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一拂袖,洒脱不羁,落落大方,“渡者好雅致的曲子!”
离昧张口,才发现出不了声,横笛一奏,以示谢意。
水面上传来卖早点的声音,离昧以萧指了指卖早点的船。
小舟缓缓靠近,买早餐的人还真不少,“伯伯,给我三份粥!”子尘叫道。
“呦,你来得真巧,就剩最后三份了!”船家笑呵呵的盛粥,便听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船家,来碗粥!”
“呦,姑娘,你来的真不巧,粥刚买完!”船家歉意的道。
“他买就有,偏我买就没了,又不是不付你银子!”女子刁钻的道,船家为难的向她示了示空空的锅底,“姑娘,是真的没有了!”
子尘看了看来人,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艳红的衣衫,肤色很白,格外好看,大大的眼清澈灵动,但神情骄傲,显然是富家小姐。
子尘撇了撇嘴,拿粥付钱,“谢谢老伯!”
船家正要接钱,女子突然袭向子尘,趁他愣怔时将一锭银子丢给老伯,趾高气扬的道,“既然还没有付钱,这交易便不算成功,这是二十两,买三碗粥!”
老伯看着手中银锭,不如何是好。
子尘争胜心起,亦将铜子掷到老伯手中,未料那女子也有一副好身手,出手快如电,一个矫燕旋身便铜子尽数收在手中,丢给子尘,“把粥给我!”
子尘恼了,“做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你好不讲道理!”
“什么先来后到?砌墙的砖头,后来居上,你没听过吗?你一个小屁孩出言不逊,不知长幼尊卑,你家主人是怎么教导你的!”女子灵牙利齿,倒让子尘语塞。
“把粥还我!”霸道地来夺粥,子尘那会给她,侧身躲过她一招小擒拿。女子一下没成功,娇笑道,“好小子,还真有两下子,难怪如此嚣张!再看!”说着一招龙爪手再次袭来!
好凶悍!子尘暗叹一声,好男不跟女斗,他只有连连躲过,女子见他只守不攻更想激恼他,攻势渐急,子尘守得颇为坚难,但又决不想将粥给她,被惹火了,“你再不知好歹我可要还手了!”
“我还真怕你不还手呢!”女子傲气十足。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了!”左手提粥,右手猛地扣住女子的手腕,用力一番,那女子反应亦是惊人,顺势翻身,变爪为指真指他天灵盖!
好恶毒!子尘真恼了,也不管他女子不女子,一招“翻天覆地”使将出来,但见一个太极玄清八卦从掌中涌起,似狂风袭卷而来,女子大惊之下发力直逼他天灵盖,便见一阵清光大盛,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将女子掀开,落在数丈之外的水里!
子尘顿了顿,终还是没有管她回去舟上。
离昧远远地看着二人相斗,只觉好笑,见子尘提舟过来,写道:这粥给那姑娘留下吧!
子尘不服气的嘟哝了一句,却听话的没有动。
只见那女子在水面沉浮,似乎在呼救,想既然敢驾舟出来定然会水。等了许久不见她浮上水面,慌了,“公子,她不会真的不会水吧!都沉下去了!”
离昧见江面上没影,推推子尘。然而离得太远,这样划过去女子肯定没命了!
忽见江岸那男子一提渔竿,透明的丝线直窜水底,缠在女子腰间,然后用力一提渔竿,竟将她提起来!
好力道!好功夫!离昧越发对这男子叹服。驱舟而去上了男子的竹筏,红衣女子被放在船板上,已昏厥过去。
离昧探了探她鼻息,要赶快抢救。
子尘吓坏了,“公子怎么办?”他可没有想到会这样啊!
离昧以手示意子尘将她腹中水压出来。子尘脸红。离昧拍拍他的头:你是小孩子,快点!
祸是他闯下的,子尘只好咬牙使劲压她腹部,几口水吐出来,女子终于醒了过来,立时一掌打来。他本就尴尬,竟没有反应过来,着着实实挨了一掌!愣了半晌大吼,“你这泼妇!”
女子又一掌打来,“登徒子,竟敢占本姑娘的便宜,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狗咬吕洞宾,我好心救你……”子尘闪过,女子哪听?抽了根渔竿打去,子尘满腔怒火,圣人说的对,果然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得罪什么人也不要得罪女人!
两人一打一闪,竹筏摇摇晃晃,几欲倾覆。
离昧与青衫男子却极有默契似对视一眼,束手立在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二人缠斗。慕容云写坐在舟上,任两人在身边棍来掌往,不动如山。
船上的家当差不多都掉到水里去了,离昧才挡住子尘。
“你闪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打!”女子杏目圆睁,粉白的脸涨满红晕。
离昧迎着她的目光,温柔浅笑。
女子一怔:这个男人只是看着自己,怎么竟让她束手无策?船中坐着的男子也奇怪,瞧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竟不怕被误伤?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子尘捂着脸气乎乎的道。
“臭小子,你吃我豆腐还撒野,看我不撕乱你的嘴!”又要打。
子尘嗤笑,“你有豆腐么?”
“你……”女子的脸比衣衫还红。
“噗哈哈……”青衫男子猛然大笑出声。
“闭嘴!”女子恼羞成怒,“你还帮外人!”男子果真不笑了,却对子尘竖起了大拇指,无声道:“小鬼,好样的!”
女子脸色一黑,看向离昧,见他白了眼子尘,总算舒心一点。
离昧看向青衫男子,他的眼睛不大,也不亮,但是你看向他的时候,他似乎也在看你,可他却分明的看着远处的某物,让人捉摸不透他究竟在看什么。
脸很白,是秋霜般的白,带着苍茫的轻盈,神情很奇怪,半是舒心,半是惆怅。头发只用一根竹枝挽起,丝丝垂于背后。
这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他语气是清清淡淡的玩亵不羁,可以听出了骨子里的那份清高与疏狂,如莲般清且直。
“看够了没?”冷不防从他唇里蹦出这么一句话。离昧倒不尴尬,笑笑的倚在岩石上,摇了摇头。越看越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那继续。”男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叼着一根草,悠哉游哉。
离昧坐着看了他一阵,抽了根竹篙写道:我见施主脸天庭饱满,必为富贵闲人。
他笑了起来,“哈哈……道长有见过像我这种餐风宿露的富贵闲人?”
离昧又写:我又见施主面泛桃花,喜事将近,这一杯喜酒贫道倒是要提前讨来。
他再笑,“如我这般闲云野鹤,漂泊无羁之人会泛桃花?倒不如泛游鱼来得实在。”指了指山岩,“你若要酒时,我那倒还有一些,随便喝罢了。”
如此贫道便不客气了!
子尘拿来那酒,离昧倒了杯给女子:清晨寒冷,喝一点暖暖身子。
女子侧首看看他,又看看云写,脸微红:这两人……都很漂亮呢!
离昧打趣:姑娘莫非也想为离昧看相?
女子竟娇羞起来。大早上掉到水里还真是有点冷,饮了一口,入口甘醇,挺好喝的,再喝一口,只觉头重脚轻,软软倒下。
男子接住她,优雅的扇着竹蔑扇,似笑非笑,“美人相邀果然拒不得,好好睡吧!”将女子放在竹筏上。
离昧慎重的坐在他身侧:你有什么事说吧!
他似笑非笑,“你何以知道我有事?”
离昧:因为我和你一样有事。
男子朗然一笑,“竟然如此我们不妨写下来,看看是不是为同一事。”
二人各抽一枝燃烧的竹枝,吹熄了火,然后在掌心写下字,相对展开,看后相视一笑,掌心均是“岂曰”两字!
接着又各在地上写下两个字:西辞。离昧。
江湖上有一些人喜欢收集残卷,离昧也是这个圈子里的,听过西辞的大名,直觉告诉他就是此人。他们喜欢收录如《河图》、《洛书》、《逍游游》这样的书,也如《岂曰》。
《岂曰》的作者名叫萧岂,是一个说书先生,平生喜好游行,见识极广,因此《岂曰》里收录了许多东西,文化、理学、天文、地理、甚至玄学秘笈。
离昧这些年也收录了不少残卷,但始终找不到它。
西辞道:“既是如此,我们一起找。”
离昧颔首。
西辞扬袖而去,“来日即墨附处聚首。”
子尘好奇,“咦?他怎么知道我们认识大酒坛子?”
西辞朗然一笑,“小鬼,我还知道你怕我跟你抢酒喝,哈哈……”又若有深意的道,“记住了,她叫薛印儿。”便一撑竹筏潇洒而去,过水无痕。
这日离昧上岸买药,到茶馆里杯喝茶,正有一对祖孙卖唱,老汉的琴声古朴醇厚,小姑娘声音清丽,字正腔圆,“西风乱,琵琶声里梨花怨。梨花怨,情丝难结,尘缘易散……”
离昧觉此曲万般熟悉,可脑里昏昏沉沉就是想不清楚。
“洛阳城里胡琴断,紫陌轻尘误抚弦……”
“谁回眸看?”离昧脑子里忽然蹦出四个字。难道也是这首词里的?可他确定自己并未读过这首词。
听小姑娘唱到,“误抚弦,伊人别去……”离昧禀气凝神,后面是不是那四个字?小姑娘唇轻启,婉转低唱,“回眸谁看?”
离昧疑惑,为何知道这四个字?脑中有灵光闪过,却抓不住。听人问,“这是什么曲子?”那人对背着他,从穿着看是江湖人。
老汉道:“这曲子叫《误抚弦》,据说是梨公子所做。”
西风乱,琵琶声里梨花怨。梨花怨,情丝难结,尘缘易散。
洛阳城里胡琴断,紫陌轻尘误抚弦。误抚弦,伊人别去,回眸谁看?
为何这词如此熟悉?姓梨?萧洒说瓷萧主人也姓梨,顿生好奇。刚才询问的人掏出些铜子,“讲来听听。”
“倘是十年前,说到梨公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如今,哎……梨公子,名映宇,是我朝开国元勋梨合的儿子。”
梨映宇!“三最公子”梨映宇?
“想当年梨家是何等风光,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如今却成了一座怨宅,事世难料啊!”老汉叹息,离昧心里也升起一阵悲凉。
“梨家如何变成怨宅了?”
“十多年前就被灭了门,哎,那叫一个惨啊!几百口人一夜之间全部死亡,七窍流血,面色乌青……”老汉连连摇头似乎想到那个场景还心有余悸。
离昧猛然想起那些恶梦,心压抑得难以忍受。
“又是一夜之间,那几百个尸体竟不翼而飞!那么高的墙,数千名官役围着,几百个尸体竟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你说恐不恐怖!”
“人人都说梨合将军当年跟随先帝打江山的时候,造得杀孽太多,受到那些冤魂的诅咒,所以那宅子被称为怨宅。”悲叹的摇头,“老汉不知道打仗的事,却知道梨公子和梨夫人是极好的人,行善助人、宽和仁义,老汉亦受其恩惠,感铭终生。梨家那样好的人怎么会受到诅咒呢?”
那人又问,“这么诡异?那梨宅在何处?”
离昧惊讶,那人的问题也是他想问的,是不是太巧了些?
小姑娘手中帕子一落,老汉黑老的脸顿时煞白,“客官千万不可去啊!从来没有人能从那里走出来!”
那人洋洋一笑,“老头儿可知我名号?从来只有鬼见愁,未曾听闻见鬼愁!”
老头告诉梨家旧址,那人起身,身姿孤拔,如谡谡长松。离昧急步上前,他已振衣而去。他是在引自己到梨宅去么?好!倒真要去看看!
往梨宅去的时候天色尚早,路上行人匆匆,见他的方向皆是骇然不解,迎面来一个牵牛的老汉,不忍道:“年轻人,别再往前走了,那里可去不得啊!”
离昧躬身道谢,老汉叹息地将手中牛绳递给他,“牛通灵,能看见鬼怪,你牵着他也壮壮胆。”
离昧感念,只是这牛如何还?老汉指着村子方向,“村头有个牛棚,你回来了拴在那里就行了,况这老牛认路,它会记得回家的。”又道,“小老儿听老辈说人的两肩、头顶各有一盏灯,为鬼怪所惧,你若听到身后有声响千万不可回头,否则吹灭了肩头的灯,鬼怪便可入侵了!”
离昧再次致谢,牵着牛向鬼宅走去。
老牛时不时吃一口草恍悠悠的走,四个蹄子在沙路上踩出“沙沙”的声响。眼见天色渐暗,前方灰蒙蒙阴戾戾地一片,离昧心中焦急驱赶水牛,但白天在地里劳碌了一天,牛也是极累极饿的,任他怎么驱赶,依然时不时吃一口草,他后悔带牛来。
到怨宅时天已经半黑了,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废宅,只是草木比别处茂盛。
他拉牛绳,它却不肯走了,离昧想到老汉说的话有些发怵,深吸了口气扯紧缰绳,牛不情愿的迈开步子,跨过残垣断壁,倾塌屋墙。越往里草木越深,草丛中时有树枝绊脚,春风一过,三三两两鬼火在夜色中飘荡。
离昧虽知并非鬼火,是人骨内磷自燃,更加寒碜。
牛的步子越来越慢,任是离昧拉紧缰绳也不愿前进。离昧忽然发现这么茂盛的草,它竟没吃一口,联想到鬼火,一个可怕的猜测在脑中突然闪现!
他不自觉地向老牛靠了靠,深吸一口气,缓缓移开脚……
暮色四合中,离昧看到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个骷髅头!
空洞的眼眶深遂幽冥,嘴大张着,死前似在痛呼!
背后蓦地传来“沙沙”的声音,似有人靠近!离昧脊背寒凉,一股阴冷之气自百汇穴溢出,他猛然回头,只见荒草萋萋,哪里有半分人影?
惊疑四顾,原来是牛甩尾巴的声音。
长舒了口气,壮胆般自道:真是大惊小怪,离昧,亏你还是道士,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解了道袍将骷髅收集齐了,认真的打了个乾坤结,捧土掩埋:前辈,晚生无意打扰,抱歉!您入土为安吧!
念了一章往生咒。虽只是虚惊一场,他心却越发忐忑,默念着道诀,越念越没底。方才草丛里偶尔还有一两声鸟鸣,这时连个小虫子都没有,连老牛都垂着尾巴不再甩一下。
离昧想发出一点声,发现声音似也被这死寂凝固!好静!好静!静地能听到心跳声,静地能听到血脉流动的声音。
“叽哇!……”一声凄厉的叫划死寂!
离昧惊骇回首,荒草废宅,重归死寂。
而他已经是第二次回首,一左!一右!
夜色如墨。鬼火飘忽。老牛的尾巴僵垂如死。百汇穴处寒气四溢。
忽然有草无风自动了,是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
离昧的手指几乎掐入掌心,一个骨白的、椭圆的东西从草丛中升起来。
“啪!啪!……”牛尾巴又甩了起来,一下一下急切而恐慌,四蹄不停地往后退,几乎没将牛鼻子上的栓拉断!
离昧死攥着牛绳像攥着最后一分胆气!
那个骨白的东西终于露出草丛了,不是别的,只是一只白兔。洁白如雪,肥肥懒懒地一只白兔,任谁看了都想要抱一抱。
倒在白兔爪下的是一只猫。一只被撒开五脏、鲜血淋漓地黑猫!白兔鲜红的眼如黑猫的血,幽幽地盯着他,似黑夜里两道无根之火,幽魅妖冶,竟似带有魔力,令你退无可退!
荒草。废宅。一只白兔,撕碎一条黑猫!
诡异之气让离昧忍不住却步。
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离昧擅长曲乐知道这是骨笛的声音。白兔鲜红的眼一眯,离昧顿觉脑中一清,见它拨腿便跑了,迅猛如狼!
反倒激起了他的探索之心,放了牛绳追白兔。见他跟来白兔放慢了速度,似在引导他去某处。
清明时节,一弯新月如钩,寂寥浸在水里。
一女子侧坐临溪,水发滴墨,用一支骨笛别起,鬓角斜簪一朵兰花,雪颜凝月,连唇都是云色,玉琢般的手执着胭脂浸染的红笺,云唇一抿,染上桃色。
她就水一照,莞然浅笑,素手轻挥,胭脂红笺便落于溪中,泛起一缕缕嫣红随水而散。
女子款款起身,雪玉般的娇躯,只披了一件浅褐色的纱衣,素月之下可见她身段玲珑纤巧,妙不可言。
离昧羞惭的低下头,一阵幽香袭来,倾刻间女子竟已来到他身前,他更拘促不已。
女子在他面前盈盈一拜,“妾身见过夫君。”
“……”离昧愣怔。
“世人皆言前世埋你之人,必将是来世相伴一生之人。得君施衣掩埋,魂有所居,大恩大德,实难报达。如今就要往生,人海茫茫,不知来世能否相见,故愿以身相许,以偿一二。”她言语殷殷,颇是动情。
离昧只能连连作揖。
女子向他挥挥手,离昧觉得有什么控制着他的腿,随着她一步一步来到河边,“今夜良辰美景,便请天地为证,结为夫妻,妾身替夫君梳发。”
离昧身子被蹲坐在河边,临水照影,忽然惊艳了!
女子身边还有一人,肤若白瓷,眉如远山,唇极是诱人,像沾水桃花,最为动人的是他的眼睛,迷离多情,如笼了江南烟雨。
这个男子该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吧?竟有些似曾相似。是谁呢?
“夫君怎么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女子似能听出他的心声。
自己?离昧讶然。
女子指指天上的月,又指指地上的泉,“夫君啊,当上弦月投到这个泉的时候,他就叫照魂泉,能照到人的本质,你看!”她手一挥,波光微漾,男子还是男子,而女子……
她一块一块撕下自己的脸皮,像撕下糊窗户的纸,没有血,没有肉,只露出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眶悲凉而怨毒,“夫君啊……”
离昧想呼,呼不出,想叫,叫不出!眼看那骷髅越靠越紧,声音越发柔腻,“我也曾美如春花,也曾柔情似水。”手骨抚上自己的脸,“可如今,我的脸像一层纸,而你的脸呢?又糊了一层怎样的纸?”
骷髅蹲下身,平视着离昧,森冷的手骨抚到他脖颈后,猛然一扯!离昧只觉脸皮被撕扯掉,痛苦地睁开眼,见骷髅手里拿着块脸皮。
“夫君啊,赠我以衣裳,不如赐我以皮囊。”将脸皮蒙在骷髅头上。
离昧目眦欲裂!那张脸……一字的眉,不大不小的眼,淡红的唇,五官极是普通,组合在一起却很舒服。
——那是他的脸!属于离昧的脸,看了十几年的脸!
然后骷髅的脖子开始长肉,到肩骨,到胸部,一直到脚跟,一点一点长满血肉。而那每一寸血肉,都是离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他的血肉!
接着那个“离昧”站到他面前,温润一笑,“妾身,见过夫君。”连声音,都是他的!
“唔……唔哦……”离昧急切想要表达什么,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啊啊……”
“春宵一刻值千金……”眼见“离昧”向他俯下身来,越靠越近,额贴着额,鼻贴着贴,唇贴上唇……
异香如梦,醺然欲醉。
离昧惊醒过来,天光大亮,猛然坐起身,汗湿重衣。忽见身边之人玄黑衣衫,负手而立,背影清冷。
是云写?他怎么会在这里?
慕容云写冷哼一声,手一甩一物落在离昧的怀里,竟是一方素绢裹着一支骨笛,素绢上用胭脂写着字:
春风虽过,青草犹碧。
留骨作笛,缠绵须记!
骨笛是用一根锁骨做成的,隐隐约约的忆起昨晚,偷眼看看身边人,心如冰糖拌黄莲,全然不是滋味。
慕容云写脸乌黑如墨,愤然摔袖。
离昧怅然,在怨宅里寻找一番,白天的怨宅草木青葱,鸟飞虫鸣,一派生机勃勃,哪有半分诡煞之气?
找了半天未见异常,又回到昨晚埋骨的地方,迟疑了下向那个土堆行了个礼,刨开土。
道衣完好的包裹着骨头,连那乾坤节都还是自己打的,离昧顿了下解开衣节,翻了翻包裹里的骨头,只找到一根锁骨。
他分明记得埋骨的时收齐了两根锁骨!
将骨笛比了一下,确定是同一个骨架上的,并且骨笛上刻痕尚新的,显然是新削成的。
他追着白兔到溪边不过倾刻之间,谁能在这么短的时候解开乾坤节,将锁骨削成笛并刻上字?如果是在自己追白兔这段时间,她是用什么吹的曲子?不是这支骨笛?
想试试音质与那支是否一样,手被狠狠一拍,冰玉的手夺过骨笛,慕容云写面色阴寒,夹枪带棒的呵斥,“想死?”
取出银针测试,笛上没有毒,他没有将笛子还回去,怕是银针试不出的毒。
离昧凝思:乾坤节不是普通的节,是根据道家阴阳八封结成的,寻常人根本解不开,便是行内人没有半个时辰也断不可能打开。她是如何做到的?
指指那条溪问云写:从这里到溪边,江湖绝顶轻功的人需多久?
“十个数。”
离昧回忆了一下自己昨晚走的脚程,如此就算不是这笛,她也只有十个数的时间,如何刨土解节取骨削笛的?根本不是人能完成的,难道真是女鬼?
他又用道袍裹住骷髅,风吹过道衣轻扬,一股极淡极淡的香味传来,昨晚似乎也闻过!离昧不由深嗅了嗅,辩出其中香料,暗暗铭记。
寻了个山明水净的地方把骨葬了,立了块木碑,却不知道该写什么,愣怔。
慕容云写冷酸道:“都春风一度了,还不给人个名份么?”
离昧目光复杂的看着他。云写负气地扭过头。
离昧暗伤,忽瞥见墙角一物,拨开草挖走泥土,是一把断了的古琴。琴有七弦,上雕梅图,古朴雅致。
好生熟悉,翻过琴,拨去土,上刻八字: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离昧疑惑:咦?怎么和梅鹤居士琴上的字一样?又看那字清持端秀,优雅有格。这……这分明就是梅鹤居士的字!
他的琴怎么会在梨家?琴簧生绣,琴身腐蚀,埋了非一年两年。难道他也和这家人有关系?
走到木碑前郑重行几个礼:姑娘,你若真是鬼,托梦给我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慕容云写见他这样,脸上青白交错,拳松了又握,握了又松,终于冷哼一声摔袖而去。
南宫楚迎来,“爷您可算出来了!”被无视,“奇怪!”看看他背影又看看离昧,眼神渐转暧昧,闪到离昧面前,折扇一挑他衣衿,“你没从他?厉害!厉害!天下竟然有人能抗拒爷的魅力!离昧,我看好你哟!”见他恍恍惚惚,惊奇地指着他脖子,“这是别人留下的?”
离昧不明所以。
南宫楚无语,拿出一面铜镜递给他。
离昧一看大窘,雪白的颈上几个吻痕如梅映霜雪,脂染白玉。难道昨晚一切都是真的?那一场梦幻般的春宵,也是真的?脚步一踉跄,几乎没摔倒!
云写,我……我……
离昧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子尘道:“公子,我看你印堂发黑,邪气外侵,要招女鬼!”
离昧厉色地瞪他一眼,子尘一愣。
离昧心里越发没底,骨笛他已试了,音质与女子吹的相同,显然是同一支笛。
这世间真有人能在十个数内解开乾坤节,并做出一支骨笛?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是自己师父也做不到!除非是女鬼!
他支开子尘仔细回想,将她的容貌与香味,一一记录下来。
“公子一天都没出门了,也不让我进去,不知道怎么了?难道真的是被女鬼缠住了?好邪乎!”饭桌上子尘蔫蔫地低哝。
云写沉默,然后端了饭菜去他房里,推开门见离昧正站在书桌前观赏什么,连他进来都没有听见,不悦。看到画卷里的人脸色瞬间阴寒。
离昧察觉回首,四目相对,慕容云写眼里冰火交织,猛然一摔饭菜,“你真是疯魔了!”摔门而去!
离昧愣愣地看着满地狼藉,无尽地痛苦绝望袭来:我是疯魔了,我早已对你入魔了……云写,……如果你知道我昨晚的梦……
那个可耻又令人沉沦的梦!
又行几日到了北邙山。
它在洛阳城北,黄河南岸,是秦岭余脉,崤山支脉,东西横旦数百里,山势雄伟。伊水、洛水自西而东贯洛阳城而过,立墓于此,圆了古人“枕山蹬河”的心愿,因此有“生在苏杭,葬在北邙”之说。
玉清观位于北邙山主峰翠云峰上,其峰树木郁郁葱葱,苍翠若云。
离昧的师父长云道长是杏林高手,能够妙手回春,素有“医圣”之称,望、闻、问、切之后脸色也沉了下来。
“道长不妨直说。”慕容云写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你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到现在已经……”长云道长叹息,“若长住北邙山,贫道倒有几分把握能……多延几年……”
云写淡然一笑,“不敢打扰清修。”
长云道长连连摇头。离昧张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医者父母心,长云道长劝,“施主暂在这里小住一阵,三个月内贫道若想不出方法,再作打算不迟,便看得再开,也需争取一把。”
慕容云写沉吟一下,点点头。
待他们都出去了,长云道长问,“你嗓子怎么了?”
离昧知瞒不住,乖乖写道:我不小心撞破别人的秘密,被掐的。
长云道长又气又心痛,“是谁这么狠心?若非你用丹药护住嗓子,今生再别想说话!”
离昧慌忙拉着他的手。
长云道长叹息,“只是你这辈子都不能唱歌了……你若当即回来还好,拖得时间太长,受损的音带已经无法恢复……”
离昧两目一空,手无力的垂下。心绪混乱,只想离开玉清观,茫然而行,不觉到了黛眉山,但见峰峦迭翠、深谷清幽、碧水长流,是个绝佳隐居之地。
这里住着一位梅鹤居士,是离昧最好的朋友。
离昧有些迫不急待想要见到他,小跑着过去,看到那个茅庐,听到迎客曲,他忽然停住了,有些近乡情更怯。
琴声清雅高洁,如深谷幽兰。
离昧愣了半晌,忽又拨足而奔,一气冲到茅庐下,只见那人一袭黑白衣衫,神情疏落清远,鹤般优雅自许,梅般冰洁清持。其人风姿,离昧虽自小便看,此时仍觉敬慕不已。
琴案边放着一壶酒,是为他准备的,可他却不能喝。
深吸了口气,走到他身后,倚背而坐,头枕在他的后脑上,无声无息的唤,“阿鹤。”
“有忧?”他并没有抬头看离昧,单从脚步听出。
离昧更紧地靠着他。
“小离?”梅鹤居士疑唤。
他一声一涩哑:“我……再也……不能……为你……和歌……”
梅鹤居士琴弦一叩,铿然惊心。
他忽然仰首一吼,嗓音沙哑如破锣,吓得鸟雀扑腾惊逃!这么恐怖的声音也只能叫一声,嗓子便喑哑下去。离昧悲愤不已,无声悲吼,头一下一下撞在梅鹤居士的后脑,似能将自己的悲哀撞尽。
“咚!咚!咚!……”
梅鹤居士骨瘦的指叩着琴弦,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只至绷如刀刃,刺出一滴一滴血来。
“咚!……咚!……”
一声声如擂鼓,沉闷而雄浑,像他的痛。
直到撞声稍停,才听梅鹤居士低低地唤,“小离……”
从梅鹤居士那里回来已经很晚了,想一个人静一静,爬到山崖的树桠上,见月白风清,群山层叠,胸中块垒也消了。
忽然听,“你这老东西,这些年躲在山里倒快活!”
这是……即墨拊的声音?离昧心里一喜。又听人道:“我怎能与你比?有娇妻相伴。”是长云道长的声音。原来师父和拊兄也相识?童心忽起,正好吓他们一跳!
即墨拊道:“你那徒弟岂不比我娇妻可心?”
长云道长气愤道:“别提了!下一趟山弄成那个样子,哎……”
离昧惭愧,师父教养自己这么多年,无以为报反而处处让他操心。
即墨拊关怀,“怎么了?”
长云道长道:“差点被慕容云写那小子掐死!我千辛万苦教出的徒弟,怎么会在那小子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以后拿什么较量!”
离昧觉着这话有点不对劲,较量什么?他需要和云写较量什么?
即墨拊叹,“离弟他并不适合权谋。”
长云道长道:“我何尝不知道,可他身世注定他要为权利谋争一生!不这般如何引出那些人,将其一网打尽?当初他心地善良,才选了他,不想如今却成了妇人之仁。”
“哎,所有人都知道他身边是一群狼,唯独他以为所有人都是羊。”拍拍长云道长,“世事难两全。”
两人一时无语,离昧已然僵硬如石。
什么身世?把谁一网打尽?选他做什么?他想冲下去逼问两人,又忽升惧意。
他怕!怕他们,怕所有的人。
躲在树上,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直到两个人消失在黑暗中,直接从树桠上掉下去。
他,该相信谁?谁还有事没瞒着他?
不!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相信!
他猛然起身,向梅鹤居士处奔去,只有这个人,永远不会对自己隐瞒什么!只有他可信!
山路崎岖,一个黑衣人挡着去路,“把萧交出来!”
离昧苦笑,原来自己真的到了这个漩涡的中心。
黑衣人眼神如狼,长刀向他胸口挑去,他仗着平日剑舞身法躲避,刀风如附骨之蛆,避无可避心生绝望,闭上眼。
致命的一刀久久没有落下来,睁眼,竟有人背对他而立,白衣如月,身姿孤拔,寒剑冷凝,一滴血沿着剑锋划过。
这身影?是那日茶馆代他提问的人!
“只有懦夫,才等死。”他声音比剑还冷,衣袂无风自扬。脚下黑衣人喉间血涌,死不瞑目。
离昧心想,我能够战胜你么?
“不能。”白衣人冷嗤。
连看都没看自己,何以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莫非也是鬼?反倒坦然一笑:既然如此,何必挣扎?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去,只除了这瓷萧。
白衣人讥嘲,“命都没了,要它何用?”
离昧:这世间总有东西比命长,如情份。它是我这一生最后的情份,会一直陪伴着我,只到死。
“哈哈……世间竟有你这等愚笨之人?情份?可笑!甚是可笑!”
离昧正色:你可以嘲弄我,却不可以嘲弄它!
白衣人擦拭着剑上血迹,“好!好!我们便来赌一赌你这‘情份’,如何?”
离昧问:怎么赌?
他一遍一遍擦拭着剑身,待剑上血迹没了,声音也轻柔起来了,“你不是要将这瓷萧送人么?就赌那人收到这萧后,——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