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琵琶,这几天她眼里心里全是这两个字。
她通过网络,书籍和不同的影像资料试图突破她对这件乐器更多的认知可能,她发现任何传统留下的事物最终都会指向传承和革新。在大学期间针对传统手艺的匠人做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当时那篇论文还被学校发表在了校网上。
睡前她又坐在了书桌前打开电脑找了关于琵琶的纪录片来看,几段资深艺术家的谈话让她深受触动,笔记本随时准备在手边,听到有意思的观点她就按暂停详细记录下来。两三天的功夫就久密密麻麻的爬了半本的字,她的字迹娟秀而小巧,一行一行工工整整,每一个字都在行列里,没有任何出格。
身后的敲门声响起时她以为是妈妈,进来的是黎明,“姐,你怎么这么晚还在玩电脑,不怕伤眼睛。”
黎晓合上笔记本,黎明走到她身边看了一眼电脑好奇她在看什么,“姐,你高中时的英语笔记借我一下,我们英语老师说了,这学期期末谁英语不及格暑假就必须参加英语补习班,你也知道,我好像对这门课确实没什么天赋,只好来求助你了。”
黎明现在在高二理科班,数理化他不费好大力气就能名列前茅,唯独这英语怎么也钻不进他的脑袋,她读书考勤奋死记硬背,黎明则与她相反。黎晓在书架上找出五本陈旧的笔记本交给他“你先拿去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我,你哪是对英语没天赋,只是你不感兴趣的东西就没用心而已。”
黎明走到门口正打算带过门,黎晓补了一句“要是没考及格就听老师的去上补习班,补习班的费用有我。”
“知道了,姐。还有几个月,我努力努力,你好好休息,别熬夜。”
黎明关上门后,黎晓又翻开电脑接着刚才的地方看,发现手边多了两块巧克力,这小子一定事趁她找笔记本时放的,她剥开一颗放进嘴里享受巧克力的甜蜜,继续笔记本上标记重要的内容。
她喜欢在最后期限交稿,不是拖延,而是她习惯写完之后一遍遍的修改,每重新审阅一遍都有地方修改,交稿那天是她修改的最后一遍,都还是达不到心目中最满意的程度。
黎晓今天比平时稍微早到了一点,到工作室门口时,外卖与她同时到,她帮忙认领了陆老师点的盒饭,外卖小哥难得看见陆先生家有其它人,这还是头一次把餐亲自交到人手里,往常都是直接挂门上陆先生醒了来取。
他难道天天都吃的是外卖吗?黎晓以为他在琴房,结果整个餐厅和客厅都没看到人,把外卖放在餐桌上回到自己工作的书桌又把稿子通读了一遍,林林总总的删删添添,下午两点了琴房还没动静。她给他发了条短信。
重新抄完一遍之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看了一眼手机,短信也没回,眼看快四点了,她带着改好的稿子去了通道另一边,桌上的盒饭没有动过,琴房果然没人。
“陆老师?”她站在楼梯间出向上小声喊了一声,没人答应,想着他既然点了外卖不可能不在家,抬踩着台阶小心翼翼的上了二楼。
二楼有个小厅和两个房门,她敲了其中一间房门无人回应,打开门看见一个宽敞的大套间,卧室内整洁工整得久无人居住痕迹,看样子是他逝去的父母居住过的房间。
来到另一个房门前敲门依然没人回应,可里面好像听见细微的声音“陆老师,你在吗?”
她打开房门闷热的气息随之传来,穿过衣帽间走进昏昏暗暗的卧室,看见陆浥尘卷缩成一团侧躺在床上,闭着眼紧锁着眉头,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黎晓走进用手测了他额头的温度,没有发烧,听见他喉咙里在发出低沉的声音,这一幕她见过,在兰园的幻象里,他在做噩梦,梦魇她感同身受,她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陆浥尘突然抓住她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使了很大的劲,许久不放手,手被钳得失了血色,他喉咙里的低吟逐渐开始清晰“救我……”
他做噩梦的神情像极了受惊的小孩子,她不知所措的替他擦去眼角的泪温声安慰他“别怕,别怕,只是梦,你醒来就好了,醒来就好了……”另一只手传来剧烈的疼痛
声音刚落陆浥尘从梦魇中睁开眼,虚弱空洞看着自己的房间,转过头看见眼前的女孩,视线在昏沉里聚焦,她的声音她的脸,做梦似的伸出手摘下她的眼镜,盯着她的眼睛,像陷入深海里寻找一些事物。
“陆老师。”黎晓被陆浥尘目光灼灼的看得生怕,如同被逼进绝路。兰园那一眼,竟是这一幕,目光灼灼看的竟然就是她。黎晓一边喊他的名字让他清醒一边拼命的抽开快被他捏断的手。
他醒转放开,黎晓弹坐在了地上,陆浥尘从床上坐起身适应了几秒,发白的嘴唇恢复点血色,赶紧下床扶起她“对不起,我刚才做噩梦了。”意识到她的眼镜在自己手上,马上还给了她,看见她手腕被自己捏的红。
戴回眼镜清晰的视野终于又回来了,活动了一下疼痛的手腕。
他穿着宽松的体恤,声音还有点沙哑,眼神松散,嘴唇上和下巴上有很明显的胡茬青痕,锁骨凸露,脖子后面有隐隐约约的红痕“你怎么上来了?”
“稿子写好了,去了琴房找你没找到,看见外卖也没动,所以就上来看看。”她意识到自己并不该出现在别人的私人空间,说了声对不起赶紧离开了“稿子我放在餐桌上,陆老师等会你吃完饭记得看,有什么需要修改的跟我说。”
她急匆匆的回到一楼,顺手将盒饭放进了微波炉里,稿子放在餐桌上用水杯压着。
黎晓脑子里不断重复陆浥尘梦魇的画面,她还记得他的噩梦是一条血河,幻象里还看见一男一女的尸体。
回到书桌前下意识的摸了摸小和尚给她那块缺了一个口子的玉环,兰园让她来到陆浥尘身边帮他驱散噩梦,如果他的噩梦解除,自己的眼睛也能恢复正常。她在心里祈祷这块玉真的能帮到他,已经不止是换回一双好眼睛那么简单,刚才陆老师噩梦里的样子勾起她内心的怜悯,那双眼是她从未见过的孤独和恐惧。
隔了半个多小时陆浥尘恢复往常的清爽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拿着她手写的稿,陆浥尘拉出椅子坐在她对面。她把袖子向下扯了一下遮挡住手腕刚才被他捏红的地方。
“我看了你的稿子,很不错,思维角度和切入点我很满意,最重要的是语言比较通俗,大多数我都懂。”
“这两个词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黎晓俯身在桌上凑过去看稿子上被他圈出的两个地方‘格物致知’‘旁征博引’
她用最通俗的话结合日常生活比喻解释,想一下就明白了,“我没读多少书,小学没读完就去了日本,在日本玩了几年,回国虽然上了两年高中,但课业根本跟不上,因为琵琶被保送上的大学,如你所见,文化匮乏,写字也难看。”
这么说他小学没读完就几乎直接上了大学,不过他的专业课肯定足够的优秀才会有这样破格录取的机会。
“你写的这些和我想的差不多甚至还要好,你说一件古老的乐器流传至今绝不应该只是小部分人手中拥有的小众技能,它身负历史,今天它在我们手中不至于只是优越的技巧和触不可及的精神,而是应该做一个文化的传承与传播……”他满意的点点头“对琵琶的了解也挺深入,你作为一个外行人,看得出你这几天没少下功夫。”
黎晓解释,也不全是这几天临阵磨枪,主要是因为大学时写过一篇关于传统手艺的继承与革新的论文,刚好这几天在网上找关于琵琶的资料时得到一些触动,其实推动社会不断发展的都是在适应年轻一代的需求,若我们能将传统融入流行,得到更广泛的传播,潜移默化的提高群体审美,用流行的驱动还能让世界看见中国的文化之美,我觉得民乐不应该只是细水流长的阳春白雪,它应该成为一股华流,印着我们独一无二的特征开疆辟土……
一通说忘情的说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好像说着说着离那篇演讲稿里的内容偏离很远了,低头扶了扶眼镜“不好意思,我好像说跑题了。”
认识黎晓这段时间陆浥尘第一次听黎晓不间断的讲这么久的话,她谈论她的观点时脸上散发着属于她的光彩,眼睛都在发亮,一字一句被柔和而坚定的从她嘴里出来,他发现其实她脑海里有一个自己的世界,她藏把自己藏在无限自由的世界里很享受。
听她讲并不觉得累赘乏味,一开始吸引到他的是她的平易近人的文采和观点,到后来是她身上那股静静流淌的柔而不软的力量,她这一面让他感到惊喜和舒服。
五月十号母校七十周年校庆那天的演讲台上陆浥尘用了她百分之九十的内容,剩下的是他根据自己看法做了添加和专业上的提升。
黎晓全程在讲台一侧的帷幕后看他说话的侧影,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陆浥尘就像是一点中心,他前面是密密麻麻的人海,上上下下三层,所有的目光如线,端头都系在他身上。他的语速不紧不慢,讲台上他的声音跟平时一样稳重沉静,没有多的肢体动作,身体不偏不倚,目光稳稳的投向前方的观众席。
她一直羡慕这样的人,舞台对与她如同火场,毕业答辩时面对几个老师她都如履薄冰,她好奇对于像陆老师这样的人舞台和观众在他们的内心里透射出来的到底是怎么一个模样,该有多强大得多内心的才能做到如此淡定。
随着哄堂的掌声和师妹们的热情欢呼做了结尾,本以为他要鞠躬离场,等掌声逐渐落下他继续说“这篇讲稿依然不是我写的,讲稿的作者是景南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黎晓小姐,她的努力促成了我今日的演讲,你们掌声就是对这篇讲稿的肯定,我只是个演讲者,不敢一个人拥有你们的掌声……”
他向舞台一旁的黎晓稳稳的伸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这突如其来的一茬惊得她不知所措,瞬间脸如火烧,定在了原地,工作人员在提醒她,她也在用眼神向他祈求,祈求他不要让自己上去,陆浥尘不收手,微笑的坚定的等着她。那张受千人拥戴的连现在正转过来看着她一个人。
身后的玫姐推了一把她“你还愣着干嘛,还不赶快上去。”
她顶着巨大的压力上了台,平生第一次站在数千双眼睛注视的舞台,战战兢兢的低着脑袋站在陆浥尘旁边,偷瞄一眼,每一双眼睛像滚烫的火星子一样。平时在台下为别人鼓掌不觉得,现在站在台上,台下的掌声如山崩般覆盖过来,有种心跳得快晕厥的感觉。
不安全的回头看了一眼陆浥尘,穿着白衬衣的他整个人散发着光芒,人生第一次这么接近耀眼的光,刺得让人想流泪。
台下上来一个人,从她身前轻盈的飘过,听见一个女生的声音“师兄你是我们全校的骄傲,是琵琶之光,我们喜欢你,希望你将我们的民乐带去更远的地方。”窸窸窣窣的表白完风一般的离开,黎晓全程不敢多看一眼。
陆浥尘把校友送给他的鲜花转身送给了她,台下女生羡慕一片,黎晓木楞楞的抱着花,繁花抵着她的下巴,她不得不抬起了头,过了那个害怕的零界点后发现自己慢慢的缓了过来,鲜花,她人生中第一次抱着包装得这么精致美丽的花束。
陆浥尘朝她抬了下眉毛,她回以一个笑,笼罩在他的光芒之中,没想到自己这颗小石头也能发亮。
下台后陆浥尘对她说“你看,你也不好好了过来了吗,这个世界不会吃人。大家也是真心的在为你鼓掌,以前我的那些演讲从来没获得这么隆重的肯定,你的稿子加成不少。”
黎晓抱着巨大的花束腾不开手,她知道稿子再好换个人念不见得能收到这么大规模的肯定,不过陆老师对她的鼓励她铭记于心。
陆浥尘整理好琵琶包,准备回去,一个美女走了过来,鹅蛋脸,明媚的笑眼,黎晓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美女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新朋友,这么难得,也不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刚才在台上我不是介绍过了。”
见陆浥尘打算离开,她直接拿过陆浥尘收拾好的琵琶盒“丁校长留了一些校友吃完饭,让我来跟你说一声,好像是有事跟我们说,等会直接去威斯丁酒店。”
介于这顿晚饭还有学校的教授和有名望的校友参加他也只得赴约。
黎晓背着陆浥尘的琵琶回去路上一直在回忆到底在哪里见过那个美女,一下子想起兰园,对,兰园,她第一次去兰园时在门口碰到的女子就是她!
后来知道她的名字叫费心源,省民乐团的琵琶首席,第一次在大剧院看陆老师演奏会那次弹霸王卸甲的女演奏家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