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忽然就说出了下半首诗。
“我明白,这是娘娘写给皇上的。”他道,“臣的曲子就是为这诗作的。”
我不解。
“臣的曲子叫《一斛珠》。”他琮琮拨了两个音,“臣已把这曲子教给梨园子弟,着他们唱遍皇宫,唱遍长安城,娘娘就等着皇上回心转意吧!”
我愣愣瞧着他,心里有太多翻涌,说不出话,只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去,摸了摸他苍白而年轻的脸庞——那脸上现在显出了一点点红晕,证明他不是夜色里长出的妖。
“娘……娘娘……”他有些失措了,抱着琵琶退了两步,“臣告退了。”
他转身,溶进夜色,一片黑。跑几步,突然回眸,一笑。
我也一笑。
只有一直笑到最后的那一个人,才能算赢。
《一斛珠》果然传开了。
我的词也许不好,但他的曲却有天才。
一年年,霓裳羽衣也演得倦了,只有《一斛珠》,唱尽六宫粉黛的辛酸,三千佳丽的遗憾——只有那第三千零一个人,花枝招展。
我更老了,更少笑了,更不跳舞了。
他陪我的时间更长了,更沉默了,他的人也更苍白了。
只是有一点还不变的——去时那回眸一笑。
只有一直笑到最后的那一个人,才能算赢。
他一直这样提醒着我。
“不,我们放手吧。”我说,“皇上不会回心转意了——都已经十年了!便是当年没有那个女人,也不会有谁能爱一个人二十年如一日的。”
话一出口,我隐隐感觉有些后悔——
他一向温和淡定的眼神,为什么突然变得惊讶——惊讶到整个人成了一樽石像,风化了的石像。
我不安地抬起一只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怎么了?”
他一颤,活转过来,微微笑道:“臣只是在想,当年陈阿娇皇后幽居长门宫,不惜一字千金请司马相如作赋,而娘娘八赋天下传诵,其才不逊司马相如,何不作一篇抒怀之文,以感万岁?”
我心里一动,几个词句已经跳到了嘴边。
他深深地望着我,鼓励,怂恿,纵容。
将琵琶一放,他转身就跑:“臣笔墨伺候,请娘娘挥毫。”
“苦寂寞于蕙宫,但注思于兰殿。信摽梅之尽落,隔长门而不见。”
开始跳到我唇边的,就是这几句话。但是笔墨齐备时,我心里空落落,还是这几句话。
一篇《楼东赋》,骈四骊六,我搜肠刮肚。
好容易写就了,二百二十二个字。
他接过去,灯下细细看,见墨迹淋漓未干,就轻轻吹着。
“娘娘大才!”他说道,“只是臣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我有些心不在焉。
他就伸指点着我那一句“君情缱绻,深叙绸缪”,道:“娘娘此句,说的是万岁的恩爱,而下文急转,就说‘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似乎和万岁的情真意切说得不够。”
我怔了怔:不够?
“依臣浅见……”他铺下我的花笺,擎起我的点梅,蘸饱了墨汁,一挥而就。
“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
好啊!好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