手指的方向,只见远处一十七八岁的姑娘身穿荼白色格纹洋装,头戴轻纱礼帽正优雅地向下走着,虽看不清样子但却在拥挤的人群中格外出众。
远处的赵清阳等人紧紧地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这时他闻声亦抬头凝神望了过去,见此时的她正将帽檐轻轻卷起,不经意地向船下众人轻瞟。
而那一刻,他终于算是看清了她的脸……
直到看见她的那一秒,他才深知吴承昊所言非虚,甚至还略有不及。
因为即便集齐这世间最美好的词汇用以形容眼前这位女子,都还显得稍微欠缺了一点点。
此女虽整体看似东方佳丽,但白皙的皮肤以及精致立体的五官中却隐约透着西洋气息。
她梳的是洋人流行的卷筒发,灵动娇秀。
她的眉儿稍浓,眉尾微微上挑,未思若有思。
她的眼睛似曜石,闪着流光,无言胜有言。
她的鼻子挺直,鼻头精致稍稍上翘,柔媚娇俏。
她的嘴唇弧度优美,轻轻一动,似说非说。
从前他读宋玉的《神女赋》,上面有云“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皎若明月舒其光……”
那时他心想这宋玉真乃白日做梦也,写得如此浮夸,这世上怎会有此等女子?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晓原来宋玉所言非虚,只是凡人一生有幸得见的真是少之又少。
此时的他禁不住感激上苍,自己今年才十九岁,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便如此幸运地邂逅了传说中的绝色佳人。
忽然间,他竟觉得整个天字码头因为她的来到而平增了许多色彩,显得更加繁盛,生机无限,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珠江水,也因她的出现,顿时显出了一片片浮耀的金鳞。
他见眼前的佳人与诗赋中的神女简直无出其右,实乃圣洁仙姝,温婉娴雅,举止高贵,艳丽无双。
他从前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姑娘,但至今还从未有过一丝心动,他曾一度认为自己可能不喜欢女孩子,是个怪胎奇葩,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不是自己不爱女色,而是从未遇见过真正令他心动的“她”而已!
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世界开满了鲜花,整个人生被彻底点亮。
还在他心驰神往、心旌摇荡之际,她已然下船走至众人面前。她先是奔至哥哥赵清阳面前给了他一个大大拥抱和亲吻,接着又与洋行众人一一客气地打了招呼。
这时,一阵疾风刮过,她的礼帽被卷了起来,在风儿的带动下帽子竟刚好落至他脚边,就在这一刹那,风又似有灵性般的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恍惚中清醒过来的他弯腰将它拾起,接着他上前几步,低头含羞将其递至她的跟前。
这一瞬,他的脸红极了,继而有些胆怯地用余光看向对方,发觉她正好奇地端详自己,他犯了怂,竟全然不敢正视她的眼,本欲抬起的头,又重新耷拉了回去。
她抬眼一瞧,心想其他人她都见过,皆是洋行的“老人”,可唯独眼前这位如此面生,却不知为何他竟都不看自己一眼。
“大小姐,这位是……沈记钟表行的洛先生……”
机灵的吴承昊见他一副痴傻苶态,因而赶忙向小姐介绍对方。
他听到吴承昊在介绍自己,刚准备抬头,便听她很有礼貌地对他轻轻道了句:“谢谢”,
紧接着,她便挽起了哥哥赵清阳的手臂转身离开了,并未多瞧他一眼。
可他并不介意,还沉醉在这句“谢谢”中时,吴承昊却猛地将他摇醒:“哎哎哎,
看傻啦!看傻啦!刚刚还说我浮夸呢吧!我先送大小姐回家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此刻,他才算反应过来,原来佳人早已翩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