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离昧泊舟隐者山下。隐者山,顾名思义隐士居住的山。
这里确也住着一位隐士,复姓即墨,单名一个“拊”字。离昧曾问:拊者何意?答曰:吾意取蜉蝣之“蜉”也,奈何众人皆以为扶持君王之“扶”,后以烟火人间恸拊掌之“拊”。非吾意,非吾意也。
此话自有渊源。即墨一姓本来自上古,是北爵一族的姓氏。慕容氏祖先建立王朝后封四爵,东爵欧阳氏,西爵竹氏,南爵南氏,北爵即墨氏。
即墨家书香门第流传近千年,清越帝之子仁斌帝一统中原之后,实行“柔道”治国,重赏功臣、联姻、鼓励退休、鼓励交权。
四爵保留爵位世袭制,收爵王手中权利,渐渐淡出朝野。
即墨拊的祖先是辅佐清越帝打江山的即墨酣,百舒四儒将之一,天下定时,北爵即墨酣与南爵南觅相继辞官归隐,即墨酣当日便携其妻景唐儿在此隐居。
即墨拊此人好《老庄》学说,平日里洒脱镇定,自有风度。时常与三五文人隐客饮酒清淡,然酒量不佳,酒醉便发狂,或扪虱而谈,或跣足狂奔,或长啸以诉,说到人生不尽如意时便拊掌长哭,故人将其名中“扶”改为“拊”,戏取外号曰“疯酒先生”。他听闻之后长笑受之,曰:吾以后便名即墨拊,拊掌之“拊”,字落拓,号疯酒先生。
离昧极是欣赏即墨拊的气度,因而每次云游必然要在他这里盘桓数日。
隐者山是一座高而险的山,即墨拊所居之处更是险绝,背倚高山,前临危崖,左侧瀑流,唯右侧一条羊肠小路蜿蜓笔陡。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二人沿路而去,但见道路两旁树高蔽日,雨是昨夜下的,此时路面才微湿。山里空气犹为清新,离昧忍不住一声清啸。啸声清远绵长,带着新雨草木的清意,让人听了只觉心也如这山林般一碧如洗。
他这一啸不久山里便有一声清啸相和,清越疏狂,底韵绵厚,大有“天顶地底当自歌”的豪迈。
离昧一笑,继续沿着山路走,不久便见一个人跣足披发,衣襟不扣的跑来了。
离昧禁不住朗笑,“拊兄拊兄,今日可是又醉了?”
即墨拊三两步过来,携手上山,“君来我心之喜犹胜醉酒。”
离昧高笑,拍拍即墨拊浑圆的肚子,“如此且把你的好酒尽于我,你看着我沉醉便罢!”
即墨拊约莫三十来岁,长眉俊目,气质磊落,眉宇间自有一股说不尽的儒雅高岸之气,是即墨家千年书香的沉淀,也是高野林泉清气的涤荡,让人一看便想到崖边白瀑,瀑边青松。身形清瘦,惟一与之不符的便是因长期饮酒而微圆的肚子,离昧没少用此打趣他。
即墨拊亦摸着肚子,哈哈一笑,“这倒是极好,我家有瀑,瀑流酿酒,你们但饮得下只需饮,饮得我这一样的肚子,如何再打趣我?”
离昧亦笑,执一根树枝有意无意的挥打着路边的水珠,“世人皆道即墨公满腹诗书,却不想原是一肚子的浑水。有负清听,有负清听啊。”
两人一路言笑上了山,早有一妇人于崖前摆放好了酒,离昧前往笑言,“嫂子,离昧又来蹭酒蹭饭了。”
那妇人是即墨拊的妻子徐氏,舒眉秀目,温婉大方,不同于寻常女子,因而离昧言语间并没有凡俗的客套。
徐氏一笑,“早为你备着呢!他这些年来别的没长酒量见长,离弟可别也灌了一肚子浑水才好。”便去厨房准备些野菜和子尘吃的糕点。
即墨拊拍开酒坛上的泥封,替离昧倒了一碗,子尘立马捧起碗来接酒,离昧挡住,“拊兄可是上辈子欠了子尘酒,怎么每次都想着还?”
又被挡住了,子尘愤懑的瞪了离昧一眼,狠狠地咬着糕点。
即墨拊见此哈哈一笑,大是赞赏的拍拍子尘的肩膀,“这小鬼有潜力!有潜力!”
离昧不由苦笑,“拊兄啊拊兄,我一个花道士也就罢了,何必再搭上子尘?我这衣钵未传,可别先传了酒钵。”
即墨拊拊掌长叹,“方外之人还如许计较,庸俗啊庸俗!”
离昧也不介意,含笑举盏。少抿细品,酒体醇厚、香而不艳、郁而不猛,入口微有焦苦,但苦不留口,回味悠长,过杯留香,只叹好酒好酒!
即墨拊朗然豪笑,忽一移身坐到离昧身边,殷殷的问,“离弟可又收到了残卷?”
所谓的残卷如《河图》、《洛书》、《老庄》等,一向为玄理之人最爱,有许多人搜寻,离昧亦有此好。
离昧心知他急迫故意戏言,上下打量着他,“我道拊兄这般是为了离昧,却原来是为书卷,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在酒啊。让离昧白开心了一番。”
即墨拊干笑,“嘿嘿,喝酒喝酒。”
离昧连饮了两碗道:“拊兄这般可是想用酒灌满我的肚子,然后让我将诗书吐出来?不过此次却让拊兄失望了,那些残卷太过玄妙,我纵有过目不忘之本事也记不下。辜负了你的美酒!”
即墨拊脸一黑,夺过离昧的酒一仰而尽,“没书还来讨我的酒喝!不给了!”抱着酒坛就要走。
离昧哈哈一笑,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坛酒便回到怀抱里,一挥袖半本残卷掷到即墨拊面前,他举起酒坛大吞一口酒,清冽的酒水直流入喉中,二三两的酒被他一气饮下,然后一抡袖擦嘴,“好酒!痛快!”
即墨拊早已迫不急待的看起残卷,徐氏端来野菜难得见丈夫有酒不饮禁不住一笑,“尝尝这刚挖来得野菜。”
离昧执箸而笑,“苦菜烈酒,正是当饮时候,多谢嫂子!”一手提壶,边饮边吃,果然爽快至极。吃到酣处忍不住拍桌而唱,他拍的极有技巧,只听脆响不断,如清簧裂筑,“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一改平日淡烟含水之态,声音清亮,伴随着瀑流之声,直透云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声音忽而飘逸潇洒至极,忽而又隐含郁郁。
即墨拊也被他吸住,拊掌相喝,“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唱到兴起之处便长身而起,挥襟展袖,跣足而舞,“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他的舞极是好看,姿态舒徐,形影疏豪,一襟一袖俱是洒脱豪迈,配以儒雅高岸之貌,腴瞿相间的身材,只觉将山云水气都拢到他的衣衫里。
离昧拿起一个酒坛抛给他,他接过哈哈一笑,对着酒坛长饮一口便又抛给了离昧。
一坛酒被人两三口就饮完了,再欲开酒时,却听一声清凉的声音传来,“如斯婉约人,竟也舒豪至斯?”
离昧看去,只见丛林中人玄黑衣衫禳白襟,腰带亦是白色,本是极醒目的搭配,可穿在他身上让人只觉淡薄。
骨骼清标,气质凉薄,一步一步走来,脊背上都带着山林水涧的清气。
慕容云写?他未走?离昧想到刚才自己的疏豪都被他看去了,竟有些羞赧,略颔了颔首。
慕容云写径直于桌前坐了下来,“即墨兄,云写亦来讨一杯酒,可乎?”
半天没听见回答,好奇观之,他竟抱着酒坛倚在石头上睡着了!
离昧忍不住哈哈一笑,指着即墨拊道:“我道你酒量真的增长了,没想到只半坛就醉了,岂不负了你这一肚子的浑水?”见他睡得人事不醒,苦恼,“你倒好,一醉了之,我却还要将你搬回去,喝这么点酒真是不划算啊!”
慕容云写道:“瞧睡得悠然自得,随他去吧。”
正对了离昧的主意,拍拍即墨拊的肚子,“拊兄,你且睡,这些酒兄弟替你喝了。”替慕容云写倒了一杯,又想到他手臂上的伤痕,“你不能喝酒。”
慕容云写端酒饮下,白净的皮肤如醺如染。
离昧不禁想到方才所吟: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自觉好笑,一口酒哽在喉,几乎没有呛住。
慕容云写似明白他所想,凉薄的眼变了变,随手翻了翻离昧搜寻来的残卷,淡然问,“逍遥游,何谓逍遥?”
清淡论道乃是文人才子们惯喜之事,离昧挥袖而答,“所谓逍遥者,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无功、无名、无己!”
慕容云写一手执盏,看杯酒倾斜,“这便是你的逍遥?世外之人么?生于人世,又怎么能称为世外呢?”忽然抬眼,铮铮而言,“离昧,我不许!”
离昧愕然,“……你醉了。”
慕容云写果然是一杯就倒的人物,伏桌酣眠,离昧脱了外衣给他披上,即墨拊倒醒了,慵慵地问,“离弟今近又遇到什么事情没?”
离昧沉叹,“哎……去年黔西大旱,百姓饿死无数,官员却醉生梦死,这世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论何时,这些都是存在的。”即墨拊一改往常不谈政事的态度,“离弟既有怜苍生之怀,何不入仕?你绘的黔西水系图我已看了,甚是周详省力,若以此修建水利,黔西必然不会再受旱涝所困。然,手中无权无钱,纵再好的计划,也只是一张图纸而已!”
离昧叹息,“拊兄所言我何尝不晓?只是官场勾心斗角,我无半分招架之力,想帮百姓怕比如今更难。”拊掌悲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如果不能凭才报效国家,不如归隐于诗墨。”
即墨拊看看慕容云写,又看看他,“这世间有一种大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离昧似被触动,哑声反复低吟,“不问对与错,只问值不值。若为社稷谋,殒身亦何辞?”初似置疑,渐转坚定,“若为社稷谋,殒身亦何辞!”
即墨拊长声一叹,“苍生何辜!”拍拍离昧肩膀,“离弟可择良主,则苍生有救。”
离昧苦恼,“拊兄知晓,我敬的人,不以国为日,不以君为月,唯怜苍生,是像屈子那样的‘哀民生之维艰’,像墨子一样兼爱众生。像北魏贾思勰,著《农政全书》解万民之餐食。只是天下求名者,岂有这等胸怀?”
即墨拊见慕容云写肩膀一颤,对离昧肯定一笑,“有!定然有!”
两人举杯对饮,胸怀坦荡。
喝了半坛即墨拊再度醉去,云写酒意散了些,睁开眼,两人与徐氏辞别下山。
前脚刚走,即墨拊便醒来,看着慕容云写背影,“好在离弟过来,否则我又要醉上十天半个月。”慕容云写敬即墨拊才华,时常来请他出山,即墨拊与他交情匪浅,不好拒绝,只能装醉。云写耐心极好,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即墨拊只能躺尸。
徐氏不解,“你与他说了什么,这回他竟走得这般干脆?”
即墨拊轻松一笑,“即得美玉,自不会恋我这块顽石。”
徐氏忧心,“你又何苦累了离弟?实在不应该卷入朝廷漩涡,他并不适合勾心斗角啊!”
即墨拊脸显忧色,“他放不下,就只能拿起。今日早入漩涡,总比来日被强行卷入的好,望他能早日明白,身边的是一群狼,而不是一群羊。”
“越说越玄乎!”
即墨拊指着二人,“你瞧,一个男生女相,一个凤生龙命,偏又都出身非凡,怎能不玄乎?且处在如今这个时世,风云要起了!”
徐氏讶然,“凤生龙命?你说他们之中有个是女子!谁?”
离昧婉约柔和、洒脱从容,慕容云写清皎俊秀,寡薄寒媚,看起来都有些像女人又都像男人。而凤生龙命,是指这女子将来会生龙子,还是这女子将来会当帝王?
即墨拊静默不语,只到看不见二人行踪了,才再度感叹,“谢闻,十年前,我曾问你,既知双龙并世,何不斩其一?你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为苍生之劫。便算斩了此因,还会有别的因,而结果都是一样,不如尽人力,看天命。望这些年你所付出会有回报,能化解苍生的劫难。”
谢闻?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前朝白衣宰相谢闻?那是一个神话般的存在,慕容云写、离昧与谢闻有什么关系?
“双龙并世?是他们?”
即墨拊只是一摇头,扬袖而去,“哎……人啊,总是在满眼的人间烟火里,寻求着不食人间烟火。可叹可叹!”
下了隐者山,慕容云写又跟着离昧来到小舟里,撩起衣袖任离昧换药,露出手肘上方一个烙印,小拇指那么长,隐隐有形。
离昧只觉眼熟一时又想不起为何。
慕容云写半醉半醒,猛然提住他的胸襟,咄咄逼人,“为何对我如此生疏?”气息扑在离昧脸上,他脑子里乱烘烘的一片全然想不出头绪。
慕容云写将头一倾,趴倒在他的肩膀上,含糊低语,“离昧,疏离而暧昧,这就是你么?”
离昧一愣:他这样理解自己的名字?自己又何曾对他暧昧过?
慕容云写抓着他颈上坠物。那是一块扇形的铜器,一面油光可鉴,一面雕着图纹。离昧猛然觉悟,他手臂上的烙印与自脖上铜镜的纹络一样!
慕容云写醒时是晚上,见离昧坐在身边,孤灯独照,若有所思。稍一动头就像被斧子劈裂一般,离昧递来一碗醒酒汤。
“不会喝酒以后少喝,醉了会很难受。”
慕容云写以手支颐,有一下无一下的揉着额头,“碗一直在你手心?”
“我有事相询。”
“嗯。”慕容云写闷闷的道。
“你手上烙印是因何而来?”借着灯光将残镜递于他看,“可是被这个烙上去的?”语气殷殷,如果他们从小相识,该是多深的缘分?
“嗯?”
“我是不是认识你?”离昧急问,他是不是自己该记住的那些人?见慕容云写只是低首看着茶盏,受不了他不紧不慢的态度,“我怕温度不合宜,放怀里捂着。”
慕容云写唇角微勾,因惑地揉着眉心,“像是被人烙上去的,记不太清楚。”
“何时烙上去的?”
云写想了想,“大抵四五岁。”
离昧八岁出家,那时云写正好四五岁,八岁以后的记忆他都记得,那么应该是出家之前,那时年纪小,记忆也混乱,真是他要找的人?“我们是不是认识?”
“可能。”指指他的残镜,“但我没有这镜子,有镜子的你肯定认识,由此或可查出。”
离昧意兴阑珊,“是么?”他只想知道他们的关系。
慕容云写认真道:“我们一起查。”母妃死时书案上就画着这个图纹,母妃之死与君后脱不了干系,这个图纹和君后有什么关系?掌握了离昧,是否便等于掌握了开启那个秘密的钥匙?
云写的伤恢复的很慢,身体也不好,体温偏寒,任何时候手都是冰冰凉凉的,离昧根据道家养生之术替他调理,吃些热性、补血养气的东西。
慕容云写不喜,却不忍拂了他的意,背地里总是让给子尘吃。
这日离昧做了人参枸杞炖鸡汤给慕容云写吃,他见离昧下船了,招呼子尘过来给他吃,子尘正饿着,一气把自己的和他的都吃了,结果补得过头了,当晚上火流鼻血了。
离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边用冷水替子尘拍后颈镇住,一边让慕容云写掐住子尘手上的穴位。
好容易鼻血不流了,离昧看看慕容云写满手的血,又看看子尘塞着棉花的鼻子,忍不住抚额,“东西也是乱吃的么?哎,一个好吃,一个不吃,真是头痛!”
慕容云写听此抱怨心里微微一漾。
这晚二人睡在舟头,云写半夜做了个梦,醒来见他窝在离昧的腋下,身上裹着离昧的衣服,一时迷茫。听离昧半醒半睡间低哝,“冷么?”顺手扯了衣衫替他掖好,愈发茫然了,愣了半晌,又缩到他腋下。
这天慕容云写起来的比离昧早,坐在船尾。船尾有案,案上铺卷陈墨,他正临案书写。
离昧披衣掬一捧江水洗脸,慕容云写已停了笔,一副画作好了。
画卷上用石青色画了一堵墙,墙顶上是一行行的青瓦,碧的像被水洗过的青苔。一枝春花攀过墙来,倚在瓦上,辩不出是桃是杏,花瓣与叶子清透鲜亮。
古旧的廊檐下,一个男子负手而立,看不见容貌,只觉衣衫素白,略有喜色。他脚下一队洁白的鹅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过。
画卷意境清隽,耐人寻味,卷尾题诗一首:
一行青瓦题旧辞,桃云杏露正当时。
隔墙呼问长干友,彼年竹马可驱驰?
慕容云写侧首,用耐人寻味的嗓音问,“彼年竹马可驱驰?”
离昧一时又惆怅了,“彼年竹马安可忆?”见他以手支案轻敲着头,眉角微蹙,关怀询问,“怎么了?”云写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负气的绷着俊脸,“头痛。”
离昧看到画卷上的花忽然福至心灵,让子尘泊舟桃花坞。
夜晚一场微雨,第二日离昧早起,慕容云写头痛也起来了,走出乌蓬,见绿酥堤上离昧提着个竹篮,步履舒徐,眉目清致,“何往?”
离昧颔首一笑,“此处桃花刚开,我去采些回来。”
慕容云写拂衣下船,与他并肩向桃花坞里走去。这里种得是晚桃,花恰才盛开,一片片绯如云、亮似露,他不由想起梦境。
离昧挑一朵朵初开的桃花采摘放篮中,慕容云写只道他要采回去插在船里,不解。
离昧神情怡然,“前日你说头痛,我有桃花丸可治偏头痛。”慕容云写对吃药极是不情愿。他循循善诱,“桃花丸非药,是将初开的桃花烘干磨碎过筛,炼蜜为丸,早晚两粒。”
“倒是有异于寻常药物。”慕容云写替他摘桃花。
“这是自然,吃花也算雅趣,桃花丸还可治肝郁气滞,血行不畅,对女子而言更是宝物,美容养颜、祛斑丰肌,调理月事。桃花用处极广,桃花粥,桃花茶,桃花酒皆有宜处。”
“如何酿?”
“将桃花倒入酒坛中,最好是用农历三月三日采的,加入上等白酒,以酒浸没桃花为度,浸泡一月启封。滗出药酒另放,每日三至五盏饮用,早晚各一次。再将桃花瓣放入酒坛,加入白酒,一个半月启封。每次五至十盏毫升,早晚各一次。此酒青年男女皆宜,有防病美容悦色之效。”
慕容云写回头,见满坞桃花含雨带露,采花之人眉目温润,眸子清透,正笑颜相询“你不喜欢吃药,这桃花丸和桃花酒可用么?”桃花染就,依稀是故人颜。
痴痴问道:“船中可有上好的白酒?”
“需去卖些。”
“我有友是酒酿世家,离此不远可去寻些来。”两人采了几篮桃花方回。子尘见这么多桃花很是欢喜,“公子,要酿酒么?”
离昧笑斥,“小酒鬼,我下次再也不敢带你去拊兄家了。”
子尘粉嫩的脸一嘟。
离昧忍笑,问了慕容云写他们朋友所在,又开始行舟。子尘嚷道:“我们还没吃饭呢?”
“熬桃花粥给你吃可好?”离昧笑道。
取出半篮桃花置于沙锅中,加入粳米,文火煨粥,慕容云写一直在边上看着,“你怎么会做这些?”不是君子远疱厨么?
“师父从小便教导自己动手,一日不劳,一日不食。这些吃食做法不过是根据道家养生术,也算小小的风雅一回。”
“此有何宜?”
“舌有紫斑,脸色暗黑,美容、经中有血块。”
慕容云写眉头微蹙,犹疑问,“我们吃何宜?”
离昧莞尔,“这粥主要是给子尘吃的。”
“为何?”慕容云写难得打破沙锅问到底。
离昧以手掩唇咳了一下,尴尬道:“他这些日子出大恭的时间长了些。”
慕容云写愣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扑噗”一笑。
离昧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开怀,忍问,“有何好笑?”子尘也从船头好奇的看来,“公子,你们笑什么呢?”
慕容云写但笑不语,两眼水汪汪的,如长蒿搅动春江之水,离昧的心湖也被搅得涟漪荡漾。
云写忽然俯过身来,低语,“难得你有如此不雅的时候。”
气息吹到耳朵里,离昧脸顿时如桃花染就,身子酥软欲跌,被云写揽住腰,“粥好了。”再次闹了个大红来,忙转身搅粥掩饰。粥里需要加些红糖,离昧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慕容云写将红糖递给他,“在这里。”
离昧再不敢看他。
慕容云写只觉心情无限舒畅,转身对着江面一声长啸,如龙吟凤唳,直逼九霄,绵延不绝。
吃罢粥离昧将一半桃花烘干,已到了慕容云写朋友家了,离昧因早上的事本不愿往,可慕容云写坚持,他并不善于拒绝人。
子尘见又留下他一个人很不爽,离昧正好寻到理由,却见慕容云写拿出一锭银子向子尘一扔,子尘熟练的接在手中,喜笑颜开的跳到船上,“公子,你放心吧!不用担心我!”
离昧要训责,见子尘一头钻进乌蓬里,伸出脑袋冲他做鬼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被云写拉走,“我说他最近饭量怎么下降了,原来是你给他钱买东西吃了。”
慕容云写笑笑,很不厚道的出卖了子尘,“他的钱都还藏在床下面。”
离昧皱眉,“他存钱做什么?——买酒!”
“酒那么好喝?”
离昧摇头,“子尘嗜酒是天生的。那时他才刚会抓东西,父亲抱他吃饭,桌上那么多饭菜,他哪个也不抓偏偏硬伸着手臂去抓酒杯。当时父亲就拍着他的肚子说,——你抱回来的不是小孩子,是个酒坛子!”
慕容云写忍俊不禁。
离昧忽然讷讷,“他既没卖零食为何不吃饭?”疑惑的看着他,他忍笑,一本正经的走路,此地无银三百两。
离昧懊恼道:“难道我做的饭很难吃么?”
“没!”慕容云写毫不犹豫的回答。
“那你为何不吃?”
慕容云写长叹了口气,手放在他的肩上,一字一顿,“你不能以子尘的食量来度量他人!”事实上他吃得比以前多了一倍,可子尘那饭量实在太吓人了!
离昧闻言失笑连连。
慕容云写的朋友何琛是酿酒世家,特地带他们到酒窑里,离昧如狼入羊群般的品赏着酒。
何琛道:“这是米香型的酒,你尝尝如何?”用酒勺舀了盏,离昧这次却没有立时评价,半晌才痴醉般的道:“这酒,像某个人。”
“像谁?”何琛问,慕容云写也疑惑。
离昧将酒盏递给云写,“你也尝尝。”他狐疑:不是不让自己饮酒么?浅抿了一点,果然甚是爽口。
离昧问,“怎么样?”
云写瞧着酒液,“酒质晶莹,蜜香清雅……入口柔绵,落口爽冽,回味宜人。是好酒。”
离昧笑问,“像谁?”微醺的眼颇有些调侃的媚意,云写失神,“像谁?”
“你不知道么?”许是酒意上来了,他主动靠近,体香酒香混合,云写不由得深嗅,酒意也上涌上头。
离昧在他耳边低道:“不像你么?云写。”
慕容云写心神一乱,腹中如烧,狼狈地逃出酒窑。
南宫楚候在窑外,白衣纸扇,风度翩翩,“爷!”
“如何?”慕容云写站在风口,极力冷淡下来。
南宫楚道:“这个图案缺失的部分太多,难以确切判别,据一苗疆老人言,这许是一种古老秘术,苗疆赶尸匠常用铜镜压制邪物。施此法术士必有极高的法力,且极易被反噬其主,早已失传数百年,就算有铜镜流传下来,早已锈蚀得看不见形状了。”
“查查萧满身边的苗疆人都是什么来历,适当时,以此引蛇出洞。”
“赶过尸的铜镜极是邪恶,容易招些不干净的东西,依苗疆老人言,若将此物长期戴在身上,必然邪气入体,以致早夭,由此可见,这铜镜必然是没有赶过尸的。”
慕容云写摇头,“未必,世间之物,皆是相生相克,定然有克制之法。”
“可惜那老人也不知晓。爷还是离他远一些的好。”
慕容云写不置可否,“离昧的身势可曾查到?”
南宫楚摇头,“长云道长口信严实的很,根本无法探到一个字,观里人皆言,头一天晚上还好好,第二天一早就见长云道长身边跟着个孩子,神情痴呆,一问三不知。”
慕容云写凤眼微眯,越是神秘,越有秘密,“盯着即墨拊。”直觉告诉他,即墨拊必然知道一些事情。
“是!萧洒来了,君后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摸摸我们的底了。爷若不想应付,不妨推给离先生。”神情一转,轻佻道,“想必他会很享受美人计……”
见慕容云写刀眼扫来,溜之大吉。
离昧出酒窑时,天已破晓。
侍女带他来到一个听雨亭,一棵百年的梨树将亭子团团护住,满树梨花似雪。亭子四周皆挂着湘妃竹的帘子,亭内烛光隐隐,慕容云写竟一直在等自己么?
卷帘,晨风吹熄了灯,梨花纷纷辞树,簌簌落满锦榻。
锦榻上铺着凉席,凉席上躺着一个人,衣如破晓的夜空,脸如辞树的梨花,双手环肩侧卧,身子蜷曲如句,而勾折如逗,神情安祥恬淡。
离昧怔忡一刻,解下外衣替他披上,见他身子微动低哝了一句什么,太过含糊听不清。静坐于榻尾,眼神辽远,不知是在看他,还是在看落在他脸上、几乎与肤色一致的梨花。
曙光升起的时候慕容云写醒了,将衣服还与离昧,“选好了?”
“嗯。”穿上衣服,“你说梦话了。”
“说了什么?”
离昧摇摇头,“很模糊,没听清楚。”
慕容云写想了想,“我似乎……梦到儿时,……那人好像是你,将我推落水里去了,我不会游泳,在水里拼命的划以为靠岸,却不想越划越远。”
“后来呢?”
慕容云写苦笑,“路人提着我的头发将我从水里提起来。”
离昧忍俊不禁,见他埋怨看来,凤眼惺松,别样风流,“你倒笑,我可被吓傻了,许多天说不出话来。”
离昧很不厚道地笑,“后来如何了?”
“母妃……母亲非说我被吓掉魂了,大张旗鼓得给我叫魂。”
离昧哑然,“叫来了么?”
“……嗯……”
云写缓缓说着儿时趣事,离昧含笑听着。亭外春雨淋霖,酒意渐渐上来,侧卧凉席睡去。
晨风过帘熄夜灯,榻下梨花水色浓。
小忆儿时欢乐事,侧卧凉席听雨声。
这一次离昧也做了个梦,梦中有灼灼地桃花林,他坐在桃花树下,慕容云写卧在他的膝上沉酣,素衣如雪,唇边含笑。桃花纷落如雨,瓣瓣落在他清皎的脸上,也落在身旁的清酒里。
他的手指恋恋地抚过云写如画的眉眼,一遍又一遍的吟哦,只吟到天荒地老:
——是桃花浸入了酒?酿成你未醒时的风流。
许是这一夜冻着了,慕容云写嗽疾猛然转厉,竟下不了床。何琛请大夫来开了药,丝毫不见效果。
离昧对此愧疚不已,亲侍汤药,极尽用心。
第二日萧洒便来了,见云写躺在床上,脸色灰白,眼睛乌青,唇红得惊人,咳嗽不止,故作沉痛道:“一年未见,没想云写贤弟竟病成这样?”
“咳咳……”云写似要将肺咳出来般,喘喘息息,“……劳烦……记挂……”
“我前些日也病了,恰巧身边带着大夫,请来为云写贤弟一看。”拍拍手,便有长胡子大夫进来,为云写号脉。
他正耗脉云写又是一阵咳嗽,以帕掩唇,咳嗽停止时,帕心已然黑红。
“……”离昧正端药进来,脚步一个踉跄,几乎没打药碗打翻。
云写带了血的唇清浅一笑,“……你……还是……回去吧……”竟似不想连累他。
离昧五内俱焚。他没想到云写的病竟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大夫继续给他把脉,神情严肃沉重。
萧洒拿出贵公子的派场,“怎么样?你只管开方子,再贵的药也吃得起。”
大夫道:“公子身体太弱,老夫先开两幅调养的,待体质好些再慢慢治病。”暗含之意谁都明白,无药可治,只能吊着一口气。
萧洒打破沉默,“有方就好,云写贤弟先好生修养,也不急在一时。”
云写不经意道:“……也不过……二三年……光景……”
离昧眼角一烫,别开脸去,听云写梦呓般道:“……哪一天,……有人告诉我……我能长命百岁……我倒真……不习惯……”活不过十八岁,像个恶毒的诅咒,从小陪伴着他。
离昧强颜欢笑,“待你好些,随我去北邙山,家师妙手回春,定然会有法的。药温正好,趁热喝了吧。”
慕容云写今日倒是听话,喝完药漱了口便睡了。
萧洒侧身拦住大夫,“如何?”
大夫摇头,“活到十八岁已是宽容的说法,能熬过今春便是万幸,他的肺经不得半点刺激,五脏六腑相生相克,一损俱损,这人……怕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无法医治?”
大夫肯定道:“便是华佗在世,也难以医治!”
萧洒眉角一挑,若悲还笑,“真是……可惜了。”
天黑时云写醒来,“……你……还在?”
离昧道:“我今晚守着你。饿了么?吃点粥吧。”扶他起来,他身子很软,坐不住,离昧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半揽着他喂粥。靠得如此近,他身上木樨香混着药香传入,幽幽细细,如能蚀骨。渐渐神思不属,喂得急了云写呛得咳了起来。
“抱歉!我……没事吧?”吱唔着替他擦拭。
“咳咳……无碍……”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给我……洗洗脸……”
离昧忙放下碗,拧了帕子愈发拘促,“我……”
云写目光坦然,“……有劳。”
离昧坐到床前,手指隔着巾帕抚上他的脸,空落落的心忽地填满了,一点一点划过。他的天庭饱满,是富贵命呢!眉毛浓黑,一直渗到鬓角,不笑时很凌厉。眉间朱砂原来不是宝石镶钳。凤眼闭起来的时候很安祥,睫毛像个小刷子。唇……手指不知何时钻出了巾帕,在唇上轻轻划过。
他眼睛倏然睁开,离昧手一抖,巾帕掉在他脸上,心跳如擂鼓,道歉都说不出口。听他问,“你……今晚……在哪睡?”
“那边有个……软榻。”
“天冷……到床上……来睡。”
离昧几乎没跳起来,不知灯光迷离了云写的脸,还是云写的脸迷离了他的眼,只觉天地都混淆成一团,终于找到一丝清明,“我……我……贫道还是睡软榻。”
“嗯。”
这一晚云写睡得还算踏实,离昧猛见血光一闪,无数个狰狞的脸孔、无头的血尸纷纷向他扑来,他想要逃跑,可身子动不了;想要呼救,可是嗓子似被人掐住,发不出声音,呼吸越来越困难!
他知道自己被梦魇住了,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要醒来!要醒来!可是醒不了!甚至连眼睛也睁不开!
又是这个梦!为什么总做这个梦?
谁来推我一把?只要动一下就能醒来!
可是没有人!
这世间,除了自己,谁也不能拉谁!
他忽然觉得好绝望!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他该记住的又是什么?这是哪辈子欠下的债?
什么能让他醒来?
云写……云写……
忽有一双清濯的眼睛浮现,温柔怜惜地看着他,混沌的脑海忽然一清,他的脖子终于能动了,倏然坐起!
汗,湿透重衣!
他深喘了几口气,仍不能平息自己的恐惧。远远地离开那张软榻,再也不敢躺上去。
初上北邙山,他每晚都会做这些梦,反应迟顿,浑浑噩噩,师父每日以《道德经》洗涤他的心灵,渐渐恶梦少了,他隐隐记起上山前的事。
他的父亲段员外高大威严,母亲段夫人雍容慈爱,哥哥段享亲厚友善,嫂子温婉贤慧……可总觉得像一场大梦,很不真实。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梦?为何八年一直萦绕心头?
床上传来慕容云写断断续续的咳嗽,清浅的呼吸,如三月的毛毛雨,他的心也被扰得心毛毛的。
如果……躺在他身边……就不会梦魇了吧?
鬼使神差地,他做出了平生最大胆的事,——轻轻地,爬上了他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