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
小和尚
她醒来，睁开眼，以为自己还在岐枝婆婆家里，她在寻那碟寂沉沉的油灯，最后一盏油灯难道也熄灭了？
用手四处探寻，想赶快逃走。却伸手摸到一床温软细腻的丝被，凹凸的绣花，又一路摸了回来，摸到雕花的床榻，软帐，最后摸到冰冷的衣服布料，被一双冰冷的手握住她的！
缩回手，惊喊了一声，往床最里面退。退无可退之处抱紧了自己的身子，摸到自己一把长长的头发。
想起之前那个梦，又进那个奇怪的梦了？刚才握住自己冰冷的手的主人是之前弹琵琶的男人？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冰髓玉的梦境，明明是你闯进来把我弄醒了，怎么反倒是你如此害怕。”
说话的人声音跟他的身体一样寒凉，语速不快，懒懒的。
“冰髓玉的梦？”
“你成日带着它，还不知道它的名字？”
黎晓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只摸到复杂的交领，玉却不见了。一下子慌了，“我的玉呢？”
想起自己昏迷前岐枝婆婆拿着碎碗片的一幕，糟了，难道玉被她抢走了，这可怎么办，小和尚把玉交给她时嘱咐了一句玉不离身，这可怎么办！
那人握住了她惊惶四处搜寻的手腕“放心，玉在你脖子上，没丢。你在这副身子上是找不到玉的，你现在存在的身体是我侍女阿久。”
逐渐冷静了下来“你说这不是我的身体？是你的侍女，阿九？”
难怪，难怪莫名其妙长出这么长的头发，还有这身衣服。
“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阿久是个盲女，你投进她的身体里看不见是自然。”
“那你是谁？”
他慢慢靠近她，“我不是鬼，我是千年来困在玉里的一缕意识，是你唤醒了我。”
他拉起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探索“鬼魂是虚的，你看，你能摸到我不是吗？”
她的手被他握着触摸到他的发冠，长发，眉，眼，从鼻梁滑下去摸到同样冰冷的嘴巴，下巴，摸到喉结时她抽回了手
“我知道了。”她慢慢松开戒备在胸前的手，松开了紧张的姿态，“你说你是一缕意识，困在这里一千年了，那么这里是千年前？”
“这里的一切因我而生，你所在的地方就是我府邸的卧房。”那人回过身子，站起来，“像做了一场梦，居然是千年后了。”他冷笑了一声
黎晓瞬间明白，小和尚之前说的那句它快醒了，原以为单单是指这块玉，以为玉有了温度就是醒来的意思，不曾想，玄机在这里，醒的不是玉，而是玉里这个人。
“我知道了，是你！能帮助陆老师脱离噩梦的是你对不对，你终于出现了，你终于出现了！”
她什么都看不见，第一次在黑暗中体会到欣喜若狂，在黑暗中看到完整的希望。
“时间不早了，你快醒了，我在这里等你……”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头痛欲裂，视野逐渐清晰，抱着脑袋坐起身子寻到旁边的桌子上的眼镜，一切又回到了老家的房间。
赶紧确认了一下玉是否还在，拇指又摸到玉上的缺口才算踏实下来。
她觉得不可思议，上一段梦境发生的一切她记得很清晰，玉里的人告诉她，她入了冰髓玉的梦。
可上再一段现实就对不上了，她记得自己去了岐枝婆婆家，最后她明明晕倒在岐枝婆婆家里，怎么会回到了家里，还躺在这张床上入了冰髓玉的梦？
越想越头痛，更想不通自己头怎么这么痛！
房门开了，何梅站在门口带来一股蒜味，“醒得正好，大伯母让我来叫你起床吃晚饭了。妹子，你是昨天是不是没睡好？我磨牙吵到你了？”
见何梅满脸的歉意，黎晓摇头“不是。可能前两天在火车上太累了。我今天在这里睡了一下午？”
“你睡糊涂啦，中午吃晚饭你人就不见了，我从四舅婆家里回来才看见你原来是一个人偷偷跑回来睡觉了。”
一个人跑回家睡觉了？晕倒后跑回家？见黎晓跑神了，何梅敲了下房门“妹子，快赶紧收拾一下下去吃饭，留点觉晚上再睡，我先下去了。”
门又重新关上了。
黎晓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一刻了。
头痛加上没什么胃口，晚饭没吃几口就下了席。说是睡了一下午闷得很，出去散散步。母亲嘱咐她别走远了，农村没什么路灯，天黑得早。
趁着天色还没黑完，她极速的走在去小山坳的路上，她想远远的看看岐枝婆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刚走过小山坡，就远远看见岐枝婆婆的家里有一道很亮的光，她回想起岐枝婆婆家里的电灯连灯泡都没有，几碟油灯怎么会发出这么亮的光？
她越走近，光越亮，光从虚掩的门缝里照出来。这不寻常的亮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秉着呼吸揣着突突跳动的心来到门口，从门缝里看了进去。
那一眼，吓得她捂住了嘴巴。
岐枝婆婆躺在地上，一个黑暗的背影蹲在岐枝婆婆身前，她亲眼看见那人从岐枝婆婆心口拿出一件发亮的东西，就是这件东西发出的亮光！
她赶紧回头跑，没跑几步就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那人发出一声冷哼。
抱着头闭着眼头喊救命，声音还没有出来就被那人捂住了嘴。
“喊什么喊，是我！是我！”
她抬头一看，是小和尚，如假包换的小和尚，恐惧卸得太快，眼泪没刹住一下子流了出来。“怎么是你，吓死我了！”
“看到是我还哭什么？”
小和尚把她带离开了岐枝婆婆的家，坐在半山坡上，岐枝婆婆的家只剩下了一个遥远的背面，还有露出一点的小堰塘。
黎晓揉了揉太阳穴，今天的头痛来得又怪又猛，过了这么久还不见松。
小和尚从随身携带的茶香包里取了一片茶给她“把这个含在嘴里，可解红妆女儿红的酒毒。”
“毒？”她不可置信“那酒有毒？可我一口都没有喝，我怎么会中毒了？”
“那酒也不是什么毒，也就是迷魂药，闻者让人昏迷不省人事，喝者会让人短时间迷了心智，蛊毒会跟着酒劲发作，受施蛊人所摆布。”
虽然知道岐枝婆婆是个巫医神婆，但这一切真实发生在眼前时还是让她大为吃惊，可是有一点她不明白“为什么岐枝婆婆要拿走这块玉？”
小和尚眼睛指了一下她藏在衣服里的冰髓玉“我想你也应该入过这玉里的梦境了，也知道了这冰髓玉非一般的石头，段岐枝要这块玉就是为了能毫发不伤的取出她体内被种下的玉符。”
玉符？
小和尚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块小小的玉，上面还刻着字“它本是青州另一块冰髓玉，数年前被歹人盗走，一分为三，刻成玉符，用来爱恨厮杀，控制轮回。”
想起岐枝婆婆躺在地上那一幕她眼睛露出惊恐，“所以刚才我看见你从岐枝婆婆心口取出这个，你该不会杀了她？”
“我没有杀她，只不过她离死也不远了，她一生做了太多丧尽天良的事，这一世她活的一百二十年也算是活到了极限，活到头了，她入不了轮回道，这一世完了就尽了……”
天已经全夜，她戴上羽绒服的帽子抵挡冬日的冷风，手缩进了羽绒服袖子里。含着小和尚给她的茶叶听了一段关于岐枝婆婆的过往。
段岐枝生于一九零零年，生父母不详，是段彩婆捡来的孩子。段彩婆是当时有名的神婆，精通八卦易经之道，阴阳眼，能通地府与死人对话，更能行占卜之术预测未来。段岐枝虽从小受养母耳濡目染，却也只学得皮毛，二十岁也只是养母的做法时的助手。
经常跟着养母出入大门大户，十六岁时认识了花花少爷宋明池，段彩婆发现端倪后一万个不同意，且不说家境悬殊，宋明池一张油嘴滑舌除了会哄姑娘开心没一点本事。而男方也没那她当回事，只是见她水灵新鲜，喜欢拿她逗个闷子。他的心思都在歌舞厅那些美艳的尤物身上。
段岐枝慢慢明白，也就把念想放进了心里不去提了。
宋家少爷花名在外，整天流连于风月场所，还没正式娶妻就替舞女晚香赎了身，租了房子金屋藏娇。
隔年又大手笔赎了歌女费艳艳，那不久就变故了，家里棉纺厂的货物被对家诬陷私运枪支，当家的宋老爷啷当入狱后不久就病死了。一夜间覆雨翻云，他是家中独子，可除了会耍嘴皮子身上没一点本事，飘零不久，宋夫人也随老爷去了。
彼时段岐枝已经二十三岁，段彩婆已经为她谈妥一桩婚事准备出嫁，谁知聘礼抬进家第二天就发现段岐枝失踪了，还偷走了祖传的玉符。
段彩婆卜了一卦后痛哭流涕，“都是命啊，我的儿，为娘算命却改不了你的命啊。”
段岐枝心硬，再也没回去找过对她有养育之恩的段彩婆。
跟着宋明池躲债私奔来到此地，后来才知道她当年当卖首饰让他还赌债的钱都让他拿去给了晚香，直到三年后晚香抱着孩子找来她才知道，宋明池当初与她在一起不过是图她的财。
早年宋明池虽然游历花间，但也绝对是个情种，只是他不专情。费艳艳的离开让他看到晚香的真心，他爱的温柔妩媚的晚香，可自己被债主收了宅子撵了出来一无所有，自己都流离失所根本照顾不了对自己不离不弃的晚香，宋明池知道段岐枝钟情于自己，于是把自己‘卖’给了段岐枝，钱留给了晚香离开了。
段岐枝很能干，靠自己从养母那学的本事很快取得了不错的名声，是这一片有名的巫医。不太平的日子也没让宋明池饿着。宋明池也是真心想跟她好好过日子，经历了小半生的富贵成了一无所有的庄稼汉，身边就只有对自己嘘寒问暖的段岐枝，宋明池嘴巴还是那样会说，不过他已经收了性子只跟自己的妻子贫，夫唱妇随日子过得充实而惬意。
故事听得太认真，已然忘记了自己头痛的事，满嘴的茶叶香，身旁的小和尚还在说着……
“若不是晚香抱着他亲儿子出现，也许结局就不是今天这般模样，段岐枝也不会走上那样一条不归路，段彩婆说得对，这都是她的命。”
晚香哀求段岐枝让她留下，哪怕当个佣人，甚至可以下地耕种补贴生活，只要让她和她的儿子留在宋明池身边。
段岐枝眼睁睁的看着宋明池沉默在一旁愁得一口一口的抽叶子烟，她想听他一句话，不用他说，她明白了。
他心里还有她，她看着晚香美丽的脸庞哭得像朵雨里的娇花一样，抱着孩子跪在她面前，这个女人不是想找个安身处，是来要她命！抬手狠狠的给了她一巴掌。恨她不该找来打破她和宋明池平静安宁的日子。
而这一巴掌彻底把晚香和宋明池栓在了一起。
晚香再也没来过，可宋明池也经常借着去市集做买卖的缘由经常隔天才回家。日子久了，段岐枝心里已经有了预感，直到她一路跟着宋明池看到小虎子从门里跑出来，一口一个爸爸的喊着，宋明池一把抱起来，晚香笑盈盈的接过他手中的空菜篓子替他擦汗。
亲眼看着自己丈夫一手抱着他自己的儿子，一手爱怜的抚摸着另一个女人的脸……
那一刻她心如刀绞，原来，宋明池是晚香的丈夫，小虎子是宋明池的亲儿子，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外人，宋明池根本没有爱过自己！
嫉妒的狂焰一但燃起就开始榨干人性，她回到家看着镜子里自己这张脸，想自己明明比晚香还小两岁怎么就得不到他的真心？她摸了模镜子的眼睛，鼻子，嘴巴，是因为它们都不好看啊，都没有晚香的好看！而且晚香在老去，自己也在老去，她并没有任何优势。
漂亮的才能得到他，青春的才能留住他！
这个道理她在他还是大少爷的时候就明白，怎么这个时候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后来临近的几个村开始不断丢失童男童女，直到一年后被宋明池不小心撞见骇人的一幕，那一夜他差点吐出五脏六腑，大病了一个月，他不敢碰一滴从段岐枝手中端来的食水汤药，他惧怕自己身边比魔鬼还可怕的妻子。人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后就逃走了，再也没回过他和段岐枝的家。
而段岐枝已经走火入魔，深信自己失去他只是因为自己不够美貌，将恶越做越大，彻底失去了人性……
宋明池以为带着晚香和儿子悄悄搬家就能躲过劫难。
有天他从临镇干完苦力回家，走到院子像以前一样喊了声小虎子，没有回应，进门看见桌子上留了一封信，是段岐枝的笔迹。他发疯似的不眠不休赶了两天路往曾经的家里狂奔。
门没有锁，他恐惧而愤怒的喊着段岐枝的名字，客堂里没有，他又找去厨房，又折回客堂找出了卧房，还没走进房间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臭。
地上横躺的小虎子已经被挖走了心，床上的晚香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脸上血肉模糊。段岐枝坐在床沿边撑起从晚香脸上挖下来的脸皮挡在自己脸上看着他“你不就是喜欢这张脸吗？我戴上好看吗？”
宋明池瘫坐在地上，瞳孔放大，颤抖着牙关，颤抖着手……
段岐枝把脸皮扔在了一旁，走进他偎在肩上，扳过他满头冷汗失色的脸，嘴还在抖。
“我为你修行了一年多的秘术，你看出我脸上的变化了吗？现在我这张脸难道还比不过晚香吗？你放心我不止会越来越来美，永远都不会老，你喜欢吗？”
他看着她比地狱还阴森的笑，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世界一瞬间坍塌了，一点一点挤干他的命。
“疯了，你没有疯，是我疯了，是我疯了……”
“疯了，耗子长翅膀飞了，为什么满屋的耗子在飞，走开，走开！”颤抖的喉咙哼出地狱般的笑声，边哭边笑，无形的恐惧摄出了他的喉咙，他精神失常，脸已经变了形，不断的推着四周的空气。
直到看见角落的盆里装着小虎子鲜血淋淋的心脏，戛然止声，瞪着眼，晕了过去。
黎晓捏了把冷汗，如同亲眼看见了那可怕的一幕，愣怔怔的看着小和尚，难以想象这些事曾真实的发生在这个村里，真实的发生在这个岐枝婆婆身上，坐在黑压压的荒山坡又害怕又想知道结局。
“那后来呢？宋明池？”
小和尚指了指岐枝婆婆房屋旁不远的小堰塘。
“就跳进那儿自杀的。”
今天才从那飘满浮萍的小堰塘路过了两次，难以想象堂前还挂着她丈夫的遗像，附近的堰塘就是她丈夫的埋骨之地！
“段岐枝的玉符就是宋明池在临死前种下的，种下了无休无止的恨，生生世世的轮回中永远以复仇者和被复仇者的姿态纠缠。”
小和尚站起来拍了怕身上的灰“取出了玉符，轮回的生死报复也化解了。我也该回去了。”
那几天过年再也没人看见岐枝婆婆出来蹭流水席，黎晓晚上睡在床上还在为刚才听到的故事心惊胆战，她抱紧了被角，听着何梅小嫂子在夜里凄厉的磨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