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阳却不以为意,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安慰说:“你有所不知,南洋商人很多来自广东、福建,就拿我们这次去新加坡要见的李应泉为例,他祖籍就是广州的,所以你同他讲广东话根本没有语言障碍。而我上次派人去菲律宾见的商人,是福建漳州的,虽然他们说的是闽南语,但是我们洋行下面也有福建人,他们菲律宾也有广东人,交流了几次后双方基本上也都能弄懂对方想要表达什么。所以你不要把语言沟通障碍看成什么天大的事,实在听不懂,大不了互相写下来,这点困难最终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再者说,我见过你在钟表行里同洋人打交道,你的英语虽然有点蹩脚,但也勉强说得过去,基本的交流可以应付就行了。将来真的遇上了说英文的,一回生二回熟,多接触几次,最后也都能弄得明白。总之,遇上困难,千万别总想着退缩,绕近路,要想方设法迎难而上才对,实在不行,那就找人帮忙,这样才能一步一步地靠近心中的目标,你觉得我说的
对不对?”
这段语重心长的鼓励他感触较深,因而铭记于心,之前他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可此刻竟被赵清阳清晰地描述了出来。
深有同感的他免不得惊喜地连连点头。二人站在甲板下,在这茫茫黑夜中一同眺望远方,仿佛希望就在不远处。
就这样“兴和”号在太平洋上安稳地前行了近三天两夜,直到第三日夜里,约莫丑时左右,熟睡中,他突然感到身体一阵猛摇,十分剧烈。可仍在睡梦中的他全然不想理会这些,“哼唧”了一声后,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没多久,一阵激烈摇动又再度袭来,这回的震颤害得他险些从床上跌落至地。这下他总算是醒了,心中还很是慌乱。
此刻他免不得琢磨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船为何会如此猛烈颠簸?
他透过小窗子,却见外面滂沱大雨肆虐,闪电接连不断,刺得他双目急急紧闭,惊雷滚滚在耳,震得他双手匆忙捂耳。
而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他人的喊话声:“不好了,前桅杆被雷劈裂了!”
前桅杆坏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慌忙穿上外衣,仓促跑了出去,察看情况。
与此同时,五六个尚还带着些许睡意的船员前前后后,晃晃荡荡地也陆续赶了出来。
见此情形,其中一人已然十分清醒,焦虑惶惶不知所措:“前桅杆倒了,这下可麻烦了!”
还未有人应答,便见狂风呼啸,夹卷着暴雨像一条条狂舞的皮鞭在空中凶猛地抽打着众人。
紧接着,一道闪电再次刺穿漆黑的夜空。
很快,惊天动地的响雷亦尾随而至,暴雨汇成瀑布,天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肆无忌惮地朝海面倾泻而来。
洋面怒涛翻滚,咆哮奔腾,再也没了之前风平浪静时的宁和与亲切。
其实众人有所不知,那时的“兴和”号轮船正行驶在水龙卷的漩涡之内。
也就过了几秒钟,后桅杆亦被狂风卷起,不知所踪。
一瞬间,“兴和”号船体失去了平衡,突然侧翻。靠近船体右边的三人直接跌落海中,船上还剩下的九人惊慌中有的抓住了栏杆,有的则赶紧抓住了突起物。
他左下方的一名船员所依赖的突起物因太过宽大,导致他支撑不到几秒钟,便一声惨叫,滑落了下去。
见此,他心中难过又失措,极度复杂,真是无法想象为何灾难来得如此之快。
但没办法,那一刻他却只能紧闭双眼,根本不敢看那惨象。
那一刻,他紧紧抓住手中的救命稻草 - 船围栏,之后睁开了眼,四下张望,找寻赵清阳的踪影。
四顾了许久,他终于瞧见对方正在离自己不算远的右侧边,此时正极其痛苦地紧抓着栏杆。
就在刚刚,沉睡中的赵清阳被电闪雷鸣惊醒后,赶紧套上了马褂连扣子都来不及扣紧,便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出门后便被一尖锐物体刺入了右腿,此刻赵清阳正极力挣扎着欲要将其取出。
可赵清阳知道如果伸出左手去将此物取出,那右臂极有可能支撑不住整个身体的重量,而导致全身滑落下去。
因而赵清阳权衡了片刻后,只得选择继续忍耐,毕竟如果命都没有了,那右腿受的伤又算得了什么!
须臾后的某一瞬,他和赵清阳的视线终于在漆黑的夜空下交汇了。
这一次与以往的任何情形皆不同,此刻的二人因这骤变内心的力量已被恐惧几近吞噬。
他们不晓得自己能否逃过此劫,且二人均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就在下一秒“兴和”号便会被无情的暗夜所吞没。
又过了好一会儿,肆虐无忌了许久的夜空终于恢复了宁静。
可“兴和”号却无法再回到从前。
撑了约有半个时辰后,赵清阳因右腿不住地向外渗着鲜血,疼痛感已蔓延至周身,而流血过多、虚弱至极,赵清阳真的快要坚持不住了。
强挺了这么久,赵清阳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那时的赵清阳已经完全失去了活力,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随时都有可能被死神召唤离开。
他紧张又焦虑地看着赵清阳,见其气息微弱,且拉住栏杆的双手还在不住地微微发颤。
于是乎,力气已明显不足的他轻声地鼓励他道:“清阳兄,坚持住,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你一定要坚持住!”
可赵清阳看样子真的快不行了,与他不同,赵清阳毕竟受了严重的伤,如今鲜血早已染红了他的下半身。
听了他的召唤后,近乎昏迷的赵清阳渐渐有了点反应。
不多时,赵清阳勉强地睁开了双眼,双唇略略地抖动了一下,接着好似交代后事一样,用着那最后的一点力气诉说着心愿:“鸿勋,我不行了 ……真是……没想到……死亡……来的……如此快……如果你能……活着回去……替我告诉虬枝……还有……展盈……不要为我……难过……都要……好好……活着……”
最后的那两字“活着”,赵清阳虽道的很是轻弱,几近被周围的浪涛声吞没,可屏息凝神的他却还是全部听入了耳中,这些近乎遗言的凄厉之语听得他肝胆俱裂,心如刀割。
而当他想要再次鼓励赵清阳撑住之时,赵清阳抓住栏杆的左手却忽地脱落。那一刹,赵清阳就像一片叶子一样悬在半空中摇摇荡荡,轻的好像随时有可能被风吹走一般。
见此,他大骇,想向一旁挪动几下,这样伸出手去可能会扶住赵清阳。可仅仅才一瞬,赵清阳仅剩的右手竟也已松动,眼看整个人即将坠落。
千钧一发之际,他将左手向前用力一抓,一把扯住了赵清阳敞开的马褂内口袋。但即使这样,他也没办法止拦整个身体都在下落的赵清阳。
那一刻,他痛苦万分地紧闭了双目,不想亲眼见证那惨相。
无奈,他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清阳兄还是坠了下去。只有两秒钟,也就只有这短暂的两秒钟。
他便听到了他此生再也不愿听到第二次的重重落水声。而这短短的一瞬,于他而言却像极了半生。
清阳兄走了!
他的伯乐、他的知己就这么走了!
虽然那落水之声刺穿了他的心扉,可对于波涛汹涌的大海来说那声响就好似落叶归根一般,轻的微不足道。
清阳的身体也瞬间被淹没的无影无踪。
那时,心碎与惊恐猛烈地刺激着他的身心。
他的脸已经苍白到没了一丝血色,眼神无光又空空,瞳孔中甚至泛起了无助的灰色,发白的嘴唇微抿着。
一闭眼,那可怕的场景便会出现,他好怕自己的生命也会像清阳兄那般迎来最后的坠落。
可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完,还有那么多心愿未了,就这么离开,他不甘心,他心不甘!
但那又能怎样呢,放眼望去,茫茫大海根本看不到一艘船,一点希望。有谁会知晓,在这太平洋上有着这么几个可怜人正气息奄奄地等待着救援!
正当他彷徨无助,惊恐无措之时,他突然察觉到自己刚刚伸出去想要抓紧赵清阳的左手中好像握着一样东西,接着他下意识地伸开了手来看。
仔细一瞧,原来竟是一块怀表,且就是去年夏天自己为清阳兄修的那块浪琴怀表。
正是这块怀表让他和怡兴洋行从那个时候结了缘,没想到它今日竟在如此悲怆的生离死别情形下又再次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又坚持了不多时,他实在是扛不住了,两个手臂已经僵麻地动弹不得。
他隐约觉得自己刚刚好像打了个瞌睡,右手不自觉地稍稍松动了些。
可刚有下落的趋势,他便当即抬了眼,一个激灵后使劲向上够去,可是却迟了半步。
天哪!那一刹,他才意识到此时整个船体正在下沉,且速度愈来愈快。
最终他整个人随着船身好似一颗重磅炸弹一样直直地插入了大海中。
入水前的那一刹,恐惧这两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但尚有一丝清醒意识的他用尽全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便沉沉地栽进了深不见底的大洋之中。
而本来再过些时日便可抵达新加坡的“兴和”号如今竟成了太平洋的“亡魂”,谁又能事先料想的到。
还算幸运的是,他会游泳,且游得极好,童年时常在佛山与一群小伙伴畅游通济河。
所以他此刻极力保持镇定,他反复地告诫自己,他命硬,没那么容易就去见阎王。
他强作镇静,屏住呼吸,用尽浑身解数,终于浮出了洋面,头露出水面的那一刻,憋了太久的他终于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这感觉真是久违的畅快,难以用言语来描述。
此时此刻,他终于有机会看看周围的一切了。
那时天已初亮,几缕阳光照在海面上很是耀眼。
早先惊涛骇浪的太平洋此时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自己则随着洋流一起一伏地波动着。可这样的平静却丝毫无法带给他安全感。
放眼看去,周围除了挣扎的几个同伴外,根本看不到别的东西,只有一望无垠的浩瀚洋面,会有人来救他么?
他反复问着自己,却没有答案。
他心中黯然不已,即使自己不被大浪卷走,就这么强撑在这里,不吃不喝,又能坚持多久呢?
恰巧,就在这极度惆怅之时,他看到不远处隐约漂浮着一块船板。
他知道自己一路走来不易,每每困难时多靠意志支撑,此时更不能随随便便就认了命,无论怎样,都得尽全力活下去。
于是他赶忙用力游了过去,双手扒在上面,还好这船板够大,全身上去,也足以被托起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自己太累了,所以脑子混沌了许久。
等他再度清醒,周围却已见不到一个人,大感愕然的他心想难道大家都漂走了?
亦或是已经死了?
想到这,他惶恐极了,如果只剩自己一个人在海上漂着,那怕是再熬上半天他就坚持不下去了,于是他惊恐地大叫着,呼喊着,期待着有人可以回应他。
“有人么?”
“还有人在吗?”
“兴和号的船员,还有人在么?”
“还有人么?”
可久久的,都无人应答,只是偶尔可以听到些回声罢了。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傻傻地抱着希望。
终于在尝试了不知道多少次以后,他仿佛隐约听到有人在回应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