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昧心里一寒:他不会杀我!就算所有人都想杀我,他也不会!
白衣人轻笑,“心虚?”
神情坚定:没有!我跟你赌!
“呵呵……”白衣人回过头来,月色皎洁,照得他脸分外清晰,离昧连退数步,张口结舌。
这个人……这个人竟长成这样!
他是谁?他是谁?急扑去,他足尖一点,随风而去,“你若活着,我再告诉你!哈哈……青青子矜,要铭于心……”
遥遥地便听见一阵稳厚古朴的古琴声,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又听一阵清郎高吟:“调古琴,侧卧破楼亭。雨打芭蕉平仄声,风吹竹叶斑驳形。红叶煮香茗。”
这声音……是西辞的!他怎么会到这儿来?
折过梅径,见西辞半躺在破亭檐上,手里提着酒壶,青衣落拓,脸上微醺。
亭中抚琴的正是梅鹤居士。不想西辞也与他投缘,梅鹤居士从不轻易许人进入他的居处。
西辞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不过缘份这东西着实奇妙,若来时,抬头不见低头见,若去时,任是踏破铁鞋也无觅处。可叹!可叹!”
离昧倚杆而立,见西辞自顾喝自己的酒,梅鹤居士自在抚琴,他忽然不想将瓷萧赠送。
愁淤于心,侧倚在梅鹤居士的肩膀上,打商量的写道:老友,我也来此陪你隐居如何?你不会做饭,我做给你吃,你的衣服我也给你洗,家务也干,只要在你那梅园竹屋里给我置一张竹榻,时常弹弹琴吹吹曲给我听,喝酒的时候容我蹭一口就行了,你说可好?
梅鹤居士无情拒绝,“不好。”
离昧侧首撇嘴:还是这么小气。
“太吵。”
离昧自伤道:我已经是哑巴了。
梅鹤居士淡淡道:“会好。”
离昧颇是无奈:你这样不会寂寞么?
“不寂。”
西辞一口酒几乎没喷出来,“梅兄,你除了两个字难道不会说更多的?”
梅鹤居士面无表情,“不想。”
西辞一时起兴,一定要让他说出两个字以上的话来,离昧似明白他的想法,打击:你算了吧!我十几年都未能做到,把他逼急了他只会一摔袖,十天半个月不理你。
西辞自动打消了念头。当然他也只是一时好玩,并非喜欢逼人做事,何况还是梅鹤居士这般风度可羡的人。
离昧想自己怎么能云写来度量梅鹤居士?拿出瓷萧:此萧甚好,定能合你心意。
梅鹤居士看也不看,淡然道:“无需。”
这些年离昧每次归来都会给他带一些玩意儿,每次都无意外的被退回,他只是静置一端。
离昧又写:这次不同与寻常玩意儿,乐器当是你极爱的。且我许诺过为你寻一支,多年心愿终了。
“小离……”梅鹤居士眉头微皱,知离昧生活清苦,不想他为自己破费,“无忆。”言下之意,他不记得离昧曾许诺为他寻乐器。
离昧诚恳道:我心许了。
西辞拊掌,“我曾听过季子挂剑,未想阿离也有如此风度。梅兄你若不收倒辜负了他一番雅意。光看便知这瓷萧是好萧,雪润无瑕、莹冷清剔,倒和梅兄品性。”
听到“瓷萧”二字梅鹤居士手一顿,音符全乱。
离昧愕然,不知一支瓷萧缘何让他大惊失色。
只见梅鹤居士伸出手,他手指修长,骨节圆润,向来优雅万端,此时竟颤抖如筛糠。而当他手触到瓷萧时,整个人都倏地镇定了下来,不动如山。
手指细细的抚摸过每一个萧洞,最后在桃花与字迹上来回的摸索,清淡的嗓哑一时沙哑低晦,“红唇落处是桃花……”
终于吐出两个以上的字了,离昧西辞全然未觉,因为令他们惊讶的是他脸上的神情。
像久候千年,时过境迁之时,蓦然回首,物事人非的沧桑与悲痛,那时,他梅般的清许自持,也落满了风霜。
“你……如何有这萧?”他一字一顿的问,每个字都似刻入骨髓。猛然揪出离昧脖子上的铜镜,越揪越紧,脸色怪异无比,“呵呵……”连连深吸了几口气,“……铜镜……骨瓷萧……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你和他……”歇底而吼,“到底是什么关系!?”
西辞见离昧被梅鹤居士捏得面色苍白,满眼惊恐悲怆,而梅鹤居士眼神狂乱,似乎已神志不清!
要救离昧!可若救得不巧反会害了他!
梅鹤居士忽然放手,猛退数步,瓷萧指着离昧咽喉,剑意凌凌,“说!你怎么有他的东西!”
离昧跌倒在地上,捂着嗓子一阵咳嗽,满口血腥。
梅鹤居士咄咄逼来,又狂又燥,“他的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里?他在哪里?他在哪里?”瓷萧一点点逼进咽喉,离昧绝望得闭上眼睛。
他输了!其实根本就不该打这一场赌,不赌,至少情份还在!
“你要杀了他吗?谢堆雪前辈。”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袭来,逼过来的剑气一滞,离昧觉得身体一飘,被人带到怀里。
“阿离,你没事吧?”西辞揽着他,急切询问。
离昧悲笑着摇摇头,看向执萧而立,黑白衣衫的男子。原来他叫谢堆雪?谢堆雪?新月堆雪,如此清端诗意、雅致无垢,和平日的他倒真贴切,却不像此刻。
然后看向救命的人。
这晚的月是钩月。
这晚的慕容云写比钩月还要清锐冰皎,雪白的衣衫负手立于竹下,其冷,剪雪裁冰;其姿,筛风弄月;其孤,凌霜自行。
离昧几近痴绝。
“谢堆雪前辈,晚辈久仰前辈大名,不胜敬慕!”慕容云写的话很慢,任谁都听得出其中凌然之意。
西辞惊喜万分,“谢堆雪?就是当年一剑动江湖的谢堆雪?二十年前便不知行踪,未曾想到今日让我见到了,苍天待我果真不薄!”若非当下情况,他定是要冲上去叩拜几番。
离昧虽不了解江湖之事,亦能料到当年谢堆雪必是盛极一时的人物。
慕容云写冷看了眼西辞和离昧,“二十年不出武夷山,前辈果然是守诺之人,只可惜……”
谢堆雪寂寥的眼睛闪出一抹激楚,“你竟认得我必然知道他,你倒说说他如今怎么了?缘何二十年了仍未回来?”
慕容云写霸道地拉过离昧,“晚辈此来只要带走一人。”
谢堆雪再压不住胸中悲切,“你且说,他何在?缘何二十年不肯来此?当年一战,他真想困我一生不成?他何在……”最后三个字已成哽咽。
慕容云写微有动容,悲沉道:“他,死了!”
谢堆雪一阵怔忡,半晌猛退数步几乎倒地,沙哑的嗓音如搓骨磨肉,“……死了……他竟……死了……他怎敢先我而死!”
离昧忽然想到一句诗:当时共我赏花人,如今检点无一半。
慕容云写低道:“你们先回去。”
跨出亭的时候离昧回首看了眼谢堆雪。
素月之下,两行泪至他眼角寂寂划落,冲走他的疏落清远,唯余满脸人间烟火的悲欢情愁。那薄瘦的身子果如新月堆雪,一不经心便要融化了。可这样的他,也像终于从古旧的画卷中走出来,真实了。
可这并非他所愿见。
清泪无商略,琴萧两支离。
忍将困廿载,安问瞿或腴?
天要亮的时候,慕容云写才出来,面色阴寒,离昧直奔茅庐去,被叩住手腕,他冷凌凌而视,只是不语。
离昧亦倔强地回视,僵持着。半晌扳开他的手,冲进茅庐,里面已经空荡荡无半个人影。
他四下寻找,黎明前的黛眉山,寂静的半点声音也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他又是谁?谁来告诉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忽然像被逼疯了,“谁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谁告诉我!谢堆雪,你出来!你跟我说清楚!”声声沙哑,有如浸血。
慕容云写脸色乌青,“够了!”
“你对他说了什么?”猛然看到他衣袖上的血迹,涩声道,“你……杀了他?”愤恨地揪住他衣襟,“是不是!”
慕容云写才知道,原来在离昧心中,自己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扯下他的手无情地摔出去,冷诮的笑,“是!又怎样?”
离昧踉跄退后几步,腰狠狠地撞在桌上,勉强稳住身,见一支瓷萧孤零零地躺在琴案上,带着绝决之意。
琴不在了。他不是被杀,而是走了。二十年不出黛眉山,为了什么?一朝决定离开,又是因为什么?带走了琴,却不要他的萧,是何意?
离昧茫然地拿起萧,“你怎么了?你是何意?”
慕容云写眼里杀气尽消,却换上悲凉之意。倘若哪一天,自己也这般不见了,他也会这般么?
地上一滩血迹,旁边有一幅画卷,血应该是谢堆雪的血,画是谁的画呢?离昧拣起,画像也被血染了,只剩半张脸,就是这半张脸,令离昧刹然变色!
肤若白瓷,眉如远山,唇极是诱人,像沾水桃花,最为动人的是他的眼睛,迷离多情,像笼了江南烟雨。
是他梦中见到的那张脸!也是今晚白衣人的脸!这画至少是十年前的,今晚那白衣人与自己年龄相仿,是怎么回事?
这张脸到底是谁的?
忽然,离昧抱着瓷萧、画卷狂奔出去。“站住!”慕容云写急喝,离昧哪听他的话?一挥袖将他缠住。
“放开!”离昧声如泣血。
慕容云写越发收紧衣袖,将到拉到自己面前,一字一顿,“我给你两条路,要么跟随我!”
“要么杀了我是么?”离昧已平和下来。
慕容云写怒不可遏,只恨不得真掐死这个人,“从此不踏出北邙山半步,不再管任何俗世!”
离昧傲然仰首,“既然不杀我就放开。”
慕容云写凤眼一眯,冷然而倨傲,“我不杀你,他也会杀你!”
离昧坚定道:“他不会!就算所有人都会杀我,他不会!他必是有难,我要帮助他。”
慕容云写讥嘲,“你凭什么帮助他?凭愚蠢么?”
离昧笑笑,“我是愚蠢,远没你们聪明。可我依然要帮他,哪怕什么也帮不到。我要守住我和他这十几年的情份,因为除了这,我已然没有什么能守得住。你若要杀便杀吧,至少在死之前,我还有那么一点初心。”
“离昧!”慕容云写急喝。
他含笑着闭上眼,一如那晚。
为什么他能对杀自己的人笑得这么宽容?慕容云写颓然收起衣袖,却似不甘地叹息,“你会后悔。”
离昧抱着瓷萧消失在黑暗中。慕容云写仰首,低低叹息。
离昧又来到梨宅,带了些香烛纸钱燃了。心里默念:梨家前辈,晚辈来此寻找朋友,他许是梨家旧友,诸位在天有灵,望能指导晚辈一二。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不知是因磕头带着风,还是真的梨家前辈在天有灵,一张刚燃着的纸钱猛然飞了起来,离昧一惊站了起来,纸钱没有落下,反而越飘越远。
他不知怎么地就跟着纸钱跑去。
背后,火光明灭的草丛里,一双眼睛幽然映着火光,犹如鬼火。
离昧随着火光来到一个园子里,这个园子草木更深,一阵幽若的香味传来,他鼻子极灵,闻出这是香樟木的香味。香樟木江南才有,且极是稀少,洛阳并没有这种树,果然只有梨家这样的大户才有心移栽。
纸已要燃尽了,灰黑的纸灰被风一卷,落下。离昧疾步跑过去,香樟的清香越来越浓,原来竟是落在树下了。
这树像是五六年那么粗,根部粗些,树杆比较细,树下撒了一层细碎的花粒。
离昧看到纸灰就落在树旁的一个大石头上,绕着石头走了一圈,愈觉奇怪。
荒园里长满了杂草青苔,可是这块石头与地面交接的地方却没有长,显然,这块石头是常被人移动的。
他试了试,推不动,懊恼。抿思了会,抱了根小腿粗细、数十尺的木柱来,又找了块大点的石头,放定,用木柱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青石移了开来,原来下面竟真的个洞!
他拣了块石头丢下去,半晌听到石头落地的回声,是一口枯井。拿了树枝在地上计算一下井的大约深度。撕了外衣袍结成绳,料想井里的空气也流通的差不多了,顺着绳沿着井壁爬了下去。
绳离井底还有一段距离,他估摸着也不会摔伤,弓着身子跳了下去。虽然如此,到底还是摔破了膝盖,不断流出血来,他以手止血,蹲坐井底。
点了火折子,四下观察,发现井壁上有苍苔,寻找人为痕迹,除了青苔就只剩砌井的砖石。
徒手扒掉苍苔,上面纵横交错着几条图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有些失望,又仔细观察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忽然听到有什么挪动的响声,心中大骇,绳子已经被拉上去了!头顶的光亮越来越小,是谁?
他急切呼救,拍打石壁,井上人毫不迟疑移到石头,光线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致全然黑暗!
是谁想置自己于死地?
离昧无力的蹲坐井底,又倏然站起。没有人甘心等死,他也是!
砖石下会有暗道么?一一查去,火折子将要燃尽,火苗“扑扑”地跳,不行!一旦火灭,他就无法寻找出路。忙将衣衫撕成细细的一条,燃起来。心知这样也不行,井底空气有限,他不被困死,也被闷死!
真的有出路么?这么短的时间如何找到?
恐惧与绝望将他包围!
默念了几遍道决宁静心神,他徒手扒掉苍苔,上面纵横交错着几条图纹,并没有什么异常,又仔细观察了一遍,猛然在纵横的图纹下看到两个字。
——复国!
字是阳刻的,龙章凤瓷,桀傲狂肆,可见写字的之人必有雄才大略。
复哪国?谁要复国?又是谁刻的字?
这人书法不俗,或许能寻出端倪。他将薄衫印在字上,咬破手指描下形状,字沾到血竟像虫一般蠕动起来!
离昧大喜!他曾听师父说过,苗疆有一种蛊虫,沉睡时如岩石,遇血而醒,通常用作秘室出入口。
离昧咬破十个指头,将蛊虫喂饱,它们越长越多,四散爬开,都停下来时,一个石洞就出现了!不大,他这等削瘦的人极力缩着身子才爬得过去。
火苗已经灭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唯一可肯定的是这里很大,自己不会因缺空气而死。秘室都有机关不能瞎摸,唯有等天亮,可纵天亮,这里看不到月亮,也不会有光!
离昧再次陷入绝望!
忽然,一点绿萤萤的光芒出现在黑暗中!离昧屏息。那光芒像一只萤火虫,空灵飘忽,接着一只、两只、三只……成千上万只,越来越近,围绕着他。
他伸手去捉,不是萤火虫,而是鬼火!
“……夫君……”一个声音飘渺如风。
是谁?离昧极力镇定。
“夫君好生健忘,是妾身啊!”声音幽幽道,一个鬼火一破,隐隐约约的影像现在半空,雪颜凝月、唇染桃色,是那晚的女子。
若上次离昧不信她是鬼,这次光影般的女子令他不能不相信!只是,她不是说去投胎了么?
“妾身知夫君今日有难,故留一魄,以为引导,夫君随我来。”
离昧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只见一人于前端坐拂琴,长发披拂,清端无双,不是谢堆雪是谁?
他舒了口气,心道:堆雪,原来你真的在这儿。便向他走去,可不远的几步路,他似乎永远也走不完!
这是怎么回事?忽见谢堆雪站起,举起那架琴,狠狠地向石头上砸去!
离昧惊颤,见他向自己看来,那双眼竟流出血泪来!
“……”
“小离,再见。”他无声无息地说。
离昧猛然醒过来,拔足奔去,谢堆雪的身影却越来越远,忽如一阵风消散在夜空中……
他追啊追,似乎追到天荒地老,也追不上那个逝去的身影。
谢堆雪,他离开他的生命,就走进时一样轻意。
忽然一双手缠上他的脖子,离昧猛然发觉,无论自己怎么样跑,都甩不掉这个女子,就像追不上谢堆雪一样。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
“郎君既来,何故只念他人?”
……她是谁?
女子深情道:“我为君妻,君为我夫。”
离昧: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君你从未追寻过本身,又怎会知道呢?没有人会告诉你怎么一回事,唯有你自知。”
离昧沉默。跟着她向前走,鬼火照着路,忽然瞥见一物,刹步,一只狼威仪棣棣蹲立,神情倨傲,势震寰宇!
这是……狼图腾?
梨家到底是什么人物?秘道里怎么会有狼图腾?历来只有淮国以狼为图腾,淮国五十多年前已被灭,刚才“复国”二字,复的是淮国?
“夫君,妾身便送你到此了。”
离昧有太多问题想问,又发不出声,急急比划。
女子温婉一笑,“一切自有知晓的时候,不过早晚,夫君只需静心以待。”行了一礼,深情如许,“夫君莫要忘了我啊,妾身名唤钩吻。”
钩吻?这名字……
钩吻蜜意浓稠,“来生妾要寻找夫君,夫君容我留下一个记号。”光影闪到他身后,有什么东西刺入他肩胛骨,离昧一声惨呼,晕了过去!
“爷,离先生不见了!”南宫楚急道,见慕容云写变色,心生惧意,“属下跟他到梨宅,发现还有人跟踪他,悄躲于后,那人在离先生下了井后盖上石头,出手相救,黑衣人不是我对手,服毒自杀,全无脸面,与秦府刺客显是一路。我移开井石,却不妨被人迷晕,醒来后井里空空如也!”
南宫楚向来以轻功自傲,竟没发现有人跟踪,还被暗算,那人的轻功要有多好?和那晚救离昧的是同一人么?
“可有什么异样?”
南宫楚回忆,“属下是被药迷晕的,那香味……幽幽冷冷,香媚入骨……应是女子。莫非是离先生遇到的‘女鬼’?”
慕容云写断然道:“去梨宅。”
离昧是听着鸟语转醒的,满目碧水繁花,疑是在仙境。怎么会在这儿?昨晚的一切难道是场恶梦?猛然看到一物,让他明白并非梦!
身边的木碑土坟,是他给那骷髅立的!
钩吻?她叫钩吻。到底是知道名字,这碑也好写了。咬破手指,写上:钩吻之墓。
他摸摸肩胛骨,并不痛。一切,到底是真是假?唯有找到那口井。按照昨晚的记忆,每个角落都没落下,就是找不到。
难道中邪了?越发茫然。
“你还要转到什么时候?”声音隐含怒气,离昧回头,见到慕容云写阴气沉沉的脸。想自己衣衫破褴,蓬头垢面,不乐意见他,去溪边洗洗脸。
慕容云写一把抓住他,怒不可遏,“离昧,你知些好歹!”
离昧也怒了,摔他的手,却被握得更紧,强势道:“打晕他!”离昧头一昏,又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见慕容云写握着自己的足踝,抽回又被紧握住,负气的瞪过来。相执半晌,到底不如云写强势,由他撩起裤脚,整条小腿都被血染了,看上去有点碜人。
云写脸上一青,显然又怒了,拧了巾帕蘸掉伤口处的灰尘、血渍,涂上伤药。又仔细的将腿上的血全部擦干净了,才用白布包了起来,巾帕往盆里一摔就走了。
离昧想到昨晚的梦,手往衣袖摸摸,瓷萧还在,画像却不在了!是掉了还是被拿走了?
那张脸他记忆太深刻了,要画下来。
他也算擅长画画,第一次觉得画一个人这般困难。终于画好感觉风韵不足那人十分之一,遗憾不已。
门开了,慕容云写以为他又在画钩吻,神色讥嘲,看到画上人脸色大变,“你认识这人?”
离昧见惯他沉稳,有些反应不过来,慕容云写急握住他的肩,“你认识画中人?你怎么认识的?他在哪?”
离昧肩骨几乎被他捏断,说不出,也不想说,紧咬着牙,脸色发青。云写终于松开手,“阿离,告诉我!”第一次这么熟络殷切的叫他,并替他铺好纸,蘸好笔。
离昧凉笑,接过笔:前夜我去堆雪处遭劫杀,他救了我。只记其容,其它一切不知。然后坦然地看着他,似在说你还想问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见云写捧起画,缱绻低唤,“青要,是你吗?”
离昧忽然觉得阳光太刺眼,别过头。
子尘来了,说段父段母知他云游回来去山上探望,离昧想自己一走一年,实在应该回家看望看望他们了。
想到家心里安宁了些,家啊,是避风的港湾,无论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有父母的手轻轻抚过,就不觉得苦,不觉得委屈了。
爹,娘,孩儿想你们了!
急切的回去,远远地便看到一阵浓烟,顿生不祥之感,疾奔到段府,整个宅子已包围在浓烟中,段家人全部被困在火中!
离昧几乎没晕过去,不顾一切的冲进火海,子尘夺了村民的水桶,向他兜头泼下,夺件湿淋淋的棉衣,“我去西厢!”
离昧躲过火焰断木来到正厅,浓烟滚滚中一个人躺在地上,被大火呛得奄奄一息,“爹!爹!”他哭喊着背起父亲,又听见哭涕声,是嫂子用怀抱护着侄儿,她的头颅已被断木砸破!
“……去……救……他……”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
“爹!”
“快去!”他最后一次用父亲的威严,从他背上滑下来。
“爹!”离昧泪眼朦胧地抱起侄子,冲出火海,再要进去,房门轰然倒蹋,“爹!……”歇斯底里的哭吼,村民们死死拉住他,“爹!爹!……”
火灭了!烧完整个段家后,终于灭了。
段家几百口人,除了离昧、段夫人、段祁,全部烧死!
他们在墙角的废墟里找到段员外的遗体,被倒蹋的墙压住,使得遗体得已保存,掌心握有一物,几乎钳入骨头。
段夫人醒来听到噩耗又晕死过去,掐人中、喂药,好不容易又醒来,一把抱住段祁,“祁儿!祁儿!我的祁儿啊!”
离昧悲痛的跪在她床前,“娘!孩儿不孝!娘!”
段夫人脸色剧变,“滚!你这丧门星!滚!滚!”对他又踢又打,“滚出段家!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一惯温慈的妇人此刻两眼血红,凶神恶煞,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扯着他的头发往外赶,“滚出段家!别再祸害段家!”
惊变突起,所有人都震住,子尘护住离昧,“夫人你打得是公子啊!夫人……”
“娘!”离昧扶住她,这样的刺激她受得了吗?
段夫人猛然跪在他面前,连连作揖,“我求你了!离开段家!从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段家小门小户受不了你这大神,求你了!”
离昧吓跪在她面前,“娘!我是段阅!我是阅儿啊!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孩儿!”
段夫人一把抱住段祁,“段家就剩这一根独苗了,求你放过我们,来生我给你做牛做马!”
离昧忙给她磕头,泪下如雨,“孩儿不孝,让娘受罪,孩儿不孝!”
段夫人避开,“不!我受不起!我不是你的娘,你不是段家的人,你是怨宅里的凶煞!”
“娘?……”
段夫人颤颤抖抖,“我不是你娘!你命里带煞,克死了梨家,又克死了段家,你快滚!快滚!别再克我们了!段家就剩这一根独苗了!……”
离昧讷讷,“我不是段家人……”
“公子?”子尘担心。
“我是谁?”跪走到段夫人面前,“娘,您不要孩儿了么?娘……”
段夫人抱着段祁躲开,段祁连遭变故已哭不出来了,“我不是你娘!你不是段家人!你姓梨!你是梨家人,不是段家的!”
离昧气淤于胸,发狂怒吼,“不!不……”子尘见情况不妙,一手刀切在离昧颈后,又晕了过去。
离昧再度醒来冷静了许多,得知段夫人和段祁没什么大碍稍放心。
这次失火并非一件小事,洛阳府尹秦韩负责调查此事。段祁被火吓得不轻,紧张兮兮坐立不安,缩在段夫人的怀里。脖子上用红绳拴着一颗润透的珠子反着日光。
离昧侧了侧身子,只见那珠子上似有空洞,洞中含有水,随着小孩身子的颤抖竟传来细细的汩汩声。
竟是一枚水胆玛瑙。水胆玛瑙又名空青石,产自上谷郡,极其稀少。
段家虽有钱,也没能力购如此价值连城的青空石?也未曾听说家人买此物啊?
几日后段父的棺椁入土,离昧跪在段员外坟前,素淡的道袍上落满了纸灰。很想问:爹,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告诉我?可墓下的人回答不出,他也问不出口。
他的嗓子彻底毁了,再不能说话。
就这样一直跪着。回想自己一生,出生平凡,长相平凡,八岁上山修道,十八岁加冠,一切都那么平凡,怎料到这几个月变故突起呢?
若没有进入梨宅,若不是那个瓷萧,不,若没有遇到慕容云写……他依然会快乐平淡下去,和子尘一起踏遍山水。
可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对吗?爹,是否真像师父所说,我注定要经历这些?我真的是梨家的人么?
他以头叩坟墓,任泪水湿遍碑石。
慕容云写远远地看着他,遥想三年前相见,他诗意的如江南水墨画卷,而今身影沉重的似要压弯他清瘦的骨骼。
错了么?怎么能让“雨点江南墨点眉”的男子,变成这样?当初心许他,不就是羡慕他的清和洒脱么?自己做不到,观望他也是幸福的,而如今?
是错了!既然欣赏他就应该让他保持自我,那么倘若哪日自己在权谋中挣扎累了,也可以有个放松的地方,不是吗?
一时如释重负,握住离昧的肩,“玉清观后有一棵大桃花树,我们将桃花酿埋在下面,待到明年这时取出再喝,定然极好。”执起离昧的手,两人掌心微凉,握在一起渐渐温和了起来。
已是暮色四合,晚风拂鬓,慕容云写认真道:“不要再执着了,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你要找的人或许根本不存在。”
离昧脑海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双眼睛,——痛得泪流满面,却强忍着笑意不出声。执着他的手写:你哭过吗?
“哭?”慕容云写很诧异,然后迷茫,“哭么?”继而冷笑,“哭是因为还有人在乎,没有人在乎你的哭,哭做什么?”
离昧怔然。一直觉得慕容云写这个人是个多情的凉薄人,可这一刻他觉得,其实慕容云写是个凉薄的多情人。
用自己凉薄的外表,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情感。
山道上的风吹起他们的衣袂,衣袂下的骨骼寂寂:如果有人肯在你面前哭呢?你肯在他面前哭么?
又写:我不执着,他们让我修道,我就修道,其实我不喜欢打坐,不喜欢念经,我喜欢热闹,我害怕孤独,师父说道家要忍受的住寂寞,师兄弟们都被放下山了,只有我一个。连风吹过身边都是寂寞的,师父说要走成功之路,必须要忍受的住寂寞。可我不要什么成功之路,我只想快快乐乐,和自己的亲人一起快快乐乐的生活,为何这都不行?
泪一滴一滴落在他掌心。
慕容云写深深地看着他,“我懂。我懂。”倾身在额头一吻,唇舌轻柔地舔舐着他眼角的泪,温温地、热热地、有些涩也有些苦。
——这原来是泪水的味道。
“这泪,我欠着。今后若我渴了,你在桃花树下为我煮一酒一茶;若我累了,你在桃花树下为我置一几一榻;若我悲了伤了,你也为我舐去泪水,一如我今日所为,好吗?”
醉梅酒肆。
南宫楚道:“爷,段员外留下的桃木符坠查清了,乃是核雕大师玉交子的手笔,当年他共雕了五枚这种桃木符坠,皆做了记号。”指着细小的一处,“爷再看这里,还有两个字。”字迹太小,不得见,“这是两个字,——青要。”
“青要?”慕容云写一惊。
南宫楚肯定道:“梨映宇第四子,名隽,字青要。”
慕容云写迷然低讷,“梨隽?梨青要?青要……”是离昧?不!他记得青要的相貌,应该是离昧画像一样。为何青要的桃木符坠会在离昧这里?
“当年梨映宇请玉交子雕了五枚核桃送给五子,老大梨醪,字青饮,老二梨屑,字青末,老三梨问,字青询。老四梨隽,字青要,老五梨音,字青吟。”
听段夫人言语,离昧也是梨家人?兄弟几个,拿错了符坠也有可能,凭借这个是否可以找到青要了?
到离昧房间时,他背着包袱欲出门,“何往?”
示了示手中瓷萧,慕容云写知他又要去找谢堆雪,一脸不快,忽然下定决心:无论他是梨青要还是离昧,都必须在他身边!“不管你母亲、侄儿了?”
子尘不情愿道:“公子留我照顾他们,夫人并不想见他。”
“找他问身世?”局走到这一步,纵是离昧也放不下。见他颔首道,“不用找他,我告诉你。”
离昧讶然,他们不是都瞒着他么?怎么又肯告诉了?
云写挥手让子尘离开,“你原是将门之后,祖父梨合曾随先帝征战沙场,为斌朝立下汗马功劳,这些自不必说,评话戏曲里都有,想必你也听过。你父亲梨映宇文武双全,却不愿做官,游走江湖,认识你母亲萧岂。对,就是《岂曰》的作者,是个说书先生,浪迹江湖,知识渊博。你有四个兄弟妹姐,大姐梨醪,字青饮;二姐梨屑,字青末;三哥梨问,字青询,你叫梨隽,字青要;五妹梨音,字青吟。他还结识了另一个人,就是谢堆雪。”
离昧眼睛倏然睁大。
慕容云写难得说这么长和话,更难得赞赏人,“江湖上,谢堆雪的清傲与梨映宇的潇洒,如两朵并世奇葩。”
“这样的两人相遇,会发生什么,自不必说。”若有深意地看一眼离昧,后者心头微乱。“起初较量,而后叹服,最后生死相付。”
可为何会有二十年的禁足?谢堆雪听到梨映宇死时,那种爱也不堪、恨也不堪、恼也不堪、怨也不堪的神情,像一根毒刺,一遍一遍的让觉得——兔死狐悲。
“是因一场比试,为何而比只有当事人知,谢堆雪输了,梨映宇说除非他回来,否则谢堆雪终生不能离开黛眉山。”
二十年?那时自己尚未出世。这么久的岁月,倘若没有自己陪伴,谢堆雪该有多么寂寞?如今他既知道父亲已死,该去何处呢?又情何以堪?
“后来你父亲娶了萧岂,便接着你们几人一个个出生。”
离昧联想到谢堆雪那逼人的杀气,父亲为何在成亲前将他禁足?难道谢堆雪是……他们……
离昧一把抓住慕容云写,眼神迷乱惊慌。
慕容云写眉头一轩,凤眼狭长冷冽,“不错!他们就是断袖!谢堆雪,他爱的就是你的父亲梨映宇!”
离昧手一松,跌在椅子上。
“可悲的是你父亲并不能接受,才有谢堆雪二十年的孤寂。”忽然执笔替离昧化妆。离昧浑浑噩噩任他为所欲为,先是眉,画成远山状,再是眼,勾描细画……幽然叹息,“你父亲,其实也是爱他的。”看着妆成的人,他迷茫了,这人是青要?不是青要?只不过几笔却似变了一般?假作真时真亦假么?
暂且把他当成青要吧!“你看。这张脸,现在叫梨青要,在二十多年前,叫——梨映宇。”
将镜子举到离昧眼前,离昧怔忡。镜中的脸好熟悉又好陌生,像往日的自己,又像那晚水中看到的自己,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到底长得什么样?
“你父亲把你送到谢堆雪身边。——他到死都不肯承认他爱着谢堆雪,所以连替身的容貌都要遮掩!断袖是禁忌,谁触碰了,就要被水煮油煎。”
“可我以为,爱了便爱了,断袖又何妨!”咄咄逼视着离昧,“你说呢?”
离昧激愤抓住他,用眼神向他吼:我不是断袖!我不是梨青要!
慕容云写猛然叩住他的下鄂,又忌又恨,勿容置疑道:“但我是!所以,你得陪着我,梨青要!”俯首含住他的唇,手指一用力,离昧吃痛张口,舌趁机侵入,纠缠过来。
惊恐、震撼、绝望、羞辱,一齐袭上来,离昧只觉五内如焚,眼睛一黑,晕了过去。
慕容云写死死地抱住他,“谁让你爱他!谁许你爱他!”
阳光细碎地洒在离昧苍白的脸上,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作肌肤易消魂。是那样美,如春花秋月下,一缕花魂凝成的幻影。
慕容云写一个强烈的念头袭来:——征服他!像征服整个天下一样征服他!
青要,梨青要,你只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