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若是当初你在悬崖下救下我将我带回青州,若是我那时起待在青州不曾离开,就没有这水下都城燎京搁浅的三千亡魂,更不久将来牵扯的爱恨离别。他对我做的一切都被这千年的时光风化了,可他牵连的那么多无辜的人我原谅不了,而且三千多人里还有他的亲人……”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小和尚在玻璃前穿着米白色的亚麻上衣身体笔直的盘腿而坐,眼睛始终未睁开,脸平静得就像玻璃外的蓝湖。
姑尊望了一眼掉得稀稀拉拉的梨花树“你好久没给我讲经了。”
“经文是用来约束心,这几百年来我从没听见过你的心跳,心跳平了,欲望熄了,喜怒灭了,我的作用就是泡杯好茶迎来送往。”
小和尚缓缓睁开眼“最近你的叹息多了,他的苏醒让你心乱了?”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我得的是未来心。深知过去的一切与他们无关,可一切都需要他们来结束,结果也需要他们来承受。”
“你还是生了过去心,你在懊悔过去,你活在源头,造成了她的生生世世。要知道世间有人就会有因果,你渡了那么多灵,看了那么多离合,为何单单怜悯起她来,难道就因为她是你的转世?”
“是,这千年来我没见过任何一世,我知道她们经受的厄运。直到救她那天看见她的眼睛,我生起了愧疚,还有他,若是没有前世的因果,他们应该会平凡度过一生。”
说着说着,姑尊苍老的声音变成了少女的声音,身体发生变化,站成了一个少女姿态,皱纹褪去,干焦的皮肤变白,黑色的斗篷帽子虽遮住了三分二的脸,但唇色红润,下巴翘而饱满,修丽如玉的颈项消失在交领层叠里。
她坐在了小和尚身边,靠在她的肩上,梨花杖放在一旁。小和尚微微一笑,她好久都没有露出少女的姿态了,好久都没这样倚靠过自己了,好久都没听她清脆的声音叫自己小和尚了。
他们身后的那方幽火还在烧着,铜壶已经取下摆在桌面上,剩一条从顶落下的铁链子坠着空勾子。
桌面上铜壶旁边一块骨骼一般的玉在隐隐泛着绿光,正是三块玉符合成的冰髓玉。
……
闻博宇回国了,来了几次工作室,每次来薄荷就像看见肥鱼一样溺在他身上不肯走。陆浥尘更纳闷了,这猫自他从日本回来不理他就算了,它亲近黎晓他也可以理解,怎么对一个外来闻博宇都比对他亲热。
为了气他,当着陆浥尘的面闻博宇更是与薄荷亲热起来,薄荷当然乐意。
只是每次闻博宇来工作室待的时间都不长,这段时间他在准备他的画展,展出的就是近一年的时间在温泉别馆所作的绘画。
来的这几次她都没有从闻博宇口中听过梦钟团扇姑娘的事,从他筹备画展的兴奋状态,似乎他已经把卞玉扇忘得一干二净,黎晓反而不甘心,卞玉扇为了他留了千年,怎么能这样轻易的忘了。
闻博宇离开后,她看见卞玉扇从薄荷的身子里出来了,笑盈盈的看着他刚才离开的门,也不继续往前送,就只停在这个位置,从她的状态也看不出她为此事遗憾,从前的卞玉扇看见闻博宇恨不得飞奔着贴在他的身上。
黎晓从书桌走出来站在她身旁跟他一起看着门口。
“等博宇哥忙完画展,我找个机会请他来这里吃饭,让陆老师灌他酒,借机把他留下来你就又可以跟他在梦里见面了。”
卞玉扇摇着扇子笑领了她的好意“好妹妹,不用了,从温泉别馆离开那天我就决定了再也不入他的梦了。”
黎晓不解“那当初为什么你还千辛万苦的跟着我们回来,既然随着我们回国,不就是想与他更长久的在一起吗?”
卞玉扇笑里夹杂着苦涩,拈着兰花指转着扇柄,看着扇面上的落花图,启唇说道“终究我们人鬼殊途,我除了给他一个不切实际的梦给不了他任何,不如就此作罢了,让他逐渐忘了我是最好的选择,我能偶尔看见他就够了。”
她的心被卞玉扇这番话揪了一下,她说的没错,他们的相遇相爱都发生于梦中,无法延伸至现实,纵使在相爱,也无法如人世间的寻常一般执手伴老。
她看见卞玉扇想拿桌上的刚才闻博宇送来的画展邀请函,还没碰到就收回了手,她碰不到现实,现实也容不下她。
“当初你是为什么离世的?”
想起卞玉扇曾说她是最早离世的,好奇这样一个倾城绝世的大美人何以会落得早亡的地步,难道是为了目雅?
黎晓见她目光闪烁了一瞬,她已经这么可怜,给不了她温暖的拥抱更不想再逼她“算了,我知道你顾及兰公子,当我没问。”转而笑道“以后我会想办法让他多来玩,让你多见见他。”
“被人一箭射死的。”
冷不防的一句回答,让黎晓一愣。
她轻描淡写的说道“你不是问我当初怎么死的,我是被公子一箭射死的。”
“怎么会这样,你们不是……”黎晓感受到血液全部流回心脏,瞬时紧了起来,兰公子再无赖,她无法相信他会做出残害挚友的事。
“他想杀的不是我,是目雅,我是心甘情愿替目雅而死,算不得他杀的我。”
“他为什么要杀目雅?”
目雅跟公子一样,都是当时世间风华之人,他们相识于年少,为彼此的才华所吸引成为挚友,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手执画笔。公子离经叛道为世人不解,目雅家族祖上也曾遭到朝中所谓的正派所害,两人品行兴趣都不同,却又都不愿受世人眼光左右。
公子爱留恋云雨楼日日欢歌,目雅从未踏足过一步,目雅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竟会爱上我从云雨楼被带入公子府中的盲丫头。
“他与公子终究是不同的人,他们注定要走上决绝之路。”
目雅不屑世故,但内心始终是干净善良的,公子大婚后他不忍见阿久在他府中受苦,曾想带走她,计划还未实施就被公子发现了,公子绝不允许让任何人把阿久从他身边带走。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就有了嫌隙。
“真正的决裂始于一次背叛,目雅因为仇恨背叛了公子,至公子陷入仇人的陷阱身负重伤。”
“什么样的仇恨让目雅这样要置他于死地?”黎晓越来越好奇
“阿久死了,被赵永阳派的杀手推下了悬崖,我亲眼看见阿久从悬崖坠落,公子来不及抓住她,我拼命的抱住悬崖边上的目雅。一切都无力回天……”
听到这里黎晓不自觉的皱紧了眉,一口口吸进去的气呼出来变得困难,阿久,这个连接着她前世的女孩竟是坠崖死的。
“赵永阳是谁?”
“北原护国大将军赵山海的小女儿,也就是公子迎娶的夫人。”
黎晓想起来兰公子当时对她说过,他曾经娶过一个女子,不过他把他娶的女子当成一枚可利用的棋子,就是卞玉扇口中的赵永阳?
她回过神继续听卞玉扇回忆道“阿久死了,目雅也变了,他发誓要手刃赵永阳为阿久报仇,公子不惜拔刀架在他脖子上也要维护他的妻子,后来目雅心灰意冷投靠了敌营,被公子下了追杀令,而我就是被派去杀他的人……”
卞玉扇眼中倒映出千年前的半弯残月。
夜里冷河肃清,北原的都城燎京不似南楚都城洛阴那样妩媚,连初秋的风都带着冰冷的刀子。
燎京都城的城门已经紧闭,宵禁后路上已不见人行走,风穿行于树缝中发出警惕,平静的河水粼粼亮着锋利的冷光,桥上缓缓的走来一个拿着酒坛身形潦倒的青衣男子,五米之外一抹倩影亦从桥面出现。
青衣男子满脸胡茬,脸颊深陷,已辨不出昔日的俊朗,醉得不成步子走在冷清的街面,那女子也跟到了街面。
目雅身形一顿,转过身,对着她苍凉的笑起来“他派你来杀我的?”他转身敞开胸怀,酒坛子在被放开之际应声碎地“来吧,我不会逃,他能轻易害我落得如此田地,他要我死我怎么可能躲得开……”
卞玉扇一步一步靠近他,看着他仰着头求死的脸,抱住了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拥抱,没想到却是今天这样的局面,凄凉的泪划破了浓稠的黑暗,她收起了扇柄里的藏刀,
“你走吧,我不会杀你,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
袖中迷魂香一撒,目雅彻底倒在她的怀里,她抱着目雅无声的诀别,喂他服下了失去记忆的摩雀丹,把他送上了小船给了船夫一笔不菲的银子,船会随着夜里逃离都城,回到南楚国,她已经委托好了过去的姐妹照顾他。
船只远去,她手里捧着从目雅身上脱下来的青袍,还有残余的酒味。
换上了他的衣服,易了容,镜子里,她变成了目雅。
她跨上马,朝目雅离开的反方向逃跑,第五夜,兰公子带着六个暗位追上了她,她从马上坠落被射成了靶子,躺在野地上,算着目雅应该已经安全回到南楚了,插入血肉的一支支箭已经带走了痛楚。
兰公子撕去了人皮面具露出卞玉扇的真容。
她面白如纸,气若游丝,颤抖着双手拉住兰公子的衣袖“公子,放过他,他已经被我废了,权当我替他死了……”
一口鲜血在她嘴边绽放出最凄美的一瞬,卞玉扇的生命从那时陨落了,她不怕死,只怕再也见不到他。
黎晓听红了眼,问她“你不是忌惮他,不肯跟我说,为什么现在又跟我说了这么多。”
卞玉扇眼里也噙着泪“前世是我将阿久留在了身边,是我亲手把她送去了公子身边,我一手促成了她的结局,我不想到今生还对不住她。看见你现在跟他如此幸福我也替你开心,轮回真是个好东西,让人忘记一切还能重新相爱,能忘记未尝不是一种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