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写微侧着头,修长的头发铺满整个枕席,更衬得他肌肤如雪,安祥清和。
离昧不由想:造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才能造出这么个人来?将女子的婉约与男子的俊雅,融合得这般完美。
又听见慕容云写呓语,细听,他反反复复念的只是两个字,——青要。
恍然想到:上次他梦里低吟地,似乎也是这两个字。这是一个人名么?是谁的名字?——是谁的名字也与我无关,我终究只是个道士!
心一绞一绞地痛,那朦朦胧胧的情,也因痛而清晰,他脸刹时苍白如冷月。
想起那个晨曦里的初见,他在天光云影里风画云写般诗意;想起那些伤受的夜晚,他钻到自己怀里;想起他莞尔一笑如花落清池;想起他酒醉之后,离迷的双眼带着入骨的妖冶媚惑……
越想越痛,痛得骨子都抽搐起来!
痛越明显,越让离昧清楚的想起自己是个道士!不能眷恋红尘!
如果还俗……从道七数年,第一次升起还俗的念头,羞愧不已。师父对他爱重有加,连衣钵都欲传给他,他怎么能升起这个念头?自已入魔了么?
不!不!一定只是中了魔障!一定是!
可是,却止不住地抬起手,在虚空里停了半晌,终究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他腰间,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就让自己,放纵这么一次!一次就好!
云写,你多睡会吧!不要醒来,千万不要醒来,好么?
一早,离昧精神恍惚的走在路上,有物砸在前面,他抬头,见萧洒凭栏而立,笑容邪气又阳光。
有店小二过来,“公子,楼上有位公子请你。”
离昧进去,偌大的客栈竟空空如也,“今儿怎地如此空闲?”
小二答道:“那位公子包下了客栈,公子小心脚下。”
离昧随他上楼,见一群莺莺燕燕簇拥着萧洒,平淡的唤了声,“萧施主。”
萧洒喝了美人敬上来的酒,讥诮道:“与新人亲厚了,便将我这旧人疏远了?”
离昧勉强笑笑,“哪里的话。”
萧洒剔眉一笑,“是么?何以我便是‘萧施主’?我听着你叫他‘云写’叫得甚是熟稔,难道你们道士叫人也分身份么?”
“……萧洒。”
他尤不满意,“太生疏了,只叫我伯随就行。若再生分下去这些美人可不依了。”
“伯随唤我可是有什么事?”
“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想唤你一起喝个酒。”对身边女子道,“还不快给离公子满上。”
怎么自己就成了离公子?离昧汗然,陪他喝了几杯,“子尘还在舟中等我,告辞了。”
萧洒摇着酒杯,“阿离何忍扫兴?”
“我在这吃着喝着,子尘却在吹冷风,实在不忍。”
衣袖被萧洒拉住,迷醉着眼央道:“今儿甚是无趣,阿离为我吹一曲再走,如何?”
离昧正色道:“我已当君之面断笛,何故令我毁诺?”
萧洒狡猾一笑,对身边女子吩咐了几句,不一刻女子带着一群人过来,衣衫褴褛,面黄饥瘦,眼巴巴地看着桌上食物,是一群乞丐。
萧洒斜倚在椅靠上,笑意慵懒,“你们若能请动这位道长吹曲,楼下酒菜任你们吃。”
那些乞丐闻言纷纷跪到离昧面前,“神仙您吹吧!我们已经几年没有吃饱饭了!您大慈大悲救救我们吧!……”
离昧复杂之极地看着萧洒,“取笛来。”见乞丐们一哄而上抢吃的,有些悲怆的吹着笛子,曲罢横笛静静地望着他。
萧洒甚至未抬眼看离昧,语意幽幽道:“那日你因曲断笛,今日却凭曲救人,你说吹曲是好是坏?这世间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情,太过较真有时会很没意思。——事物本身没有好坏,而是人赋予了它对错。”
离昧疏冷道:“贫道受教了。”
萧洒忽然很诚恳地看着他,“你勿要怪,我这般只是不想你与笛子相决,哪怕你再不吹给我听。”
离昧脸一红,倒觉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萧洒见他不说话,语气失落,“你若不愿陪我,便罢。”转身而去,背影寂寥,离昧瞧着不忍,“我舟中酿了些桃花酒,伯随可愿尝尝?”
萧洒讶异,“你不介意我是纨绔之弟?”
离昧一笑,“是谁说的事情没有绝对的?”
萧洒嘴角一挑,“你学的倒快。”
“明日中午我在桃花坞边的河上备好酒菜。”
萧洒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呐呐叹息,“这世间怎么有这么好哄的人?打一巴掌,再给一个枣,就欢天喜地了?”
晚上离昧熬了杏仁猪肺粥送给云写,他正准用膳,菜很丰富,木瓜炖雪蛤、清蒸石斑鱼、水煮虾等。“……一起吃。”
离昧疑问,“你吃这些?”
“怎么?”
离昧深吸一口气,“你今天都吃了些什么?”
云写想想,“早上喝了鸡汤,中午吃了羊肉……”
离昧脸色铁青,“这些,是你的病最忌讳的东西!”见慕容云写脸色不变,筷子却猛地折为两截。
——都这般了,萧洒还不肯放过么?非要致他于死地不可?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这菜是谁送的?”离昧担心的问。
慕容云写换了双筷子,神色自若,“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我们席上有些佳肴岂能不满足?莫要多心。”
离昧夺过他的筷子,将粥送到他面前,“以后,我陪你吃饭!”
“好。”
第二天萧洒果然按约而来,离昧做几样小菜,色香味俱全,三人泛舟河上对饮。
萧洒赞道:“没想到阿离有如此厨艺,宫中御厨手艺都不过如此。”
“过讲。尝尝我酿的桃花酿。”倾身为其倒酒。
萧洒嗅了嗅,“哪来的药味?”
“想必煎药时沾上的。”
萧洒似笑非笑,“阿离对他可真是上心。”
子尘不满低哝,“公子对谁不上心了?除了我!”白了离昧一眼,大口吃菜。
离昧讨好的夹了个鸡腿给他,“你啊,再翻眼睛小心把眼珠子翻出去,我真对你不上心,你能长到今天这么大么?越长大越不乖觉,改明儿我再去抱一个小孩来养,看谁疼你。”
子尘“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离昧苦笑。
萧洒执盏来到河边,“不想这里风景如此的好。”也不知怎么回事,“扑通”一声掉到水里去。
离昧忙到船边拉他,见他在水里乱扑腾,忽沉忽起,竟然不会水!“把手给我!”他越挣扎离船越远,眼看就要沉下去了,离昧等不及子尘划船,一头扎到水里。游到他身边,却见他忽然浮出水面,带着一脸邪恶的笑。
“……你会水?”
萧洒在他脖颈处闻闻,“嗯,还是没有药味好闻。”
离昧气结,爬上床船摔着身上的水。
萧洒跟着上来,悠然感慨,“春天游泳倒比夏天刺激。阿离,不若我们再下去游一圈?”
离昧很想把这人直接推下船得了,可惜修养太好。没想到萧洒那人如此没皮没脸,揽着他的腰一跃而起,果断跳到水里。
离昧冷不防喝一口水,呛得头脑发涨,萧洒带他回到甲板上,哈哈大笑,“我道你水性多么好,竟也不过如此,以后还是不要坐船的好,小心成落汤鸡。”
子尘不愤,“我家公子好心请你喝酒,你竟这样欺负他!不是好人!”
萧洒笑得愈加欢脱。
离昧决定不再理睬他,拧着头发摔摔衣服,脖子上那块铜镜被带出,萧洒眼神猛然一凌,一把抓住他,声色严厉的问,“你如何有这个?”
离昧一惊,“你还见过谁有?”
萧洒气愤地看着他,“你有如此宝贝,必是富贵人家,却还巴巴地向我求粮种,是什么意思?”
离昧不解,“此话何意?”
萧洒嗤然一笑,“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这果然是一枚铜镜么?”
难道真有什么异处?离昧取下铜镜反反复复观察几遍,依然看不出什么名堂。子尘恨铁不成钢地叹息,“公子,你还能再二一点么?”
离昧愕然,见萧洒已捂着肚皮笑得在船板上打滚。气恼得摔袖而去,萧洒拉住他,“阿离,你别生气。”
离昧别过头不理他,萧洒从袖里拿出一支萧,“算我赔罪行么?贤弟勿怪!”说着一本正经的行个礼。
离昧本也没真生他的气,哼了一声回头,见那萧与寻常的不同,是瓷做的,釉色细薄晶莹,花润淡雅,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
不是一般的瓷,而是骨瓷。将骨头磨成粉和进泥,封上釉烧成的瓷。瓷萧上别无装饰,只一朵绯色的桃花,花下草书写着一行字:
红唇落处是桃花。
字天姿纵逸、瘦骨丰筋,却又似带着入骨的深痛,桃花是用没骨浸染的手法画就,绯桃青叶,艳丽之下却带着一股逼人清郁。
“这是……衔笔公子的遗作!?”离昧惊叹,喜从天降。
萧洒难得谦虚,“嗯。此萧原是衔笔公子留给大将军梨合的遗物,又传到其子梨映宇的手里,梨映宇当年可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三最公子’,萧为一最,容为二最,剑为三最,不知倾倒了多少江湖儿女,后来梨家人没了,就到我手里了,我技不如人送你罢了。”
离昧爱不释手,试吹了下,果然音质纯净,清越悦耳。瓷、音、画、字,堪称四绝,当是稀世之珍!这么些年他所见最好的一把萧!
恋恋不舍地把玩一阵,还给萧洒,“无功不受碌。”
萧洒邪气一笑,“你不恼我就是最大的功劳了!”
“我本也没恼你,这萧我受不起。”
萧洒叹,“你不要它,天下也没人要得起。与其让他被凡夫俗子糟蹋,不如就此毁了,一了百了!”便要砸毁,离昧忙抱住他手,“别!我收!我收!”又皱起眉。
萧洒抚额长叹,“我说你这还没老呢,怎么就如此婆婆妈妈?有话就说!爽快点!”
“我当年曾许诺一人寻一把最好的萧给他,这萧……”萧洒送给他,他怎能转赠?可亦不想毁了当年之约。
萧洒慷慨一笑,挥挥手,“我当是什么。一支萧而已,我既送你便是你的,你想送谁便送谁!”离昧不赞同。
萧洒又道:“能让你将瓷萧送予,那人必是值赠送之人。这世间的宝物本就不属于某一个人,而应该属于值得拥有它的人。”
离昧顿时释然了。是啊!世间还有谁比那个人更适合这萧呢?
这日天气晴朗,云写能起身,离昧怕他闷在屋里心烦,陪他踏青,见桃花开遍,柳色青青,心情一片大好,“我今儿可带了风筝过来。”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一块丝布,并几根竹先竿,片刻一只素白的蝴蝶风筝便装好了。笑吟吟的问,“云家公子,你还没有放过风筝吧?”
他还真没有放过。两人来到平阔的山坡上,春风徐徐,离昧迎着风跑,风筝高高的飞起,云写再沉稳也只有十五岁,童心未泯,殷切地看着他。
离昧觉着好笑,存心不给他,看他干着急。风停了,风筝落下来。如是几回,云写指着远处高飞的风筝问,“为什么它会掉下来?”
离昧道:“要趁一阵风飞到一定的高度才不会落下来。”
云写不解,“为何?”
离昧回答不出来,也疑惑起来:为什么到一定高度就不会落下来了呢?
又一阵风来,飞筝高高飞起来,“喏,给你。”云写收放着丝线,离昧开始沉思。见云写兴致减了,“把线剪断吧。”
“为何?”
“我听说把风筝放上蓝天后,剪断牵线,任凭清风把它们送往天涯海角,这样能除病消灾,给自己带来好运。”
云写沉吟了下,道:“不必。”
离昧道:“这风筝并不稀罕,我们晚上放个好看的。”
云写大是惊奇,“晚上也可?”
离昧笑笑,“可以在风筝下或牵线上挂上一串串彩色的小灯笼,像闪烁的明星。”见他兴致被勾起,打商量,“那么,可以把这个剪了么?”
云写有些不舍的扯断牵线,蝴蝶飘遥一阵,不知落到何处,唯余手中空落落的牵线。“心意,我明了。”可病,依旧不会好。“怅惆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离昧说:“随我去北邙山吧?”师父长云道长精于医术,或许可治他的病。忽然一朵花砸在离昧肩头上。
云写拣起,花色浅紫下带着淡白,花瓣硕厚,形如漏斗,雍容中带着清新,“这是什么花?”又有几朵花接连落下,砸在他肩上、头上,带着微微的凉意。
“泡桐花。”
“是可以做乐器的桐木?”
离昧颔首,“嗯。泡桐花是一种喜好热闹的花儿,昨夜还尽是花蕾,一夜春风,便千朵万朵压枝低了。”
云写低问,“可知开时越热闹,落时便越凄凉?”
片刻静默,离昧抽了朵花蕊递给云写,“尝尝。”
“能吃?”云写疑惑,见他也抽了根花蕊放入口中,试了试,一股新爽的甜意漫入口中。
离昧自我取笑,“可能我上辈子是吃花的虫子,看到好看的花儿,总想要将它们吃入腹中。”
云写莞尔,“有些美好,不尝如何知道呢?”就像这泡桐花蕊,“人生,就像这一场花事,要酝酿多久才成这一艳?”
离昧叹息:我又是用几生几世的回眸,才换来与他这一场相逢?
“今年天气暖,桐花开得早。清明三候,一候桐始华;二候田鼠化为鹌;三候虹始见。说的就是桐花。”离昧舒心道,“瞧这天气,黔西的秧终于不愁了。”
“如何?”
“常言道:清明断雪,谷雨断霜。但清明前后,仍天气时常会转冷,使中稻烂秧、早稻死苗,所以水稻播种、栽插要避开冷尾暖头。这些天我一直担心此事,如今总算放下了。 ”
慕容云写忽然拉着离昧到山顶,俯观田野里忙碌的百姓,朗朗道:“离昧道长,你信不信?总有一天,我会让百姓不再受天灾之苦,不再为春耕忧心忡忡,不会有贪官剥夺民脂民膏。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离昧那时觉得,他不再是风吹就倒的少年,王者霸气似要挣破他孱弱的身体,激射出霞光万丈!
这才是真正的云写!不是隐忍,不退缩,像泡桐花一般肆意的绽放自己的华灿!
他目眩神迷,却很用力很用力的点头,“我信!待到那一日,我们一起看河宴海清,百姓安居乐业!”向他伸出手。
慕容云写握住,他的手带着凉意,同样握得很用力,像要握住整片江山那坚决!
离昧郑重宣誓,“一切,我陪你!”
云写道:“然诺重,君需记!”
“得得”地马蹄声传来,二人回首,见萧洒疾驰而来,英姿飒爽,“云写贤弟,阿离,也来踏青?”
云写神情立变,淡淡道:“萧兄。”
“前面有个花会,云写贤弟可愿去看看热闹?”
“不喜热闹。”
“那么阿离陪我去喽!”一伸手将离昧揽上马背,策马便走。“你……”离昧方张口,却发现嗓子发不出音来,他竟点了他的穴道。
萧洒下鄂抵着他肩膀,霸道地说:“阿离,有时候我很不喜欢你啰嗦,所以你就闭嘴吧!”
离昧气结,回首看慕容云写,他亦望着他,收敛了方才的霸气,黑衣薄瘦、面容如雪,在繁茂无比的泡桐花树下,孤独的令人心痛。
萧洒驱马几绕,便来到一个花园中,他解了离昧穴位,强拉着他进入园中,“这里尽是才子佳人,你多认识几个总有好处。”说完便抛下离昧和一位美丽女子搭讪。
离昧想云写一人在外,万一突发病如何是好?又实在找不到回去的路,越想越是不愤,恶向胆边生,对青楼小倌耳语一阵。
萧洒正被一群女子拥着说笑,春风得意,一个梨花带雨,眼神幽怨的少年过来,看一眼被萧洒拥着的女子,转而拉着萧洒衣襟,哀戚戚道:“原来你就是为了她才跟我分手的。”说罢转首,挥泪而别。
人声喧哗的花园顿时寂静如死。离昧学萧洒双手环胸,斜倚在花栏上看好戏,老虎不发威,你还当我是病猫呢!忽然,“啪!啪!”
离昧愕然看着萧洒白俊的脸上一左一右两巴掌……玩大了!脚踩西瓜皮,未溜走被萧洒抓住,恶狠狠地看着他,“算你狠!”拉拖着他就走。
天黑了,慕容云写命店小二送来热水。关严门窗,躺在浴桶里,感觉浑身说不出的舒畅,半眯着眼靠着桶沿。
忽然烛火一抖,他剑眉顿凌,见窗外黑影一闪。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手一握一弹,一道银光向窗外射去!
“唔!”痛呼声几不可闻。只是瞬间慕容云写已骤然跃起,衣衫一裹跳到窗外!
黑衣人被他一针射落地,纵身欲逃,慕容云写衣袖一裹缠住他,猛然收力,黑衣人掉在地上,惊讶而绝望地看着他,“你……你是女……”
慕容云写眼中杀意一暴,衣袖一绞,“咔嚓!”脖子被扭头,接着一个人头飞了出去!
“咚!”
夜,一片寂静,虫蛙的声音都听不到。
“出来。”杀意凌凌。
树后,一个人颤魏魏地走出来;树旁,一颗头孤零零地睁着眼睛。
慕容云写眸凝成两把冰剑,锋锐无情地抵着离昧的咽喉,“你——听到了什么?”
他要杀我!
那一刻,离昧无比清晰的感觉到,慕容云写要杀他!
那个清致无二的、让他怜惜到骨子里的慕容云写,正用比刀还锋厉的眼神,凌迟着他!
前晚他还暧昧的邀自己同寝,前晚自己还难耐情思的爬上他的床,就在方才自己还心心念念的回来看他,可……怎么会这样呢?
“你——看到了什么?”他逼进一步,杀意愈发凛然。
离昧忽然仰首一笑,月光雪白,使得他这一笑无比凄凉森然,“看到,该看的。听到,该听的。”
衣袖一卷,呼吸瞬间被夺走,无数个针刺着他的脖子,痛疼令他脸扭曲。
下一刻,我的头就会像脚边这个头一样飞出去吧?
下一刻……
但,这一刻,让我再多看你一眼。
云写啊!怎么会爱上你?我怎么能够爱上你?我怎么偏偏爱上了你?
脸憋得涨紫,嘴本能大张着抢夺空气,目眦欲裂,可眼瞳却是含笑的,凄绝而温柔地看着他。
——那么痛苦,又那么幸福的,爱上你。
“阿离,你在哪里?方便一下还没有方便好么?”离昧以为他要死在慕容云写手里的,忽然听到萧洒的声音。在园里一闹,他被萧洒拉到酒楼里灌个半死,惦记着云写却不想……
慕容云写衣袖一松,离昧捂着嗓子咳嗽不止。
“阿离!”萧洒似正往这边来。
慕容云写眉宇一凝,杀意又起,离昧拦住他,“……放心。”坚涩地吐出两个字,粗哑低沉,向着萧洒走去。
“阿离,你到底在哪?”萧洒声音渐转急切,离昧快步向他走去,身姿摇摇不稳,在将拐弯处猛然回头。
慕容云写冷不妨对上他的眼睛,他面对着月亮,月光化成两道银光在他眼里一闪,没入大地。只一眼,他转身而去。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同一个晚上,皇宫。
两根烛火静静地燃烧,房里明暗正好。内侍在门外守着,一人踏着月色匆匆而来,层层通报后,内侍黄公公到龙榻前,轻声低唤,“陛下,李文昌李大人求见。
龙榻上的人未有反应,黄公公提高点声音,床上人被叫得不耐烦,“滚!”
黄公公一张脸惨白,止不住颤抖地叫:“……陛下……李文昌李大人求见……”
君上才听清是谁,猛然坐起,“快宣!”
黄公公颤颤魏魏叫,“宣李大人晋见!”
君上披上龙袍,他四十六七岁的样子,在马背上长大,体格高大,面容英俊,不怒自威。
穿好龙袍李文昌已进来,不待虚礼,君上屏退内侍,“速禀来。”
“君不负陛下所望,查得确有一家商号,名义上经营女子用品,背后却经营着粮棉等生活必需品,甚至连盐铁都在其经营范围内,如此大的商号,若于朝政上投机,则必动国之根本!”
慕容韬浑身散发一种冷凛之气,将御用金牌赐于他,“朕给你半个月时间,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李文昌叩恩,“臣定当竭尽全力!”
夜,黑而沉寂,已过三更。
竹帘忽然几不可闻地一响,一个人影迅捷入内,压声低唤,“爷。”是唐证。至萧洒来后云写便下令,若非必要事不得联系。
“嗯。”黑暗中云写的眼清亮,无半丝睡意。
“昨晚那人是李文昌的。朝廷命李文昌普查商号,层层追查,抽丝剥茧,不知其意如何。”
慕容云写冷然一笑,“他这回算是精明了,盐铁可是国家命脉。”他是指当今君上,提到自己的父皇,慕容云写全没敬意。
“黔西办粮时李文昌就有所怀疑。”正值青黄不接之时,一个小小山寨能在十多天筹到那么多粮食确实匪夷所思,“瞧君上意志,怕化整为零已对付不过去,倘若让李文昌查出什么,对我们不利。”
慕容云写胸有成竹,“除盐铁外,所有商号化整为零,做好账本以应普查。”
“是!”
“薛老板在何处?”
“正在洛阳。帝都来消息,一个半月后三皇子便达帝都,君上命太子为春闱监考官,前日枢密使章平上奏请辞。”
章平虽是枢密使,然实权一直在费李手中,此时他辞职,必是费李不想再披着羊皮了。帝都局势如此乱,他又有几分精力来对付商界呢?
“爷,是否也趁机摸一两条鱼?”唐证一向稳得,此时也忍不住了。
慕容云写淡然一笑,“不急。飓风摧木,伏草惟存。”
唐证又道:“佩姨带话,说爷已经十五岁了,该寻一门好的亲事。”
云写不由沉了脸,要提防着君上赐婚,唯有……
一只信鸽穿过夜色来到窗前,唐证取下信,“京中探子来报,洛阳府知府秦韩在八年前梨氏灭门案卷中,发现了古铜镜的记载,然秦韩当下所追查的却是……钟妃被害一案,只怕是找到两者之间的联系,是否容他再追查下去?”
黑暗中,唐证感觉到慕容云写的脸一瞬间寒了下去。
云写心念电转:秦韩怎会在这个时候追查当年之事?又是何因让他追查?他会是谁的人?两件事来得如此巧合,是同一人主使?这人是谁?
萧满当年为登后位,不择手段对付母妃,倘若查出这些事,她德行有亏,对七皇子亦不利。然而她亦怀疑母妃死是要守住一个秘密,会为这个秘密冒险么?
不会!在这个关头,她不会行如此险招。她派萧洒来,就是为了在动手之前,消灭潜伏的敌人。
那么,会是太子和三皇兄谁的人?他们是要对付萧满,还是对付我?
倘若任由秦韩追查下去,当年母妃之死、我的秘密就会被发现,父皇一定会对我心生芥蒂;倘若阻止,萧洒的眼线如附骨之蛆,这么多年的隐忍就白费了,到时不光萧满,怕是太子、三皇兄亦会全力打压自己,成为众矢之地。
两相权衡,他胜在知道这一刀下去,会给萧满多么重的伤,而萧满不知道会给他多么重的伤。虽然,他伤得会比萧满重。
“让南宫回去探望佩姨。”佩姨叫钟子佩,是钟子矜收养的义妹,随她一起入宫,钟子矜去世后,她将云写抚养大,钟妃之事她是最清楚的。南宫楚是佩姨的义女,这事也只能交给她。
倏然起身,眼眸冷寒如刀,“坚守最后底线,一旦破了,格杀勿论!”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让她千万沉住气!”
秦韩这把刀,抵在萧满和他的咽喉上,谁忍不住先动了,就是死期!
洛阳朱雀街,薛府书房。
“老爷,门外有人送请柬来。”
“搁那放着。”薛老板薛识随口道,他这般富商每日收到的请柬能当柴烧了。
书童有些为难的道:“那人说,老爷若不想被飓风卷走,还是看看的好。”
薛识大奇,见信笺上一个小小的印章,脸色大变,“快去请程先生!”不一刻便有一位青衣书生前来,头戴逍遥巾,一副读书人清高自持的神色。
“程先生看看这封信。”
程默接过,“云公子?”竟是劲敌送来的信!
薛识疑惑,“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难道是为普查之事?去年商场大动荡他都未出现,何至于?”
“此事只怕没表象那么简单,李文昌背后是谁?普查的目的又是什么?都很值得推敲。”
薛识捻须沉吟,“去会会他!”
约在洛阳城著名的醉梅酒肆,虽居闹市,环境极为清雅,古色古香,是王孙公子最喜欢的地方。
薛识第一次来此,由女侍带到雅阁,房里很静,一缕茶香悠然。看到茶案旁的人,泰山崩于面前不变色的薛识,惊怔住了。
“薛老板,幸会!”
薛识结舌,“……是你?……你是云公子?”分明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病秧秧还没他女儿健康,竟自称是天下商号之首的云公子?
慕容云写颔首,“正是。”不急不徐,不卑不亢。
薛识上下打量了番,这少年虽病弱,但眼神沉稳锐利,不是一般少年可比。忽然大笑,“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没想到我最大的对手竟只是一个‘乳嗅未干’的小儿!”话里全是赞赏之意,“程先生若是知道了,不知是何表情,哈哈……”
“过誉。请茶!”
薛识入座,“如何称呼?”
“慕容云写。”
薛识倏然正色,“四皇子?”
“然。”
薛识暗道:程默猜得果然不错,这就是隐情!皇子如此富有,怎不令君上忌惮?但瞧李文昌的行动,似乎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躲避普查对他来说小事一桩,请自己来做何?
诚惶诚恐行礼,“草民见过四殿下。”
“不必多礼。”
薛识琢磨不透他的意图,与他作对这么多年,深知打太极是他的特长,于是开门见山,“能得见殿下天颜,是草民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是不知福因何来?”
慕容云写反问,“薛老板可曾听说过吕不韦?”
薛识谨慎道:“吕相富甲天下,是历来商人楷模。”见他一脸试探,眼神锐利,越发小心,“可望而不可及也!”
云写随口道:“富甲天下自不必说,谋财何如谋国?一本万利。”
薛识茶杯落地,脸色变幻不定。慕容云写端坐如仪,优雅品茶。
一盏茶过,云写放下杯盏,含笑望着他,“这笔生意,薛老板可愿做?”
薛识声沉如钟,“这是要拿命去做的买卖!”
慕容云写成竹于胸,“输,不过一命;赢,我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薛识动容,本朝商人被称为贱业,地位尚不如名伎,像这醉梅酒肆,任他再有钱,也进不来。倘若成功,别说这酒楼,就是朝堂也可随意出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何等诱惑!
“敢为一搏!”薛识拍案道,“然,我要你一纸婚书!”薛识有一儿一女,儿名薛斐然,女名薛印儿。
慕容云写眉一轩。
“父母所谋,不过为子女。我有一女薛印儿,与殿下年纪相仿。来日殿下若为帝,立薛印儿为后!”见他面有难色,“我女虽不是倾国倾城,在帝都也颇有佳评。”
再美又怎么能比得上他?云写暗叹,终是赶走犹豫,“可!”立婚书。
薛识收起,“殿下有何吩咐?”
慕容云写郑重道:“李文昌意在盐铁,我要你将此罪担下来,极力斡旋。”
薛识惊诧,原来几乎垄断盐铁行业的大贾也是他!这个少年,怎会有这样的手腕?
“是!”有命陪他谋国,不知有没有福气享受成果。薛识一向善于识人,看他非池中之物,一朝腾云而起,天下俯首。为敌这么多年,知他是重诺之人,倘若印儿为后,斐然亦能显贵一生,值得一搏!
离昧半晌才回到客栈,没有穿道袍,换了一件素雅立领春衫,脸色苍白,眼下有青黑的眼圈。
“公子,你怎么了?”子尘惊讶地问。
离昧摇了摇头。
“你怎么不说话?”
离昧在他掌心写道:我昨晚喝酒喝多了,伤了嗓子。你去告诉云施主,我们这便去北邙山,请师父为他治病。
“哦。”子尘努了努嘴,“喝酒也能喝得说不出话来吗?没听说过!”去了慕容云写房里。
离昧也去收拾行李,听子尘叫,“公子,云叔请你过去一趟。”手一抖,包袱掉了,衣裳散一地,他怔了半晌,颓然一叹,过去。
慕容云写正在煮茶,动作如行云流水。
离昧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话说,也说不出话。
“你不怕我杀你?”轻柔温和,像在说“我想吃桃花粥”。
离昧未作任何表示,目光坦然地看着他。
慕容云写竟没有追问下去的勇气,“忘了它吧?”又命令,“忘了它!”
他们顺着洛水去北邙山,萧洒在渡口送别,离昧说不出话,只能在地上写道:就此别过,珍重!
萧洒目光幽异地看达慕容云写,双手环胸,“我前日看了这样一句诗: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辑。”
离昧莞尔,认认真真写道: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此为《古越谣歌》,意在表达友情不会因贫穷富贵而改变。
萧洒冲他潇洒一笑,挥挥手扬长而去。
这日渡舟至边城,恰是清晨,炊烟袅袅,看着远近山水,不禁神清气爽。兴之所致,取来瓷萧吹奏,缠绵清越又婉转怅惆,似江畔翠鸟的鸣叫。
听人吟道:“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绵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好诗!他曲调一转,以声喝彩,水路回转,便见山岩湘妃竹畔,一条竹筏正傍岩而立,岩边楚竹正燃,融于晨雾中。
竹筏之上,一个青襟广袖的男子持竹蒿而立,山涧云雾萦绕,更衬得他一身清气,几于碧水青山融于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