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弄清了此事后,心中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底层劳作者的苦,因而事后他细细琢磨着如果不为他们伸张正义,让他们的辛苦被恶人肆意盘剥,那这织布厂的未来怕是走不好,也走不远。
因而今日算是逮到了机会的他在大佬们唇枪舌战完后的空档期,忙见缝插针地提了议:“据我在厂里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工人们的工价每天连一个洋钱都不到,做得好的也就八角,而新来的那些小工也就只有两三角。”紧接着,他又分析说,“如此低廉的报酬他们哪会有积极性,工人连积极性都没有,织布厂再大,也不可能真正做强……”
然后,他又回过头来有条有理地为工人继续发声道:“他们从早忙到晚,就拿这么点可怜的工钱,做工的积极性绝对高不到哪去,有时还会被会办克扣一些,打个七八折,这样下来,一个月赚的钱连养活自己都不够,哪里还会有余钱寄回去给父母妻儿呢?”
此言一出,场内一片哗然。李应泉、林贤竹自然也颇感震惊,他们其实晓得工人待遇较差,可真没想到他们到手的收入竟会低至这般。
于是李应泉赶忙问起了在座的会办马铭启,他则趁机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
今日,这马铭启身穿一件蜜色长袍,罩了件崭新的天青马褂,脚上穿的确是一双粉底京靴,而那鼻子,真是比洋人还要长上些许。
而马铭启刚刚听到他为工人发声时,内心便已忐忑无比,心想自己的这点小九九怎么都被这小子知道了,若是待会儿被问到了,那该如何是好。
正当马铭启惶恐不安,苦想对策应急之际,却被李应泉喝令解释。
见自己被人戳了老底,马铭启因紧张过度心脏已经拧出了一块疙瘩,接下来,他前言不搭后语,支支吾吾扯了一通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表面上为了不至露怯,他还是佯装淡定地直视着李应泉。但其内心早已空空,因而他不停地用手摩挲着自己那高出常人一倍的大鼻子,且眼睛还不时地瞟向斜对面的林贤竹。
他为何会总去看那林贤竹?那自然是因为他想要向对方求救。
马铭启实为林贤竹的表弟,平日里以刻薄无情出名,且还经常向人吹嘘自己的冷血特质,真是不以无耻,反以为荣。在厂里,马铭启经常污蔑工人只做半天工,这样一来工人剩余的血汗钱便可轻而易举地揣进自己的腰包。一来二去,就单靠此项,马铭启已足足赚到了两万银的收益。
林贤竹本对表弟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真没想到马铭启竟然这般过分,如此黑心,且还在李应泉这儿当场被人戳穿,因而此刻的林贤竹也禁不住有了如坐针毡之感。
颇有几分正义感的他通过这几天的调查对马铭启的行径真乃忍无可忍,因而平日里他即便再厚道,今日也得将此事公诸于众。
现在就看大股东李应泉如何发落了,众人皆将目光聚于李应泉之身。
那一刻,感到了几分压力的李应泉不免陷入了沉思当中。李应泉先是双手十指紧扣,两个大拇指还不停地上下移动着,好似在争着什么,紧接着,一双高低眉也有意无意地跳了几下,只是那样子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可笑。
他一直观察着李应泉的神色变化,发觉对方的嘴巴好像在不停地嘬着什么,且本就右斜的嘴角歪的也更厉害了。
他与李应泉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可今日却还是头一次瞧见对方这种神态。因而,他笃定李应泉一定是生真气了,而且是相当、非常地气愤。
的确,李应泉对马铭启的行为态度倍感失望。如果此人出现在自己的万福商行里,李应泉一定将眼前的这摞材料狠狠地甩在对方的脸上,让其滚蛋。
可碍于三家合资的缘故,李应泉不便当场发飙,这样多半会给人留下话柄。但极力克制自己情绪的李应泉三思后仍是决定必须解雇马铭启,如果这样的蛀虫留在厂内,那生意怎会兴旺!
于是李应泉看似淡然地开了口:“马先生,我们这座小庙留不得你这大爷,你还是另谋高就吧!”
李应泉从深思到结论其实只有短短十几秒,可这点时间对于做贼心虚的马铭启而言却长似三秋。听到自己被炒的一瞬,马铭启的裤子忽然湿了,因惊吓过度他竟然失禁了。可无论怎样哀求,马铭启都无法获得大伙的同情,就连林贤竹也都未发一声支援。
马铭启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林贤竹没办法保他,毕竟李应泉才是最大的股东,因而会办一职也就忽地空了下来。
而他为工人们伸张正义,且又提了很多可行的建议,因而李应泉大力称赞了他的能力和品行之后,极力保荐他担当织布厂会办一职,而此职务则相当于昔日洋行里的大班。
李应泉心想毕竟自己远居南洋,在上海监工的时日总不会太久,留下心腹在此,自己才可以放心离开。
而那时,距离他离广已有四年之久,当初投奔李应泉只为赚够船票重返祖国,可如今他人虽已回国,却仍不能回到自己魂牵梦萦的故乡广州。
李应泉对他的信任和重视已成了他的责任,他不能辜负,而对方的大恩大德,他无以为报,只能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即便如此,他的初心却始终未变,他一直期盼着那样的一天,他可以乘坐轮船,回到广州,回到他的家乡,回到他最爱的人身边。
两个月后,织布厂的生意渐渐步入正轨,工人的心也算是稳住了,李应泉终于可以安心地将其交给林贤竹等人管理,于是自己则动身回了新加坡。
林贤竹还算识大体,没有对他揭发马铭启一事心存恨意,而后,他同林贤竹等人合作的过程中虽时有摩擦,可毕竟都是些小事,更何况二人还是广州老乡,相让后也都渐渐平息了。
转眼间,两年又过去了,福隆太织布厂的产品已经逐渐打通了市场,生意上有了明显的起色不说,甚至可以跟洋人平分秋色。
与此同时,他还物色到了一个更为合适的人选,厂中的大工陆石安。其实这陆石安就是那日他去厂里调查时,义正言辞想要向上面揭发马铭启的那名工人。
陆石安的头很平,像被硬物磨过的一样,五官中规中矩,让人瞧了还算舒服,但却不会给人留下太深的印象。
据他后来的观察发现此人忠诚可信,头脑灵活,且还很有正义感,因而在众工人中算得上是位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于是当李应泉再次来到上海时,已感自己完成使命的他将陆石安推荐给了对方后,顺便提交了辞呈,这次他是真的要回家了。
李应泉对他的行为震惊不已,以为他多半是同自己玩笑:“你在上海做得这么好,已经当上了会办,为何一定要回广州呢?”接着,又半开玩笑地来了句:“离了这,你可不一定能赚的更多,机会更好哦!”
这时,李应泉又想到了六年前他与自己第一次谈话时,那强烈的想要回家的心愿,因而李应泉意识到他定是太久未归,思乡情切才会做出了这等不理智的决定。
由于二人相识已久,且李应泉十分赏识他,因而劝说道:“如果你只当是想家,想要回家,那你抽空回去一趟便可,要知道,我也生在广州,也算半个广州人,我父亲还是地地道道的老广州人,我们李家还不是都定居新加坡了。”
现身说法后,李应泉继续苦口婆心:“这年头,离了家乡在外面闯荡的人一大把,有些早已乐不思蜀忘了本,可那又如何,就拿跟你一起逃出来在克拉码头上帮工的那几个兄弟来说,人家早就不想回什么广州了,且都已经在新加坡成了家,这不很好么?你又为何非要执着于过往呢?我的傻老弟!更何况上海现在才是最好的淘金之所,你看现在这里遍地都是广东人,有钱赚有福享不就得了,在哪还不都是家,别那么死脑筋,我的洛老弟!”
虽然他一直没有搭话,可李应泉却还是不厌其烦地开导着对方,说完,李应泉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对他的强烈挽留。
平日里二人经常以兄弟相称,情感上已经超出了普通的上下级关系,因而,他对李应泉这位大哥也是心存留恋的。
此刻,他眉头微颦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可多年的心愿他从未忘却,于他而言已经渗入骨髓,溶于血脉。
因而踌躇了片刻后,终下决心的他舒展了眉尖坦然回答:“应泉兄,在我看来,从未走出过家乡却只道家乡好的人多半是没有见识的井底之蛙。这几年,万福给了我很多机会,让我有幸去睁眼看看这世界有多美,多好,可去了这么多地方,我却发现外面再好,但始终还是家乡的月亮最亮最圆,所以我想回家,我太想广州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颇为动情的他眼中早已显了泪光,可他却并没止歇,而是接着倾诉自己的心声:“每当我闭上眼睛,那里的一切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在外面漂泊即使我赚到再多的钱,过得再体面,我始终都不怎么快乐,因为我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