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商行对面的流花茶楼内,走进了两位女士。
这两人虽长相一般,皮肤暗黄,多半有马来人血统,但从那时髦的衣着和不俗的装扮来看,他推断她们八成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和太太。
接下来,他上前殷勤地为二人看茶,只瞧其中一位年长的女子拿出了个淡紫色的木盒子对年轻的说:“应泉这次从上海回来给女士们一人带了一盒苏州明宝斋的上等胭脂,我呀,试了试,觉得还不错,这盒是送给修竹你的!”“哥哥可真好,每次都带好东西回来!”年少的女子说完,便满心欢喜地将那小盒子打开来看。
这时,近旁的他联想着上海和应泉两字,心中思量着不会是李应泉最近从上海赶回新加坡了吧?可明明自己昨日才去商行打探过,那管事和接待都特意否认了此事。于是,满心疑问的他趁掌柜不注意,又悄悄地凑上前去,低下身子细声问道:“太太、小姐,二位刚刚说的应泉是万福商行的老板李应泉么?他从上海回来了?”
年少的女子没注意到伙计靠了过来,因而起初吓了一跳。接着,她睁圆了眼,抚了抚胸口,惊讶地点头道:“没错啊,你认识我哥?”
他听闻此言,心中顿感波涛汹涌,他冥冥中有了种预感,自己终于要时来运转,重见天光了。而后,他简单地回了话,道了谢,便转身兴奋地走开。
他准备下午清闲时就去商行找李应泉帮忙。这时的他早已知晓了万福商行那位管事的姓名,此人姓陶,名青莲,这名字听起来倒是颇具风骨,可这为人么,呵呵,不敢恭维。这一回,他长了心眼,没再麻烦这位陶青莲管事,而是就等在商行外不远的阴凉处仔细地观望,毕竟他曾与李应泉正面接触过,他记得李应泉的长相。
但直到太阳落山,他都没瞧见李应泉的人影,无奈那一天,他只得黯然离去了。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
直到第八日下午,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个子不高,眼睛不大,高低眉,皮肤红肿,嘴角还有点右斜的男子竟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内。
这男子长相奇特,怎么看都跟英俊二字不沾半点边,可此人的出现却令昏昏欲睡的他瞬间精神抖擞,全身震颤,只因这人就是他日思夜盼的李应泉。
看到对方的那一刻,他激动地差点腾空而起,眼泪竟不自觉地在眼眶里打起了转,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李应泉和商行里那位傲慢的陶管事一起走出了大门,正准备乘车之时,他却突然冲了上去,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如见救星一般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介绍自己,语速似迸豆之急:“李老板,您还记得我么?我是从前怡兴洋行的洛鸿勋,那次‘兴和’号海难后是我赶到新加坡将银器第二次运来的,您还记得么?”
李应泉对这位年轻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大感惊异,身体本能地向后撤了撤,本以为对方是乞丐,可是镇定过后,李应泉再仔细一瞧,却立马认出了他来。
毕竟一表人才的他在人群中单就样貌而论还是相当出众不凡的,遑论他还曾给对方留下过深刻印象。
正当那位陶管事欲要抬手不客气地轰走他时,李应泉却出面阻拦,接着,惊奇地问道:“你是广州怡兴洋行的洛老弟吧?我记得你。”
他见对方认出了自己,激动地差点哭了出来。“李老板,是我,我是洛鸿勋,两年前我中了坏人的奸计,被贩卖到了新加坡来,差点没了命,好在我逃了出来,现在想要回广州,可是苦于没有资费……”
说这话时,泪光在其眼中已是隐隐浮动。
李应泉忽然打断了他,并且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了句:“洛老弟,我听得出你遇上了困难,我记下了,但是我现在赶时间要去办点事,你明日上午可以来商行找我,到时我们再详谈如何?”
听了这话,他感动地连连点头,那一刻,他想着看来自己这次真的是要苦海脱身了。
翌日上午,趁茶楼无人时,他再次来到了万福商行,这回他终于如愿再次见到了李应泉本人。李应泉今日上午还算空闲,因而抽了时间接待了他。
他详细地讲述了自己在南洋的诸多不幸遭遇,李应泉听后大为震撼。李应泉晓得清廷管控不力,南洋猪仔众多,生活条件又极度恶劣,能活着逃出魔掌之人实属难得,可自己只是个商人,能力有限,没办法去管这些。
接着,他见李应泉并未显露厌倦之色,于是这才道出自己想要回国的心愿,可苦于手头资金有限,希望李应泉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但出人意料的是,李应泉屏气凝神思索了片刻后,却一脸严肃地回答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这样的华工可不止你一个,我今天若是开了这个先例,怕是日后谁有困难,就都得来找我求助了,那我的商行估摸着得月月亏空,迟早得要关门大吉啊!”
其实,李应泉的确并非特意针对他,只是此先便有人因类似的情况向其求助,且当时那人也被李应泉拒绝了。
他闻此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还是想要说些什么为自己再争取机会。但他尚未组织好措辞时,却被李应泉轻轻按住了手。
此刻,李应泉的唇角再次露出了笑意,以致右斜的越发严重。
紧接着,李应泉翘起二郎腿,且略显戏谑地解释说:“我是个商人,不是活菩萨,我没办法给你提供回国的经费,但是毕竟你我相识一场,有个忙我倒可以帮帮你!”
听了这话,他那颗刚刚沉入大海的心又渐渐地升了起来,于是十分恭敬地听着对方之后所言。
“上次你代表怡兴洋行前来,我印象很深,觉得你是个有头脑,又讲信义的有为青年,所以那会儿我觉得你应该是个人才,当时还有心招你入我们万福,但是心想你肯定不会答应留在南洋,所以我都没开那个口。”
这是李应泉的心里话,那会儿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的确曾令他青眼相加过。
“既然我们有缘又在这里相遇了,而且现在你还有特殊情况,被困于此,我看不如这样吧,你入我们商行,凭本事赚回国的资费,你看怎么样?我想这是我能给你提供的最大帮助。”李应泉的提议他始料未及,他即便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今日得到的答案会是如此这般。可对方给出的建议于他而言既说不上极佳,但却也不算很差。
他思忖了许久后确实也没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案,于是他最终只得稍显勉强地应了下。只不过他掩饰的极好,表面上对方可还真是察觉不出。凭本事赚钱,凭本事回家,这样也不错,这样才公平。见他较为爽快地答应了自己的提议,之后,李应泉一脸欢愉地对他道:“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相信一两年内你一定可以攒够回国的资费,你从前在怡兴做二班,这样,我不会亏待你,你在这也做二班,具体入哪一行,我们一会儿去青莲那查查,哪里有空缺,再酌情安排你如何?”
做了太久的苦力他早已厌倦至极,一想到终于可以转做顺手的事,他当然欢欣,因而赶紧点头应和着对方。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另外三个难友,他希望李应泉亦可以给他们也提供些工作来做。
对于他的这个要求,李应泉并未反感,直接回道:“你可以下午的时候叫他们一齐过来,给我看看,我会按照他们的实际情况,具体有什么本事,来决定他们应该做什么样的工作。”
去陶管事那一查不要紧,他这才知道原来李应泉去年正式创办了越洋航运公司,这里虽不缺二班,可在他的极力自荐下,李应泉最终还是给了他一试的机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难不死后重生的他几经辗转,竟出乎预料地专职做起了海运工作,这可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
他的三位难友亦被李应泉根据个人的能力安排了适当的工作,胡定和王泰在码头做搬运工人,吴博元则被派去银器店做小伙计。大家伙对李老板深表感激的同时,更感念的还是那个与他们同过生共过死的他。
接下来,他不负所望,工作做的相当有模有样。可尽管表面上风光无限,但他的心中却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回国的机会。
这一年多他虽时常出海,可每每都是在前往南半球的路上,北上回国的生意都由同僚水尚承接。
毕竟他初来乍到,立稳脚跟全心为商行才是紧要,绝不可能把一己私心放在首位。
再加上自当年十三行大火之后,行商损失惨重,多数转去上海一带投资,因而万福商行几乎断了与广州当地商人的经贸往来。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要因公回趟广州都没有机会。
可随着万福商行与江浙沪的贸易往来日益密切,尤其是李应泉同一广州商人在上海合办了太福纱厂且还涉足了金融业后,在一次水尚带队前往宁波洽谈合作时,急缺助手的李应泉选择了他协同前往上海。
而这次李应泉挑中他陪同其实是有原因的,随着上海的开埠,越来越多的广东人抵沪淘金,他通晓粤语,且英文也说的还算流利,因而才成了李应泉的不贰人选。
还有一因素也很重要,就是他端正的品行。可日理万机的李应泉是如何发现这一点的呢?此事就发生在去上海的前几天,去商行领了工钱的他欲要离开时,正巧碰上了下楼喊管事陶青莲兑换钱币的李应泉。
李应泉认为上海货币市场有些复杂,所以每次出门前都在新加坡本土先将零钱换好,省得到那给大伙找麻烦。
而陶青莲不知是真耳背还是故意装聋做着他事,反正好半天都没个回音,害的李应泉特意跑下楼来找人。
李应泉虽为万福商行的大老板,身价已过百万金,可平日里却十分节俭,连分毫都要计较。
那一刻,楼梯下到一半的李应泉定睛一看,瞧见他就在眼前,于是心想自个就别去费力找陶青莲了,干脆让他跑腿为自己兑换些散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