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痛,真的好痛。
这种痛苦让她失去了其他感官,所有的力量都分给了“痛”。
她从未受过如此的苦楚,曾几何时,她因精神压力过大而觉得生不如死,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意识到,无论精神上的痛苦有多深,始终不如肉体之痛来得直接。
等到一阵惊心动魄般的头痛过去后,她的意识逐渐恢复,勉强可以睁开疲倦的双眼,有个五十开外的中年女子正俯身看着她,用尽量温柔的声音唤道:“碧珊,你好些了吗?”
林碧珊顿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妇人,惊愕道:“妈妈?”
是的,这位衣冠楚楚的妇人就是她失踪十多年的母亲江蒨如。
母女再次相见,江蒨如显得有些尴尬,“好久不见,碧珊,你生活的好吗?”
“外婆去世了。”
江蒨如道:“我知道。碧珊,当初……当初妈妈也不是真的不要你,只是我一个赚不到多少钱的妇女,要带大孩子实在很辛苦,所以只能选择逃避,你也是女人,请你体谅。”
林碧珊盯着她很久,她曾经设想过无数次母女重逢的画面,可是现在就如同她和“父亲”林有恩再遇时那样,母亲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请求原谅,而是立刻推卸责任。
从这点来说,江蒨如与林有恩还真是般配。
多年来,林碧珊一直想要问问母亲抛弃自己的原因,甚至在外婆去世的时候,她还幻想母亲会突然出现,两人在外婆的葬礼上痛哭流涕、相互谅解。
而现在,林碧珊对母亲十多年来的去向完全失去了兴趣,她幸福也好、艰辛也罢,这一切对林碧珊而言不仅遥远,而且虚幻,目前她能感受到的唯一真实,就是头痛。
不如之前那么撕心裂肺,但仍旧时不时给她来一下狠的。
母女重逢,竟然无言以对。
这时,唐加源推门而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跟在他身后的是司徒光的婶婶吴悠女士,之后是黎璃、林有恩,最后竟然还有季芹。
看见那么多人来探望自己,林碧珊心中微微一沉。
“碧珊,你好点吗?”唐加源在她后腰加塞了一只枕头,扶着她坐起。
江蒨如没话找话道:“嘿嘿,碧珊,你这个男朋友真是没话说的,一直跑前跑后和医生沟通……贱人!你来做什么?”
原来是她看见最后进来的季芹,十多年来的嫉恨刹那间将她吞没,她立刻跳了起来,扑上去就要去抓季芹的脸。
季芹惊呼一声,她的左手还上着石膏,躲避不及,幸亏丈夫林有恩横在两人中间,一把抓住江蒨如的手。
“负心汉!你这个抛妻弃女的人渣!碧珊被你害苦了!她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你这个畜生!”江蒨如无法挣脱男人的桎梏,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叫骂。
林碧珊心中更是如坠铅块,她感到头更痛,有一瞬间,意识又似乎在逐渐抽离身体,唐加源握住了她的手,这让她稍稍安心。
“哼,你怪我么?”林有恩一把推开江蒨如,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她又不是我的女儿,是你不知道和哪个野男人生的贱……贱……”他看了一眼林碧珊,终于把话吞了回去。
“你敢说你不是见异思迁?你被这个狐狸精迷住了!”江蒨如看到季芹怯生生地躲在丈夫身后,她心中怒气更盛。
“呵呵。”林有恩冷笑道,“到底是谁不顾自己的亲生女儿?当初我们离婚时,女儿的抚养权归你,可是你有好好照顾过她吗?你说我无耻,我承认我不负责任,那么你呢?你理睬过你的亲生女儿吗?”
“可是……”江蒨如喃喃道,“她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啊!”
一言既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林碧珊头一歪,差点从床上跌了下来,唐加源与黎璃一边一个夹住她,勉强让她坐稳。
林有恩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这个女人,为了目的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林先生吗?请不要激动。”一直没有说话的吴悠女士忽然开口道,“其实这件事,我可以作证。”
“你又是谁?”
看到好友受到重大打击,黎璃没好气地问道。
吴悠看了一眼江蒨如,长叹道:“我以为这件事可以帮助两个人,一个是极度需要孩子来拴住丈夫的蒨如;一个是想要摆脱丈夫、远走高飞的妙娜。”
妙娜?是于妙娜?现在林碧珊的脑中,就像是有一团解不开、剪不断的乱麻,就这样乱糟糟、无头绪地塞在她的脑海里,她禁不住伸手按住太阳穴,仿佛这样做就可以压制住那团乱麻,阻止它毫无节制地生长。
二十三年前,于妙娜怀有二胎。数年婚姻,令她心惊胆战。尤其是在司徒远尧发病时差点掐死年幼的司徒光,这让于妙娜更是萌生了逃离司徒家的念头。
只是她身怀有孕,如果就这样离家出走,她又没有信心当一个单身母亲。于是在明月旅社主人孙婆婆的穿针引线之下,于妙娜认识了急需小孩的江蒨如。
在那个大雨之夜,于妙娜在明月旅社生下了一个女儿,当晚就送给了江蒨如。而当年江蒨如不知道是丈夫没有生育能力,还以为问题出在自身,急于有个孩子的她经过种种安排,趁着丈夫出国公干的时机,从云翔镇抱走了一个孩子。
整件事就只有吴悠和孙婆婆知道,只可惜于妙娜在逃亡时被司徒远尧抓住,最后仍旧死于疯子丈夫之手。
“林小姐,其实……”吴悠用一种极为怜悯的眼神看着林碧珊,“你与司徒光是亲兄妹,难怪……他那么依赖你。”
林碧珊想要开口说话,却被一阵阵的头痛逼得无法开口。
黎璃见她脸色煞白,赶紧劝慰道:“碧珊,你不用担心,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一定可以治好你的……你的……”
她瞧见林碧珊的脸色变了,黎璃顿感失言,急忙闭口不谈。
“治好我的什么?”林碧珊声色俱厉,“是不是脑瘤?我是不是也有脑瘤?”
黎璃呆呆地看着她,两行眼泪缓缓地落下。
林碧珊心中恍然,她冰冷的目光从江蒨如的脸上缓缓转移到林有恩,又再看向吴悠、季芹,或许是她的神情过于冷酷,这几个人竟然微微一颤。
林碧珊嘴角抽动,顿时笑了起来。
看来,他们也将她当作了精神病。不过也难免,司徒家的人个个都有脑瘤之虞,而脑瘤会压迫脑神经,导致行为举止不正常。
她开始哈哈大笑,边笑边怒斥道:“滚!统统给我滚!我不需要你们廉价的同情,你们说到底不过是怕我变成疯子罢了,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你们可以抛弃我一次,又何必在意再抛弃我一次呢?滚!我不想看到你们!”
说着说着,她翻身将脸蒙在枕头里,呜呜哭泣。
季芹向着林有恩使了个眼色,两人几乎是强拉着黎璃离开,季芹咕哝道:“我说她不会领情吧?你还要来做什么?她已经疯了……”
紧跟着是江蒨如,她似松了口气,张口说道:“那个……妈妈也的确有点事,就先走了啊。要是你以后有需要……再说好了。”
吴悠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听到病房里恢复安静,林碧珊索性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感到有一双手在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秀发,林碧珊泪眼模糊地抬头,看见唐加源正坐在她床头,柔声道:“别难过了。”
可能是一场痛哭发泄了她狂躁的情绪,林碧珊收起了眼泪,问道:“那个周樱,准备和你打官司么?”
唐加源微微一笑,取了一只橙子在掌心揉搓,“是啊,不过兵来将挡,无所谓啦。那天你真是吓死我了,居然从周小姐的卧室里找到了杨管家的骸骨。”
林碧珊沉吟道:“如果我判断没有错,那张照片上的短发女子就是杨管家,是不是?”
“没错。”
唐家世代为周家打工,杨合宜本也姓唐,后来因唐太太的兄长无子女,唐太太就将长女过继给兄长,并且改姓杨。
杨合宜从小被当作男孩抚养,更是时常扮作男装,她为人机灵,办事能力强,因此中学毕业后就在周家担任管事。
她比周家三小姐周镜年长两岁,称得上是从小一起长大。自认为是男身的杨合宜竟然恋慕小姐,本来还只是单恋,无意中被小姐撞破后索性展开追求。
20年代,同性相恋被视为大逆不道,何况周小姐对她不过是姐妹之情。于是周家为了避开杨合宜,索性将周小姐送去海外求学。而就在1927年11月,杨合宜太过思念周小姐,竟然决定追去海外。
这让周家人愤怒不已,周家长子周钰便在当日夜里于小姐所住的庭院约见杨合宜,苦口婆心劝说失败的情况下,周钰错手杀死了她,并将她的尸体封入小姐卧室的墙壁中,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她的心愿。
只是此后,糖园屡屡传言“闹鬼”。
真相如何,周钰留下的笔记中未曾详说。总之,在1928年戊辰年正月初六,周家上下一十三口趁着夜色偷偷搬离了糖园,一部分人侨居海外、一部分人去了外省。
“难怪周家人临走时会将那栋老宅送给我们唐家,说到底还是因为内疚。”唐加源苦笑,“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我的脑瘤……医生怎么说?”
唐加源凝视着她,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情况……和司徒光他们差不多。医生说,之所以你在阅读时会产生某种感应,或许也和脑瘤有关。”
林碧珊突然噗嗤一笑,她想到司徒光的癫狂,或许不久之后自己也无法逃脱同样的命运,只是此时梁在熏医生已经痴呆,即使她想要放手一搏,也没有医生胆敢为她动手术。
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唐加凌的那本未完成的《痛苦乐园》:
我的初恋发生在一个我虚构的乐园里,我沉溺在想象中无法自拔,所有的爱恋不过是我的遐想,现实是如此痛苦又肮脏。可悲惨的是,我居然很享受这种被凌辱的肮脏,就好像把一件锦衣华袍扔在污秽中,美丽又散发着臭气,那是一种另类的刺激。
不,这里应当改一改。林碧珊这样想道:我的人生发生在一个我虚构的乐园里,我所有的快乐居然都是想象,唯有痛苦恒久如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