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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世事皆是如此。还记得刚进学校的时候,筱白莲对未来满怀憧憬,单是学生社团就报名不下五六个。时至今日,除了那个所有中文系学生都必须参加的“青青文学社”之外,其余社团活动她基本未曾参与。
哎,要是一切能回到两年前该有多好啊!
明天,筱白莲决定开始新的生活,把所有的不快统统都要忘掉,当然还包括“谢老师”。与老师的交往,让她身心俱疲,似乎就那么一瞬间,就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和青春,此时的她,一颗心历经沧桑,望着隔壁寝室楼里蹦跳出来的一年级新生,无端产生各种羡慕来。
年轻真好。产生这种想法的她,明明也才20岁。
手机里传来短信提示音,筱白莲朋友不多,基本都是见面说嗨、再见说拜的泛泛之交。她随意点开信箱,果然只是一条广告推送而已。
好寂寞。
她以前总是沉溺在自己造就的小说世界里,与自己塑造的人物同喜同悲,未曾想过寂寞二字。是的,那个时候,她并不寂寞,她的心房被填的满满的,偶尔一次眼神对视,就可以让她满足好久。
删掉那条广告推送,她发现底下还有一条短信,电话号码很陌生,内容写道:拟定于5月30 日下午四点半在5号楼阶梯教室开展社团活动,烦请各位社友准时出席。
筱白莲想了想,勉强记得可能在当初踌躇满志,期待校园生活的时候,一口气填了好几张各种社团的报名表,这个社团应该就是其中之一。说实话,她对现代诗歌的兴趣不大,类似的短信收到过好几次,她基本视而不见。
但是今天,她决定用这次社团活动作为两年来的一次总结。
5号楼要越过一片并不密集的小树林,地上是青葱的草坪,清风吹拂、枝叶婆娑,落叶被踏出沙沙声。忽然,她有点后悔了,她不想离开这里了。
阶梯教室在3楼,弧形楼梯拾阶而上,两道楼梯的转折处有一扇窗户,窗外是一道狭长的小河,一座拱形石桥架在河道两岸,一艘小船正在水面缓缓而行,一半已经穿过了桥洞。
一对情侣并肩坐在小船上,耳鬓厮磨,似在谈笑。
筱白莲看得呆了,那一瞬间,她神志已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也不过是短短数秒,筱白莲回过神来,她脚步略带沉重地走上三楼,慢慢走进阶梯教室。
偌大的教室里不过小猫两三只,有个四十岁左右身穿套装的女子正站在门口,对着她颔首微笑:“同学,你是新来的吗?”
筱白莲随便找了一个座位坐下,讲台前,有个男人背对着她在黑板上留下“立下约定”四个大字。
最后一捺写完,男人缓缓地转过身子。
两颊如刀削,身材清瘦,玻璃镜片遮挡住过于深邃的眼睛,那个男人,赫然就是上官乔!
林碧珊似吃了一惊,她后退一步,顿时踩在身后唐加源的脚背上。
“碧珊!你清醒点!”
唐加源握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了一下,林碧珊失焦的眼神逐渐聚拢,她依靠在唐加源的身边,微微喘着气。
梁医生虽然生命无虞,但由于长时间被注射催眠针,已经严重伤害了脑部神经,何时苏醒还是未知之数,即使醒来也很有可能反应迟钝、智力低下。
蒋进头部受到严重伤害,送入医院不久就宣告死亡。
司徒光在苦苦等候了多日之后,竟然得到的是这样一个消息,而病情发作挣扎了十多天的司徒兰也终于在痛苦中死去。他承受的精神压力太大,上班时情绪失控,他不仅将电脑里所有的设计稿全部都彻底删除,还把过来劝解他的社长给揍了一顿。
经过详细检查,司徒光脑部的肿瘤进一步扩大,并且渐渐压迫到了脑神经,由于手术难度实在太大,除了如梁在熏这类胆大妄为,想要借此博取前途的医生之外,其他人不敢随便动刀,只能暂做保守治疗。
而另一边,黎璃在得到林碧珊的肯定之后,她和季芹的辩护律师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在蒋进候车的车站对面发现了一个摄像头。这个监控设备属于那家杂货店,本来是用以监控顺手牵羊的小偷,结果被他们发现在案发当天,蒋进根本没有在车站出现过!
林碧珊记得蒋进说过,季芹“愿他人之夫”,理应受到惩罚,但是事实上,他当天根本就没有在车站出现,说明他与岳晴方沆瀣一气,如果当初死的是季芹,他同样会为岳晴方作证。
唐加凌是星云大学2012年入学的学生,蒋进比她年长一岁,他于2011年入学,2015年推荐免试升入研究生院。
上官乔惩罚他选中的人时,一定会斩断或者折断受害者的左手,意为断绝“恶魔”,而唐加凌的电脑里也有许多被弄断左手的娃娃照片。
想到这里,林碧珊重新开始仔细阅读唐加凌的小说,终于被她发现了不同寻常的桥段。之前她在看书时,沉溺于小白莲与谢老师的感情纠葛,并没有注意到其他。
“这里,就是这里。”
重返星云大学,林碧珊是做了一整个晚上的心理建设,可是当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学校时,这才发现一代新人换旧人,她固然名声在外,但学校里的同学们早就更新换代,谁还认识她。
按着自己的感应,她来到阶梯教室,恍惚间,她似乎就是“筱白莲”,文中没有明说,此时林碧珊却能清楚感受到,“筱白莲”所谓的新生活,应该就是退学的决定吧!
“你认为,加凌和蒋进的交互点应该就是社团活动?”
林碧珊点头,“即使退学,一样可以参加社团活动。应该是加凌因感情而心灰意冷,没料到在社团认识了蒋进。前不久我跟着黎璃参加蒋进的大殓,在他的房间里,我发现他有好几本上官乔的书,就连最早最没有名气的著作都有,内页还有很多蒋进的批注。
而且蒋妈妈也说过,蒋进沉溺于一种奇怪的社团,不中不洋……我怀疑蒋进就是上官乔的代言人,他和岳晴方联手,一同想要完成‘十诫’。”
此时是下午五点半,绝大多数同学都在食堂狼吞虎咽,唐加源环顾空无一人的阶梯教室,忽然间就能感受到妹妹的孤单与寂寞,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唐加源却远在海外。说是兄妹俩各自独立,归根结底还是太过自我。
“那么我的加凌,她算是扮演了什么角色呢?而她……”唐加源想象着妹妹就这样坐在台下,不由微微湿润了双眼,“她又为什么要自杀呢?”
林碧珊透过窗户凝视着那片小树林,仿佛真的可以看见有个衣袂飘飘的少女,正迎面走来。
“那就要去问问上官老师了!”
2
第三次来到“力华精神疗养中心”,居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艳阳天。
“稀客啊!”
上官乔更见清湛,他脱下眼镜擦拭镜片,这句话显然是对着唐加源所说。
精神病院向来犹如人间禁地,与热闹的医院不同,这里很少有家属会来探视,那些精神病人的时间仿佛顿住了,他们停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渐渐腐烂发霉。
今天的探视区,更是只有上官乔一个病人。
大概是上官乔入院以来一直循规蹈矩,两名护工对他放宽了心,各自坐在比较远的地方翻阅杂志,看起来这本杂志乃是院刊,上面很有可能刊登了上官乔最新的文章。
前不久,网络上也流传出疑似上官乔的新作,引发网友讨论。有人认为这种变态杀手的作品不宜到处传播,亦有人以为文学不分好坏,何况上官乔最近的文章艺术造诣很高,值得一读。
而病院对于外边的质疑则含糊其辞,没有发表正式声明。
“岳晴方死了。”林碧珊说道。
上官乔平静地答道:“我从新闻里看到了。”
“蒋进也死了。”
上官乔眼皮也不眨,“我也从新闻里看到了。”
他毫无惊讶之色,说明他就认识蒋进。
“我没有得罪过你。”唐加源强忍着怒气,“你那本大作的灵感,还是我提供给你的。我只想问你一句,加凌到底和你什么关系?在你们这群凶徒之中,加凌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她杀过人吗?”
上官乔嘿嘿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加源,你可问了我三个问题哦。”
他单手托着下巴,眼神有点怅然,“他们都是我的信徒。他们早就忘记初心,任意妄为,我的‘十诫’,其实是一个警告。”
林碧珊冷笑道:“你只完成了六起,剩下的四起就由你的信徒们完成对吗?梁医生是第二诫、蒋进是第八诫、季芹是第九诫,对吗?”
“都被你猜出来啦?”上官乔微微一笑,“不过这也不稀奇,切断左手就是我们的标志,斩断与恶魔的牵系,这些人才能被救赎。”
“但是,杀死蒋进的人是谁?”林碧珊盯着他,上官乔的手修长而有力,一看就是属于艺术工作者的手,用这双女子般的手杀人,让她莫名感到有一种相悖的美感。
“蒋进与岳晴方是一伙的,既然岳晴方已死,到底是谁杀死蒋进?既然他是你们的同道中人,为什么要杀死他?”
“这个么……”上官乔故意拉长了声音,“你猜呢?”
“章捷!”
一言既出,上官乔微微皱了皱眉头。
……
2012年,刚刚入学的蒋进出于好奇而加入社团。他与受尽磨难的章捷不同,他的家庭很完美,父母都是企业管理层,家庭关系和睦而温暖。
或许越是沐浴在明媚阳光之下的人,就会忍不住想要探究黑暗角落。他在听过几次指导老师上官乔的讲课之后,开始深深沉溺于他的小说,尤其专注于那些黑暗心灵的描写而不可自拔。
“这个世界白天乃是错觉,唯有黑暗掌握永久。”这句话是他在上官乔成名作《屠夫之子》中的批注,还用红笔画了好几个惊叹号。
在蒋进的出殡之日,黎璃在客厅陪着蒋妈妈,林碧珊则坐在他的卧室里,一本又一本地翻着上官乔的书,她在此时此刻,仿佛就和蒋进的灵魂融为一体,那些批注记录着蒋进的心态变化,他对上官乔接触越多越深,就越来越泥足深陷。
在《谢尔顿综合症》的最末,蒋进用红笔写着:完成十诫,示警世人!
“章捷选择杀死蒋进,那是因为蒋进同样违背了十诫之一。他为了惩罚季芹,因此甘愿作伪证,却不想自己也身犯戒条,必须受到严厉的惩罚!”
上官乔的笑容渐渐收敛,他突然开始咳嗽,身后的护工吓了一跳,赶紧端来一杯温开水。上官乔喝了几口水,缓了口气。
“你永远也找不到章捷。”
他又开始咳嗽,剧烈地咳嗽让他的脸色变得通红。他又端起水杯,刚喝了一口水,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杯中之水顿时变得血红。
上官乔瘫倒在地,杯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血水流满地。
护工们吓坏了,赶紧冲去呼叫医生。
唐加源扶住上官乔,厉声喝道:“你别死啊,快说!加凌到底和你们什么关系?说啊!”
上官乔咧嘴一笑,牙齿被血液染红,此时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嗜血恶魔,“加凌……加凌可真是个好姑娘……她帮了我很多呢,如果不是她,那些女人又怎么会上当呢?多么单纯又温柔的小姑娘呀……”
他的眼神渐渐迷离,说话的声音渐渐变轻,终于不可闻。
唐加源呆住了,他似丢失了魂魄,抱着上官乔不再动弹的身躯,呆呆坐在地上。
3
以上官乔为首,岳晴方、蒋进、章捷以及唐加凌组成了社团,可以说除了蒋进是出于对黑暗世界的好奇之外,其余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上官乔是个孤儿,他从小所接受的教育是神爱世人,结果却看到他心中的天使的另一面,让他陷入矛盾不可自拔。
岳晴方本来单纯温柔,却屡屡受到爱人的伤害,不仅被抛弃,还失去了她腹中的骨肉。
唐加凌貌似独立,却沦陷在不伦之恋中,她遭人玩弄、欺骗感情,可她连投诉都不敢,最终只能退学以疗情伤。
章捷更加不必说,单单亲妹发疯杀死双亲就够让他愤世嫉俗,走向极端。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当唐加源听到护工对警察说出上官乔临死前称唐加凌帮着他欺骗那些女受害者上当时,还是愤怒地扑了过去,差点一拳砸到对方的脸。
罗立急忙吩咐两名警察拉住唐加源,那名护工受了点惊吓,讪讪地说道:“他真的就是这么说的呀,我又没有瞎说。”
“唐先生!唐先生!”罗立按住他,“你冷静点,去休息下可好?一会我们会有警官为你做一份详细笔录。”
唐加源盯了一会躺在地上的上官乔,此时他早就没了呼吸,唇边渗着一丝黑血,表情竟是异乎寻常的安祥。
唐加源深深呼吸,认命般的跟着一名警官去了别的房间。林碧珊刚想跟去,罗立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留步。
“初步估计是有人投毒,这两名护工是负责专门看管他的,他们说在和你们见面之前,并没有发现任何人靠近过他。当然这两人也有嫌疑,我们会调查他们的背景。暂时这家医院的所有人都不能离开,你们也是。”
林碧珊点头表示理解,“你们找到章捷了吗?”
罗立拖了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两名鉴证人员走进来抬走了上官乔的尸体,“我们查过那家网站,备案用的是一个已经出国留学的学生的身份证,他自称在两年前身份证曾经遗失过一次,可能没有及时报失,以至被别人利用。”
林碧珊悻悻道:“我估计也是。”
“章捷在2012年大学毕业之后就把当时征地时分配的一套商品房给卖了,应该就是这里的护士所说用来作为章敏的住院费吧!他曾在一家心理咨询工作室里担任过一段时间助理,差不多2014年以后,他就全然没了消息。”
章捷与岳晴方应该是跟着上官乔最久。岳晴方连同蒋进准备“救赎”季芹,却不料反而受其害。蒋进将错就错,索性陷害季芹,但在章捷眼里,他知法犯法,犯下“妄证”之诫。
“有一件事你应该不知道。”
原来在几个月前,警方在检验夏英明的尸体时发现他的左手手腕遭到折断,当时他的致命伤是在颈部,因此警方估计他是在与凶手搏斗时受的伤,现在向来,似乎其中另有深意。
林碧珊喃喃道:“第六诫:毋行邪淫。”
这时,有名警察进来向罗立汇报对犯罪现场的勘查情况,林碧珊悄悄走了出去。
由于发生凶案,精神疗养院里戒备森严,原本自由活动时间也暂告取消,病人们都各自待在病房中。
林碧珊走在空荡荡的长廊,不知不觉来到了一间病房前。
有个女子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的身上缠绕着各种五颜六色的导联电极,一旁的生命体征监测仪指示灯闪动,间或发出轻响。
有个身穿清洁工服装的男人双手扶着拖把,正站在她的床边呆呆地看着她。林碧珊轻轻推门而入,男人猛然抬头,似乎稍稍有点惊讶,随后他低头开始继续拖地。
“你为什么要连上官乔都杀?”林碧珊冷冷地开口,“他不是你的精神导师吗?章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