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晓向父母坦白了丢工作的事,爸爸让她不着急找新工作,说她的工作一天到晚对着电脑加班费眼睛,正好休息一下,反正馒头店能挣钱,不缺她这一份。
她明白父母的苦心,黎晓笑说“把馒头店说得跟金矿一样。”
“那是当然,我们卖的是金馒头,这一片的大人孩子哪个不喜欢。”黎强得意洋洋的夹起盘子里的炸酥脆的黄金馒头一口喂进嘴里,嘴巴被鼓变形,胡渣随着咀嚼的动作跟着歪歪曲曲一上一下的,连太阳穴也在跟着一下一下的跳,父亲吃什么都能吃得很香。
“你也别一天王婆卖瓜了。”冯桂珍把乳酪酱的小碟子往孩子这么挪了挪,黎明已经沾着吃了八九个小馒头。
黎晓还记得还在上小学的黎明晚饭桌上闹着要吃哈根达斯冰淇淋,说同学都吃过只有他没吃过非吵着买不可,给了十块让他去买,结果楼下没有要去府城天街才有,光一个冰淇淋球就要三十几,那时家里有点钱就拿去换了债,连一般的冰淇淋都很少吃更别说哈根达斯,为此黎明还遭了一顿打,印象中那是妈妈唯一一次打孩子,哈根达斯这个愿望无力满足,黄金馒头沾乳酪酱成了姐弟俩最爱,吃到现在都还香。
父亲桌上又拿出这件事逗趣,也不知道黎明后来有没有自己偷偷用去吃过,有人说错过五岁时想要的洋娃娃,到了十八岁有能力拥有时就不想要了,她和弟弟一路长大错过太多洋娃娃,只是黎晓很清楚十岁那年父母就把所有包括弟弟的洋娃娃换成眼角膜给了她,所以她从来没有吵闹要过什么,弟弟上初中后也懂事了,在这个家里不言不语的缩在阳台看书睡觉上学。
“我差点忘了,晓晓,今天早上我好像看到上次在医院门口那个男孩,就高高瘦瘦很斯文那个。”冯桂珍边说边用手比划身高“早上他在我们店来买馒头,人太多了,我晃了一眼,肯定是他,骑一自行车,感觉就住附近。”
黎晓听到他的消息瞬间紧张起来,几天以来一筹莫展,这个城市那么大她一点线索都没有,黎明瞧着姐姐有点反常。
第二天一早她顶替了父亲收银的任务出现在馒头铺,接着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她每天在熙熙攘攘的人脸上搜索,连一个长得像的都没有,灰败了下来,兴许是妈认错了,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况且这一带老房子里住得大多是务工的外地人,他怎么会住在附近,还出现在店里买馒头。
晚上她穿着宽大的旧体恤站在窗前,幻象他从巷口里骑着自行车经过,可是只有几个喝醉的醉汉路过。她突然想起小和尚,也许小和尚可以帮她找人。对,明天就去兰园。
没有完全合上窗户,她习惯留条缝让空气流通,她吸着拖鞋回到了床上,刚关了灯听见房里有点响动,像飞了一片树叶进来,她打开灯发现窗前的书桌上莫名其妙多了一只纸飞机,这么晚了谁不小心飞进来的?她又吸上拖鞋在书桌前拿起来打量,随手展开了纸飞机。
这是一张A4纸大小的宣传海报,嘴里跟着上面的字轻声念出“从琵琶美少年到琵琶大师……陆浥尘春季琵琶演奏会。。”海报上的人穿着深蓝色的汉服,交领处用白线绣了几朵花,颀长的颈项上是骨骼分明的下颌线一直延伸至下巴,脸侧向琵琶,三分之一的脸被埋进琵琶的阴影里,眉弓起势,眼低成一条线,鼻立如山,眼神低视在弹拨的弦上,唇瓣轻抿,弦上翻飞的手定格在筋骨毕露之时,烟波浩渺,手上蓄着力拔山河的气势。
陆浥尘,陆浥尘
是他!原来他是个琵琶演奏家。
“渭城朝雨浥轻尘,浥尘。”
他的名字如他人一样清澈澄明。
黎晓知道肯定是小和尚在帮自己,她撑在书桌上探出脑袋四下搜寻,黑森森的巷子除了亮着一方路灯之外有两只野猫在追逐,路过几个陌生人,也没有看见小和尚的身影。
仅凭一个名字又怎么找到他呢?她盲目的在海报的文字上下功夫,上面写着’四月十二号晚上七点半大剧院二楼三号厅‘在海报上角落印着承包公司的名字,还有一行字写着‘薄荷琵琶工作室’
薄荷琵琶工作室应该就是他所在工作室,那晚他会出现在天台说明这个工作室就在那栋大厦。
第二天醒来已经早上八点,站在镜子前她撩开刘海看到从前额头上密密麻麻红肿爆浆的痘已经奄奄一息,她换回了前一副度数比较低的眼镜,视力在呈现转好的趋势,兰园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难道是那里的茶有奇效。
她在体恤牛仔外面罩了一件长针织衫夹了个帆布包就清清爽爽的出门了。
这栋从实习时就进出将近两年的大厦,走到附近她就开始东张西望担心碰到旧同事,进大厦门时保安以为她一直在这里上班,只是今天迟到忘了带工作卡而已,帮她刷开了闸门。
没有进电梯间,而是停在了大门入口左边的楼层信息墙前,金属制的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公司名字,每层楼至少都有三四家公司,她仔细的用目光刮过每一个字,深怕看漏,嘴里还默念着‘薄荷琵琶工作室’,A座没找到,她又去B座找,只是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没有任何一家公司名字能对上号,相关的音乐工作室都很少。
她心里反尔松了口气,就算刚才在楼层索引里找了他所在的工作室,鼓起勇气坐上了电梯,电梯门打开后她也是没底气走到他工作室门口的,可能最后的结果也只是远远的偷看一眼,兰园让她靠近他,她拿什么靠近呢。
失去了重心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盯着自己一前一后的白球鞋,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气馁,大街上这么多好看自信阳光的女孩,怎么自己就不无法成为其中之一呢,路过的橱窗玻璃反射出自己的影子,豆腐块一样的眼镜,厚实的刘海挡住了三分之一的脸,这是多么愚钝土气的一个人。
迎面走过来两个时尚漂亮的美女,手挽着手谈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好看的人走过带出的风原来都是香的,好看的人都有朋友,都是成群结队的耀眼。她低下头捋了捋刘海,走到车站等车回家,不经意间她又看到那张熟悉的脸,车站广告幕上登着陆浥尘琵琶演奏会的广告,那张脸从A4广告单一下子放大了数倍,隔着咫尺之距。
四月十二号十九点三十,大剧院二楼三号厅,她的心砰砰直跳,担心那双低着的眼睛下一秒就会抬起看见她。
四月十二号不就是这周五,就在后天。她赶紧打开手机看还有没有票。
夜里的大剧院是一颗精致的明珠,车行到高架桥上就能远远瞧见它在地理位置上的优越。
为了能顺利进剧院,她穿了爸爸为了庆祝她工作转正那条裙子,对于她来说太过招摇她没找到时机穿出门过,今天为了看演奏会终于派上了用场。
就其他人看来不过就是一件剪裁合身肉粉色蕾丝裙,刚好到锁骨的小圆领,露出两条细胳膊,A字形裙摆达到膝盖,她身材看着有些单薄这条裙子刚好把她勾勒得十分匀亭。
踩着两三厘米的米色高跟鞋进入了视野空旷的大厅,两边展架上整齐摆着今晚和未来将表演的剧目或者活动,很快就看到陆浥尘那张海报,带着不自然的氛围她列手列脚上了二楼。
三号厅的门口已经排起了检票的队伍,此时里开场还有八分钟,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由于票买的晚刚好抢到最后的尾票,她的位置是倒数第三排,还好是小型厅,就算最后一排也应该能刚好能看清舞台。
整个厅已经坐满了人,坐在黎晓旁边的两个女学生兴奋的窃窃私语“激动死了,终于可以听男神的现场,帅死了!”,另一个女生说“等会我们偷**两张”,“对啊,这次演奏会之后不知道下一场又要等多久了,下次一定要买到前排坐在他面前听。”
坐在这里她才真实的感受原来那晚救她的人来头真不小,她想起他拉她上来时感受到他指尖粗粝的茧,原来就是弹琵琶磨的,那么厚,不知道被琴弦磨了几年。
灯光熄灭,耳边传来温柔的女声广播用中英双语讲文明规则,强调了一句现场请勿拍照。
舞台灯光亮起,能感受到观众凝神屏息的期待,被环境带进一种庄严的氛围里。
不一会一个穿着深蓝色汉服的身影抱着琵琶走上了台前聚了一躬,观众席掌声雷动,各处小小的角落释放出低声的哗然,黎晓扶了扶眼镜,视线紧缩在那枚远处的蓝色身影上,听他做了几句简单的开场致辞。
整个大厅凝神屏息鸦雀无声,舞台唯一一束光聚焦在陆浥尘身上,琵琶声响起那一刻一切像是被丢进了一个遥远时代,声音时而沉静如空谷回音,时而如一锤凿开大地,时而又如光线聚焦成圆,再由圆缩成了一点,那一点再缩得不能再小时又全面爆发,一颗颗声音的碎石像是击穿了舞台与观众席之间的无形屏障全面砸来。
观众的呼吸节奏被琵琶声牵引着,一曲毕方有喘息放松的机会。下一首曲目十面埋伏对垒霸王卸甲,与陆浥尘搭档的女演奏家落座与舞台左侧,右侧的陆浥尘弹刘邦一路刀光剑影,势如破竹,士气高昂,穿着浅蓝色丝质礼服的美女弹的项羽从冲锋陷阵英勇无畏到丢盔卸甲四面楚歌,别虞姬那段一弦一柱每一声美人泪落在了观众的心里,凄婉哀恸的琴声跟着她身穿那件浅蓝色的如流水一样的丝质长裙隐隐流动,直到陆浥尘的琴声完全把她逼进了绝路……
她并不懂琵琶,脑海中不由出现白居易那句千古名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原来当年的白居易的琵琶行里的比喻是这个感觉。
弦止音毕,舞台上两个身影卸下了千斤的历史重担,深吸一口气继而站起身,浅蓝和深蓝两道身影汇聚在舞台中间,陆浥尘走向话筒介绍他的搭档“让我们再次感谢琵琶演奏家费心源小姐给我们带来的精彩演奏。”
费小姐扶着领口颔首鞠躬离开后陆浥尘又跟其他乐器演奏家进行了合作,她听着听着忘了此行的初衷,琵琶这件乐器对于她而言太过遥远,印象中都是女子怀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没想到一个男人弹起琵琶来丝毫不亚于舞剑的魄力。它可以柔媚如醉妃折旋,也能清风醉酒明月独酌,还能金戈铁马冰河入梦……
一个半小时的表演结束,黎晓跟在场观众一样没有听够,恍恍惚惚看见陆浥尘言简意赅的发表了结束致辞,他的致辞把她扯回了现实,演奏中和不在演奏状态的他判若两人,他似乎并不像那晚救她时那么热心,在观众面前很理性知礼。
他在观众压抑了很久的澎湃掌声中退出了舞台,大厅灯光全亮,瞬间人头攒动纷纷开始有序的离开,旁边两个女孩拿着手机彼此炫耀刚才**的照片,黎晓看从她们手机看到镜头被放大数倍拍下的模糊的脸型轮廓。
舞台和观众席的距离她无法逾越,也只能如此结束了,但意外的收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美好夜晚,因为陆浥尘认识了琵琶这件乐器,心灵被它震撼到离开那个座位还有回音作响。
走出三号厅准备从右边下电梯,却看见左边的属于二楼的空旷场地已经挤满了人,几个保安在维持秩序规整队形,人群最前方摆了个简单的台子,陆浥尘没有离开,他就坐在那里给他的观众签名。
黎晓犹豫不决时自己已经不听使唤的进入了队列,也许他还认得出,毕竟现在距离那晚也不过隔了一个多月而已。这个要命的关头她又紧张得手脚发凉,思考等会如何开口,每次面对陌生人她都无法做到正常交谈。
前方的视线被重重叠叠的背影挡完,她跟着队伍缓缓移动,从马蹄杂沓的谈话中听得出很大一部分都是琵琶爱好者,年龄参差不齐,小的可能也只有六七岁,年长的五六十,还有部分则是陪同而来,剩下一小部分则是慕颜而来,多是小女生,有的还穿着琳琅满目的汉服。周围排队人有激动的,有雀跃的,大家的心都像箭头一样齐刷刷的射向同一个靶心。
拿到签名的一个一个从她身边欢声笑语的走过,此时已经排了半个多小时,队伍已经散掉三分之二,黎晓排在剩下三分之一的尾端,她手里拿着崭新的海报,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都流向了双脚,一步比一步沉重。
用手指梳了梳刘海拼命的用头发遮住自己,那晚处在黑夜,眼睛能看到的都是模糊的,所以感觉就尤为明显,排队的几十分钟里她又陷入了那晚的情绪陷阱里,不只是绝望和压抑,更致命的是一种被人看见最不堪的一面的自尊丧失感,这样灰暗失败的自己怎么还好意思出现在别人面前,况且对方还是个优秀得常人不敢高攀的演奏家,还妄想接近他,看着手里准备好签名的海报在心里做了几分激烈的挣扎,她重新卷了回去丧气的离开了队伍。
一个人像鬼魂一样游荡在空落落的剧院里,无形的挫败感和自卑压得她无处遁形。大剧院真大,这还是她第一次进来,大学时就听同班的同学时不时的约着来看话剧,那时她永远穿得朴素寡淡坐在教室第一排,和同学自带三米的距离,一个人沉默寡言独自行走。习惯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谁愿意跟长得无趣性格也无趣的人做朋友。
她坐在休息椅上,低着头认命。
“排了这么久连签名都不要就走了?”
陆浥尘,黎晓惊愕,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冷清的角落,眼前的人是海报上的人重合了,知晓了他的身份后,她再也无法将他和那晚救她的人扯上联系。
他不是应该在刚才的地方签名吗?
她坐在大剧院二楼最角落的休息椅上,椅子正对着从底楼贯穿至顶楼的巨幅落地窗,落地窗外是缓缓波动的江水,江面上是城市最繁华的夜景。
“原来这里的景色比我的签名更吸引人,现在还要签名吗?我笔都带来了,或者是你还要附加一张合影?”他手里手指摇着一支马克笔。
“不,不用,不用合影。”她紧张得语无伦次“我意思是就只要签名。”她也不是为了要签名,大脑已经无法正常组织逻辑,剩下一片空白,眼神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给我。”陆浥尘接过她手里的海报借着附近的墙认真的在海报上签名。
她低下头一次又一次的梳理她的刘海。
“好了,给。”
海报上的签名落在右下角,上面还有一排像小学生一样童真可爱的字迹‘希望黎晓小姐每一天都开开心心,勇往直前’
这一刻,那晚救她的人仿佛又回来了,他很亲切,黎晓清晰的看见自己名字时惊了一眼,印象中那晚她并没有说过她的名字,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怯生生的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什么?你就这样吝啬自己的声音。”他半是开玩笑“还是我该去查查我的听力。”
她放松发紧的喉咙又重新问了一遍。
他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陆浥尘朝刚才的活动现场方向看了一眼,“这个问题留着下次再回答你,海报再给我一下,”在反面白页上写了个地址塞回黎晓手里“这是我的工作室地址,你后天下午两点过来找我。”
消失在转角前还回过头提醒她一定记得,黎晓扶了扶眼镜一个人愣在了原地,他似乎和台上抱着琵琶的人不一样,更和兰园的幻像里看的那双目光灼灼的双眼主人不一样。她定定的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他的质地这么温淳,半点也看不见噩梦在他眼底烙下的阴影。她翻过海报的背页看见憨态可掬的字,他留的地址再熟悉不过,就在她家不远,妈妈真的没有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