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他这一句,是用那敲编钟的小椎子敲击我的心胸。
倘若皇上曾经和我“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我又何至于今日在此,自寻烦忧?
想到了这一着,我突然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没有谁会爱一个人二十年如一日——
没有谁会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赢回皇上呢?
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强娶我入宫,我就不曾爱他。
二十年后,撇我在冷宫,我又为什么要爱他?
我疯狂地大笑。
他愣愣地看着我:“娘娘,臣做的不好么?”
我笑得都淌下了眼泪。
“不——不——你作得很好,好我千倍万倍,就这么着吧!”
他还是那样傻愣愣地看着我。
我就一把抢过那花笺来——《楼东赋》,二百三十四个字,就此定稿。
不出我所料,《楼东赋》石沉大海。
我现在常常笑了,然而他却更加沉默。
回眸时,他的一笑显得勉强。
“娘娘,您别这样。”他说,“臣做首新曲,给你解闷吧。”
我却说:“不……不用。我不闷,你也不用陪着我了——你多大了,我赏个宫女给你,你出去成婚吧!”
在无尽的夜里,他是黑暗里长出来的妖,眼神闪过不可捉摸的哀愁,叹了口气。
“臣今年二十八了。”他说,“谢娘娘赏赐。”
我点了点头——二十八,他说他看过我跳当年的惊鸿舞,那么算来他入宫也有二十年。这世界上,果然没有什么“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
他去后,没有消息。
上阳宫的日也长,夜也长——
短的,从来就只是春宵,只是盛世,一眨眼,都把光阴虚晃!
渔阳鼙鼓,是谁的丧钟,九重城阙,是谁的尸床!
皇上,和那个女人,向西南,仓皇。
长安陷落了,只有我,在上阳宫里,已经被人遗忘。
我猜想这就是我的死期了——要不然,不知时节,梅花怎么会在此时开放?
裁了一丈白绫,我走到梅花树下。
漆黑的夜空啊,隐隐是宫门外的撕杀——好平静的撕杀,倘若这夜是一匹缎子,居然那刀枪剑戟都穿不透它!
除非是妖。
然而连妖也离开了我。
我平静地把白绫搭在树上,打了一个节。
“娘娘!”
突然有人在背后唤我。
我一愣,就看见我的妖了,苍白的手,苍白的脖子,苍白的脸,生生从这黑暗里长出来。
“娘娘!”他飞身扑了上来,跪倒,抱住了我的脚,“娘娘万不可轻生!娘娘还要活着赢皇上的心哪!”
我苦笑地看着他——真没想到,到我死时,还见到他。
“娘娘?”他抬眼瞧着我古怪的目光。
“你去吧。”我说,“我也该去了。”
“不——”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强硬而坚定,毫无预警地,一把将我抱起。
我呆住了,他却已经发足狂奔。
厚重的黑绸,摩挲过我的皮肤。
上阳宫外兵荒。
长安城中马乱。
我被我的妖抱着,略略有一丝的不安。
我是妃子啊,他是乐官。
我就将赴死的人啊,他有妻,或许还有子,一个人生,好端端。
然而我的身体却不由我主宰,不挣扎,不说话,只迷茫地看着那张执着的脸,苍白,生生从黑暗中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