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年前,坐落于本市郊县云翔镇的一间独栋院落遭遇火灾。当时正逢深夜,距离这栋屋子最近的邻居也远在800米之外,因此孤立无援,等到一对晚归的夫妇发现后,已经是陷入一片汹涌的火海。
“非常恐怖。”那对夫妇事后接受采访时这样说道,“眼前是烈火熊熊,耳边还传来一个少女凄厉的狂笑声,简直像是到了炼狱。”
根据调查,这户人家姓章,原本住在本市郊区章家村,后来征地之后,改为城市户口。章家村里的人都分配在一个小区,但是自从十一年前章家幼女章敏突然罹患精神分裂之后,为了避免伤害邻居,这户人家便搬去了荒废已久的老宅居住。
事后警方发现,章家夫妇的尸体上有被斧头砍过的痕迹,伤害很重,可能在被火烧之前就已经死去。屋内发现一柄斧头,上面有少女章敏的指纹。另外起火点有好几个,其中一个就在章家夫妇的卧室内,判断是章敏用斧头劈死了父母之后,再放火烧屋。
期间章敏四处放火,然后坐倒在火堆中又哭又笑。
章家长子章捷在市区读大学,幸免于难。
这些信息是拍摄人无心柳发给顾晚风的链接中找到的,基本信息正如唐加源所说。案件发生在2008年,顾晚风读过新闻后才想到依稀记得似乎在当时看过,只可惜网友的注意力转移极快,再骇人听闻的事件用不了多久就会沦落为人们记忆中一个模糊的点而已。
关注这起新闻的人并不是很多,到底杀人放火的是一个精神病人,这类人做出任何恐怖的行为都算不上不可思议,毕竟他们不能以常人度之。
三人站在“力华精神疗养中心”的病房里,眼前的少女仍旧如木乃伊般被布条包裹着,据说这是因为她的皮肤完全被烧坏又没有合适的皮肤进行移植的缘故。
她受伤极其严重,已经成了无知无觉的植物人,是哥哥章捷一定要维持她的生命,据说他把原来的住宅给卖了,才能支撑这无底洞般的医疗费。
这算是爱呢,还是恨呢?
在唐加源的带领下,三人先去了一次章家小院,实地来看,这个院落比视频里的损坏更多,几乎称得上是废墟。即使是那栋硕果仅存的小屋子,也是摇摇欲坠,感觉随便来一场暴风雨就会倒塌。
透过损毁的玻璃窗往里看,小屋子的墙壁刷的很白,似乎没有受到当年大火的侵袭。屋内没什么特别的摆设,唯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让人不太明白在受灾之前是做什么用途。
最近一个阴天接着一个阴天,气压低得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午后四周竟然安静地听不见一丝风的声音,隐约间,觉得从这个方向看,这个屋子给人一种异样的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时,他们恰巧遇到了一个以前住在附近的村民,他同样是经过征地后转为城市户口,算是章家的邻居。唐加源谎称自己是章捷的同学,这个村民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大概算算年纪差不多,便不疑有他,告诉他们章敏如今长住在疗养院中。
“你们是章捷的同学吗?”一位护士走来低头观察了一眼章敏,漫不经心地说道:“请你劝劝他来看看妹妹吧!他好久没有来医院了,发生那种事也不能完全怪章敏。”
说着,护士大约是觉得地上有点脏,探头吩咐正在走廊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进来拖地。
唐加源含糊其辞,趁着护士不注意偷拍了几张章敏的照片,忽然想起她说不能怪章敏,不由有点诧异:“嗯……那个……不是章敏杀死了父母再放火的吗?”
护士调试了一番摆监控生命特征的机器,平静地答道:“的确是她做的。但是她的精神分裂症并不是遗传,而是开颅手术的后遗症。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动过一次脑部手术,是非常罕见的脑部疾病呢,当时手术很成功,好像那个主治医生还发表了什么论文。谁知两年之后后遗症显现,她就有了癫痫和精神分裂。”
原来是手术后遗症。
林碧珊忽然想到正在苦苦等候动手术切除肿瘤的司徒光,至今,医院依旧没有梁医生的消息,家属方面也全然不知他的去向。梁医生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失踪了。
这让司徒光揪心不已,他开始觉得头痛,还会时常晕倒,虽然林碧珊认为这只是他的应激反应。
“碧珊,我这个人,这一辈子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司徒光将她当作了精神依靠,每天早晨来到她家门口等候她一起上班、下班后还非要跟着她回家。工作中更是一有空就要去编辑室和她说话,这让编辑室的主任非常不高兴,但又碍于他患有绝症,不方便说重话,只能暗地里给林碧珊看脸色。
“那就是——倒霉。”司徒光从来不是一个开朗的人,只是经过这些事,他更为阴郁,总是愁眉深锁,让身边的人敬而远之。
这次林碧珊跟着唐加源来到云翔镇探望顾晚风,一是顾念当初三人遇险,算得上患难与共;二也是为了暂时避开司徒光,杂志社好些同事都误会二人在交往,这让林碧珊烦恼不已。
“那位梁医生还没有找到吗?”唐加源似乎能读到她的心声。
林碧珊摇头,“已经两周了,渺无音讯,就像是消失了一样。”
“不能换一个主刀医生吗?”
“听吴悠女士说,这个肿瘤的部位很是特殊,如果不是有过类似经验的医生,一般不敢接手。”
顾晚风悻悻地道:“我看还是谨慎点好!没看到那个章敏吗?她就是因脑部手术导致的后遗症,造成严重癫痫,成了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那个司徒光我见过,本来就已经很阴沉了,如果手术再动得不巧,保不定会和章敏一样!”
这时,那名清洁工插口道:“可不是?这位章小姐很可怜的,虽说自动转账不是不行,但是没人关心到底还是很苦!”
林碧珊暗想,就算不动手术,说不定过个几年,司徒光也会因肿瘤压迫脑神经而变成一个和他爸爸司徒远尧一样的精神病,也算是殊途同归。
三人走出住院大楼,有几个身穿病号服的病人正在花园里散步。林碧珊猛然想起,那个杀人狂魔上官乔,不也是在这家精神疗养院的吗?
她不自觉地转头,隐约间,她仿佛看见在四楼的某个病房窗后,透过栅栏,有个人正似笑非笑,对着她招手。
2
“稀客呀!”
在公安局会客室见到林碧珊,罗立警官立刻笑着说道。
林碧珊却没有心情和他寒暄,开门见山道:“罗警官,你应该还记得几个月前破获的‘十诫杀手’上官乔吧?”
罗立喝了口浓茶,点点头:“当然,前几天你不是还当着我的面质问唐加源,说他和上官乔是旧识吗?”
林碧珊不理会他的反问,继续说道:“那你还记得当时他杀了多少人?受害者对应的十诫分别是哪一条?”
罗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他起身关上会客室的房门,沉声说道:“这些事我不方便透露给你,你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是你有所发现吗?”
林碧珊没好气地在沙发上落座,冷冷地说道:“如果我不能判定两件事有关,我不能随意告诉你,以免错怪好人。再说,我也差点被上官乔杀死,也算是受害人,难道没有知晓案情的权利吗?”
罗立警官叹了口气,似对她无可奈何,“我们在那个地下室的金属箱子里,一共发现6具装在真空压缩袋里的尸体,两名男性、四名女性,都被砍掉了左手。而这些左手同样各自被保存在真空压缩袋中,每只手上都被刻上如尼文作为次序标识。根据上官乔自己的交代,这些人都品德败坏,违反十诫。他出身于天主教创办的孤儿院,将十诫作为自己的人生准则。后来……他受了一点刺激,又遭遇事业上的瓶颈,因此开始杀人。”
“杀了六个人……”
天主教的十诫分别是:第一诫钦崇一天主在万有之上;第二诫毋呼天主圣名以发虚誓;第三诫守瞻礼主日;第四诫孝敬父母;第五诫毋杀人;第六诫毋行邪淫;第七诫毋偷盗;第八诫毋妄证;第九诫毋愿他人妻;第十诫毋贪他人财物。
上官乔所杀的第一个男人,就是虐待自己的父母,印证了他违反第四诫:孝敬父母。
第二个女人则误入邪教,并且奉献了大量的金钱,导致家破人亡。这是第一诫:钦崇一天主在万有之上。
第三个女人偷盗成性,被店员发现后,她又将偷来的物品塞进好友的挎包内,企图陷害他人。这是第七诫:毋偷盗。
第四个男人是一名私营业主,他逼迫员工双休日也要加班,同时克扣工资,恶意辞退员工,导致一名打工者因无法支付家中稚子的医疗费而跳楼自杀。这是第三诫:守瞻礼主日。
第五个女人设计骗取公婆的房产,还将两位老人赶出家门,最后流落街头无家可归。这是第十诫:毋贪他人财物。
第六个女人生性放荡,又贪图享受,她将私生子活活冻死后骗取保险。这是第五诫:毋杀人。
“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细节?”
还剩下四个人……林碧珊浑无反应,她心里所想的仍旧是蒋进的那句:季芹愿他人之夫。
是的,季芹也同样违反了第九诫:毋愿他人“妻”。
岳晴方是上官乔的私人助理,她知道他就是“十诫杀手”吗?
季芹觊觎别人的丈夫,并且用尽心机将之占为己有,二十年前是如此、十多年前又是如此。她一而再、再而三违反十诫,也算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就算被上官乔选中,也是毫不稀奇。
林碧珊准备走出会客室,却被罗立警官拦住。
“林小姐,你这样利用人可很不好。”他皱起眉头,“上官乔正在精神疗养中心接受治疗,十诫杀手一案也已经告一段落,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林碧珊笑了笑,“我只是好奇,想来问问而已。”
罗立警官脸色微微一沉,“是吗?我不信。之前你自己也说过,你对很多文学作品中的‘真实情节’有着异乎寻常的感应,也正是如此,你成了上官乔的目标之一。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感应到了什么?”
林碧珊低头道:“其实……”
她话未说完,黎璃犹如一只飞鸟般冲了进来,房门被她重重推开,敲击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响声。走廊上往来的警员们都好奇地望向屋内,一名带着黎璃过来的警员尴尬地向罗立警官道歉。
“罗警官,对不起。这位黎小姐找你找的很急……”
罗立摆摆手,示意不要紧,他见黎璃气喘吁吁,神情异常,不由关切地问道:“黎小姐?你找我有事吗?”
黎璃剧烈地喘气,她走到林碧珊身边,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一叠A4纸说道:“对不起,罗警官。我并不是来找你,其实我是来找碧珊的。”
罗立双眉微微一蹙,林碧珊接过那叠纸,讶异地发现居然是季芹的口供。
“碧珊,我求求你,你帮帮我吧!这是律师带给我的口供,你帮我看看好吗?我知道你恨我妈妈,我只求知道真相。如果真的是她故意将岳晴方推下楼,那么我也无话可说!”
黎璃泪流满面,一滴滴顺着她光洁的脸颊落了下来,虽然她这种不请自来的方式让罗立有点生气,可是眼见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罗立也不忍苛责。
林碧珊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翻开了那几张纸。
“……
几天前,我就发觉女儿的状态不对。恰好那天上午,我死去的丈夫的老领导谭所长打电话给我,他说阿璃和另外两个男女来到建筑设计所,向他打听当年我丈夫黎国权自杀的真相。
我立刻意识到,那个女人还在纠缠我们。
她真的很过分,国权走了那么久,她居然还不肯放过我们的女儿。是的,我承认,是我抢走了国权,是我们一起伤害了她。
她可以来找我,但不应该找我的女儿。
我现在嫁了有钱人,委托私家侦探找出那个女人的地址一点都不难,何况她也并没有隐姓埋名。那天我找到女人的住处,门自动开了,阿璃和那个贱丫头都在。
我很生气,我真的很生气。
……
我一看就看到了那个女人,她还是同以前那样,貌似淡定温柔,淡淡地看着我。我立刻冲了过去,指责她卑鄙无耻。我已经失去了国权,她还想怎样!
我承认,是我先甩了那个女人一记耳光,但是我并没有推她下楼!相反,是她想要推我下楼!
她的力气好大,拖着我一路来到露台。搏斗中,我的左手手腕被她用高跟鞋踩断!是的,她是故意的!她说想要和我同归于尽,要我死在我最重要的女儿面前!
我拼命挣扎,她将我逼到栏杆处,我已经可以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
忽然,不知道是她用力过猛,还是其他的原因,她好似立足不稳,摇晃着身子,随后冲向栏杆,一头栽了下去!”
林碧珊读了好几遍,她看得入神,手一松,那几张A4纸飘落在地上。
罗立眼睁睁地看着她呆了一会,忽然一步一步走向窗边,随后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趔趄,向着窗外扑了出去!
罗立吓了一跳,急忙从身后一把抱住她,又所幸窗户都装有防盗栏,她也只是扑倒在栏杆之上。
“碧珊!”黎璃泪痕未干地扑了过来,急切地问道:“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林碧珊刚想要开口说话,突然感到头痛欲裂,眼前一阵发黑。
3
“找到了,就是这篇新闻。”
顾晚风用各种关键词轮流搜索2004年的新闻和论坛信息,终于在一个一度繁荣,如今已经趋向没落的论坛上,发现了一个旧帖。
这个旧帖的发布者叫“热血勇士”,正是那段时间流行使用的中二用户名。正如他的用户名一样,帖子的内容也是义愤填膺。
原来2004年5月,本市第十人民医院收治了一名脑部患有疾病的女童,由于这种疾病很特殊很少见,治疗费用很高,于是女童的父母想要放弃。这可让主治医生急坏了,按照他的判断,他对此类手术完全有把握,考虑到女童家里的实际经济情况,医生还向医院申请了救助金,用以减免手术费用。
但是女童的父母依旧顾虑重重,眼看着女童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医生非常着急,于是请了媒体朋友一起分析利弊,劝说这对夫妇。
这个帖子的跟帖有五六十页,都是在指责父母自私自利,不顾女儿的安危。在第三页,有手段厉害的网友人肉出了这对夫妇:
“爸爸叫章怀斌、妈妈叫徐芬芳,小姑娘还有个哥哥叫章捷。一家四口就住在我们那边,本来是仙鹊桥乡章家村农民,征地后全部变成本市户口了。征地早不合算,估计也就拿了两套偏远地区的房子,不过说没钱给小姑娘治病肯定有问题。”
这段描述与唐加源的记忆十分吻合,估计这名网友很有可能就是左邻右舍。自从90年代末本市撤县改区之后,云江县成了云江区,所有云翔镇周边的农镇户口全部转为城市户口。农田被征收之后,绝大部分当地居民都分配到了两套以上的商品房,都说是大翻身。
“当年我十五岁,还在云翔镇念初三,这件事我略有耳闻。周围的邻居都说章家父母重男轻女,不舍得在女儿身上花钱,后来还是主刀医生通过媒体呼吁,才让他们回心转意。”
“那后来他们花钱了吗?”顾晚风问道。
唐加源摇头,“具体我不清楚,但是我想应该没有花多少钱。据说主刀医生申请了补助金,还自掏腰包补贴了他们一部分。”
顾晚风乍舌道:“这位医生真是仁心仁术啊。”
唐加源又换了几个关键词,以“2004年、开颅手术、章敏”等再次搜索,他突然发出了“咦”的一声。
“怎么啦?”
唐加源指着屏幕,讶然道:“梁医生,是梁在熏医生!”
顾晚风凑上前一看,那是一篇第十人民医院的内部表扬文章,写于2004年12月,说是脑神经科的主治医生梁在熏敢于创新、勇于挑战,成功为一名女童进行了一项极为困难的脑部开颅手术,并获得成功。同时,他还发扬医生的仁爱精神,为经济拮据的患者家庭申请补助,不足部分由自己补上,真正解决了病患的后顾之忧云云。
“梁在熏医生,不就是准备为司徒家三姐弟动刀的那位吗?”
文章后面还附有梁医生的照片,虽然相隔十多年,但仍可以清楚看出乃是同一个人。
紧接着,他们又在仁信医院的官方网站发现了几周前的一篇报道,大致是说第十人民医院脑外科主任医生梁在熏再次挑战高难度手术,即将赶赴我院为罹患脑部肿瘤的三兄妹动刀。
梁在熏声名在外,是业界相当有名的脑外科手术权威。除了任职的第十人民医院之外,平时还作为外聘专家奔走在本市以及周边省市的各大医院之间,获得荣誉无数,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十多年前的那场手术之上。
梁医生还就这种罕见的脑部疾病写了一篇论文,这篇文章被后人屡次引用,成为教科书般的典范,同时也奠定了梁医生成为十院脑神经外科主任医师的基础。
不过在此后的十多年间,梁医生没有再动过此类手术,否则,怎么说章敏罹患的脑部疾病相当罕见呢?
梁在熏并非仁信医院的医生,他作为外聘专家为司徒家三姐弟的肿瘤操刀,据说这是他在看过核磁共振胶片后主动要求的。这些年来,他的身价水涨船高,但是面对疑难杂症,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执着。
司徒光被安排第一个动手术,拟定是在一周以前即1月11日,而那名网友“无心柳”是在1月15日,也就是梁医生失踪后的第四天拍摄了那段视频。
1月16日,“无心柳”将视频上传,当天晚上,顾晚风就收到了那条删除视频的请求。
“我们这个网站受众群并不算很广,看那个寄信的ID应该是个新注册的网友,先不说视频有什么问题存在,难道真有那么凑巧,刚好有个新人注册我们的网站、刚巧看到一段有问题的视频?”
“你的意思是,这个新注册的ID是为了鱼目混珠,真正想要删除视频的人其实是另外一个网站用户?”唐加源问道。
顾晚风“嗯”了一声,他之前生怕那个叫“七七八八”的新用户再发站内信骚扰,于是采用技术手段将这个视频暂时屏蔽,现在他想要结合搜索到信息再看一遍,却愕然发现找不到了。
“怎么了?”唐加源见他脸色有异,问道。
顾晚风沉默半晌,回答道:“有人代替我删除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