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林碧珊第一次来到法庭旁听,这类伤害案件旁听的人不多,她坐在靠后一排,看到季芹在两名女警的押送下来到被告席。
因有蒋进作为人证,季芹被检方以故意伤害提起公诉。一段时间未见,她仿佛老了十余岁,折断的手腕上了石膏固定在胸前,原本一头染成亚麻色的长波浪参杂着不少白发,失去化妆品的点缀,她的脸色苍白又憔悴。
林有恩坐在第一排,林碧珊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见他的肩膀抽动,似乎心情非常激动,几次想要伸手去抓妻子,结果被法警阻止。
应该是还在生黎璃的气,他自知没有生育能力,本就对两个女儿的感情都不深,之所以宠溺黎璃,不外乎因为她是他爱妻的女儿。
远远望着狼狈不堪的季芹,林碧珊的心情非常复杂。又觉得像是出了一口恶气,带着幸灾乐祸的畅快;想到身边泣不成声的黎璃,她又感觉一片茫然,有种不知生而为何的迷惘。
“碧珊……”黎璃低声说道:“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不该过于执着往事?我到底是妈妈的女儿呀……”
林碧珊心想:可是你母亲抢走岳晴方的丈夫、你的父亲迷恋新人对自己的亲儿狠下杀手也是事实呀。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搂住了黎璃的肩膀。
上一次见到蒋进还是在杂志社的调研会上,他作为夏英明的学生一同前来。现在导师死亡,蒋进的状况有点尴尬,一旦转去其他导师那里,很有可能等同于换了专业,这样就可能无法按时毕业。
“那天,我就在凶案发生地的对面站台等公交。因为等候的时间有点久,我就四周看看,刚巧一抬头,就看到被告和一个女子在纠缠。两人在动手,然后被告突然用力一推,我看到那个女子就摔下楼。”
季芹猛然站起来想要辩解,张了张口,撞上审判长严厉的眼神,她还是坐了下来,豆大的眼泪从她的眼中落下,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辩护律师问道:“你说你看到被告推死者,可是死者家中的露台栏杆足足有一米二,死者身高不过一米六,你认为轻轻一推,死者就会摔下楼吗?”
蒋进淡淡地说道:“死者家里我又没有去过,我怎么知道栏杆有多高?我只是说出我所看见的事实,至于为什么死者会翻过一米二的栏杆摔下,我不知道。”
公诉人开口道:“我们在案发露台发现一只被踩扁的矿泉水瓶,上面留有死者的脚印,而当时死者脚上穿着高跟鞋,因此估计是两人在纠缠的时候,死者踩上了矿泉水瓶,本来就立足不稳,再经由被告一推,最后翻出栏杆堕楼。”
季芹再也忍耐不住,高声叫道:“不是!不是!不是我!是她自己故意翻下去的,她是为了报复我!报复我!她恨我抢走她的丈夫!她还折断了我的手!我的手!”
审判长的法槌重重敲击,示意被告安静。
季芹眼泪滚滚而下,哭道:“我没推她,我真的没推她呀!”
这场审判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由于人证物证旁证俱在,黎璃上交的那六封信更是直接证明季芹与岳晴方之间的恩怨纠葛,因此一审判决季芹故意伤害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半,季芹当庭要求上诉。
黎璃后悔不迭,尤其在退庭的时候,她喊叫着母亲的名字,但是季芹一眼都不瞧她,头也不回地跟着法警离去。黎璃依靠在林碧珊的身边,眼泪滚滚而下。
离开审判庭,黎璃坐在外边等候的座位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林有恩面罩严霜地来到她面前,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林碧珊。
“阿璃,跟我回去。你要好好向你母亲道歉!如果不是你惹来这些事,她何必遭受牢狱之苦?”
黎璃泪眼模糊地抬头,茫然道:“碧珊,我真的做错了吗?”
林碧珊尚未回答,林有恩怒道:“和你说过多少遍,不要和这个女人来往!她就是个野种扫把星!你看吧,她把厄运带来我们家,我们全家都被她拖累了!”
林碧珊大怒,正准备搜罗点恶毒的话回敬林有恩的时候,只看见蒋进似乎被他们的争吵吸引过来,面对林有恩怒目圆睁,他倒是毫不在意。
“你!我们到底和你有什么仇怨!你要这样胡说八道?”
蒋进昂然不惧,“我只是说出我看到的事实,这一点,林碧珊最清楚了。”
林碧珊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
林有恩似误会两人的关系,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们是一伙的对吗?你是这个贱丫头找来陷害小芹的对吗?你!”
他一步步走向林碧珊,将她逼向墙壁角落,“你!是你!你处心积虑想要报复对不对?这一切都是你布下的局对不对?你想要拆散我们这个家!你想要陷害小芹!说!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你那个不要脸的妈?”
林碧珊不怒反笑,“你不是没有生育能力吗?你能有什么家?阿璃是你的女儿吗?我当然不是,可阿璃也不是。你自以为与季芹真心相爱,可是你永远也无法替代那个死掉的男人,他和季芹、和阿璃才是永远的一家人,因为他们血脉相连。你算是什么?一个提款机、一个冤大头罢了!”
林有恩双眼充血,扬起右手就要扇下去,结果被一个人牢牢地握住了。
“林先生,这里是法院,请你自重。”
唐加源抓紧了他的手腕,林有恩稍一挣扎,他立刻松手。
“林先生!”
听见律师在叫他,林有恩推了一把黎璃,冷冷道:“还坐着干什么?我们现在应该商量如何帮小芹上诉!你如果还是她的女儿,就要远离这个贱丫头,将功补过!”
黎璃看了一眼林碧珊,哭哭啼啼地跟在林有恩身后。蒋进大约是见没有热闹可看,他耸耸肩,淡淡地说了句:“季芹愿他人之夫,活该这种下场。”
愿他人之夫?林碧珊觉得他这句不文不白的话似乎很熟悉,但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到底和什么有关联,只能暂时放在一边,问道:“你怎么来了?”
唐加源温言道:“其实季芹的案子你不必参与,他们全家又不欢迎你。”
林碧珊淡淡道:“我是在幸灾乐祸呢,你信吗?”
“不信。”唐加源目光炯炯,林碧珊不由低下头去。
“其实,我来是想约你一起回一次云翔镇。”
“哦?”
“还记得顾晚风吗?”唐加源一脸担忧,“自从赵小玫去世后,他一直租住在云翔镇附近,说是想要距离小玫最后离去的地方近一点。”
2
赵小玫去世后,顾晚风辞去市区的工作,在云翔镇附近租了一间公寓。他几乎每隔两三天会去赵小玫去世的地点献上一束花,一次就要在那棵大槐树下坐上一个小时,喁喁细语,向她倾诉别来之情。
二十年前的血案真相大白,这间屋子的屋主赵瑛虽然是自卫,但仍旧因非法处理尸体与诱拐儿童被判入狱一年半。那对姓孙的夫妻本来住着倒是不觉得什么,当他们得知屋子的过去之后,开始疑神疑鬼,孙太太还说时常听见幼童的嘤嘤哭泣之声,还在洗澡时看到水渍凝成的女人面孔。
于是一家三口在找到另外的住所后立刻搬走,连押金也不要了。
屋子又重归荒凉。
这毕竟是赵小玫的童年居所,于是顾晚风征得还在服刑的赵瑛的同意,索性退了之前的公寓,搬了进来。这样,他便感觉似与赵小玫长伴。
他的本职工作是一家网络公司的程序员,公司位于市中心,准备长驻云翔镇之后,他辞掉了工作,改为在一家发布视频为主的网站任职。
作为一名网站管理员,他不用去公司坐班,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办公室在哪里,只和老板通过语音通话,聊了半个小时作为面试。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审核会员上传的视频内容,删除论坛上不必要的灌水内容,处理用户的投诉等。
这家网站名为“被绝对禁止的视频”,名称就是照抄一个日本的灵异节目,号称网站上的视频都是绝对“真实”,还鼓励网友投稿,如经采纳,会给予一定的奖励。
其实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些视频都是伪造。
比如前一段时间非常火爆的“火烤美女”,有个姿色不俗的金发美女被活生生烤熟然后端上餐桌。乍一看非常恐怖,实际上这是截取了一段美国某个低成本恐怖电影中的片段,由于这部电影的知名度非常低,因此骗倒了不少人。
顾晚风的老板就是依靠骗取点击率赚钱,由于每部视频都会插入各种广告,居然收入还相当不错。
有时,他也会主动拍摄一些模棱两可的奇怪视频。
最近在朋友圈流传很广的一段被称为“吃了亲人肉”的视频,就是出自他的策划。影片只有短短五分钟,地点是在一个四壁刷着惨白的油漆,非常狭小的一间屋子里。
两个戴着威尼斯面具的人站在一个被黑布蒙着双眼的男人身后,男人坐在一张小小的餐桌后,面前摆放着一碗盖浇饭。
其中一个人推了男人一把,男人迟疑着开始吃饭,他越吃越快,几乎是囫囵吞枣,然后将碗碟推倒在地上砸得粉碎,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这段视频明显是使用手持式摄像机录制,镜头摇晃,画质粗糙,人物连男女都看不清,整体环境带着一股压抑感,所以才会让人有“真实”的错觉。
老板还编了一段耸人听闻的故事,说是蒙眼男子欠下巨额高利贷导致全家被绑架,在被饿了几天之后,黑社会杀掉他的儿子煮成盖浇饭给他吃。一方面男子实在是饥饿难忍,另一方面黑社会威胁他如果不吃就会杀掉他的父母。于是带着说不清的恐怖情绪,男人便吃下儿子的肉,随后痛哭失声。
顾晚风觉得,这段故事绝对是老板看了封神榜之后得到的灵感,可惜经过网友们的以讹传讹,这段视频居然成为赫赫有名的地下影片之一。
除了这些怪异的视频之外,网友们也会在论坛分享一些自己拍摄的奇怪影像,例如照片中的鬼影啦、无意中拍到的瘦长人影之类的,还有一些荒宅探险、都市传说等,有时他们也会推荐至首页。不过以顾晚风的专业角度来看,这些影像不是伪造即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每当午夜来临,便是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网友最为活跃的时候,他们在论坛上畅谈所谓的“暗网”,分享自己进入这个网络秘境的心得,有时也会贴一点自称是从暗网中挖来的恐怖照片,感叹人性的黑暗。
这份工作对顾晚风来说,在技术上实在是很轻松,何况逛逛论坛也是他的兴之所向,所以有时他会主动“加班”到很晚,反正只需要在家中办公,三个多月来,他仅在面试时和老板见过一次面,平时每个月他会在固定的日期转账给他,对尚未走出失去未婚妻悲恸的顾晚风而言,正合适。
昨晚凌晨一点半,顾晚风打了哈欠正准备关上电脑去睡觉,忽然发现有人发了一条站内短信给他。
内容很简单:视频V70023,请删除。
3
“谢谢你们还想着我,真是有心了。”
再次来到这栋孤零零的二层小屋,门前的年画被撕掉了一层,露出之前张牙舞爪的门神画像。今天天气阴沉寒冷,空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像是随时随地会落下一场大雨。
屋内的摆设一如从前。
之前虽然租借给孙家夫妇,但他们为了省钱给儿子治病,基本没有添购过其他家具,就连电视机都是沿用当年的那一台凸屏。
林碧珊不自觉地回想起赵小玫临死前的诉说,她的视线不自觉地掠向电视柜底下,仿佛真能看到一张陈旧的报纸。
“请坐。我没有准备什么点心,只能倒两杯清水了。”
林碧珊定了定神,跟着唐加源在沙发上坐下,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页面上是一个网站的后台管理。
“打扰你工作了吗?”唐加源微笑道。
顾晚风微微蹙起眉头,“这个倒没有,不过我这几天好像遇到了一个神经病。”
他操作了一番电脑,打开网站设置页面,只见他的消息中心几乎爆满,全部都是一个ID为“七七八八”发来的站内信,而信件的内容都只有一样:
视频V70023,请删除。
视频V70023,请删除。
视频V70023,请删除。
视频V70023,请删除。
……
“视频V70023? 这是什么?”林碧珊感到不解。
顾晚风皱眉道:“问题就在这里,我们这里虽说以猎奇视频吸引眼球,但是V70023这个视频,我完全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可以说是毫无特点。”
发布视频V70023的是一位叫无心柳的老会员,他经常会上传一些探索废弃小屋或者废墟的视频,以擅长挖掘细节而著称,之前就在一座本市与邻市交界处的一栋林中小屋中拍了一段令人不寒而栗的视频,深获论坛会员好评。
视频一开始是无心柳带着钓鱼竿准备去郊区的一个池塘钓鱼,他骑着自行车,把手机挂在脖子上摄录,一路上絮絮叨叨,废话连篇。
间或有同样骑车人超越过他,纷纷回头张望,大概都在想此人脑子不太正常吧!
无心柳去的那片池塘很偏僻,似是隐藏在一片小树林之中。他在池塘边停留了一会儿,随后镜头一转,透过枝叶繁茂的树林,隐约可见一个废弃的院子。
无心柳用阴惨惨的语气说道,这个院子是他在某天钓鱼时无意中发现的,四周已经杂草丛生,稍稍靠近,发现院内一片焦土,满地狼藉,到处都是被大火肆虐过后的断壁残垣,甚至呆久了,仿佛有股难闻的焦臭味隐隐传来。
靠西有栋被熏得焦黑的小屋子兀自挺立,房顶坍塌了一半。无心柳跨过连接两道铁门之间的铁链,踩着焦土,向小屋子悄悄掩去,透过玻璃掉落的窗户,只见屋内很小,白墙倒似没有经过烟熏火烧,中间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无心柳又解释说,经过他向周围的本地人打听,据说这个院子属于一个章姓四口之家。章家长子读书很好,考进市区的名牌大学。可惜妹妹却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疯子,五年前,妹妹在一个晚上突然发疯,不仅放火烧屋,还用斧头活活劈死了正在睡梦之中的父母。
哥哥恰巧住校,算是逃过一劫。
“本地人说,偶尔在晚上路过章家小院,还会听见女人凄厉的怪笑声,那是妹妹的恶灵作祟吧!”伴着这句阴沉的总结语,无心柳的视频到此结束。
“视频到此为止,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很多所谓鬼屋探险的视频不都是这种套路吗?先说个恐怖故事烘托气氛,然后拍一段似是而非的录像。”
顾晚风摇头道:“这个ID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曾经用很慢很慢的速率播放,短短二十分钟视频,我看了一个小时,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难道有问题的不是视频本身,而是拍摄地点吗?”林碧珊说道。
“章家小院吗……”唐加源迟疑道,“难道是章捷家?”
“你认识?”
唐加源点头道:“章家小院在云翔镇往下再有十多分钟的路程,靠近仙鹊桥乡,现在都改县为区,乡也撤销了,都归于云翔镇所管辖,现在是仙鹊桥街道。大概在十年前,章家的女儿章敏半夜突然发神经,用斧头砍死父母之后放火烧屋,自己也身受重伤,她的哥哥章捷住校幸免于难。这件事,云翔镇原住民基本都知道。”
“那就对了!”顾晚风拍了下桌子,“那名网友无心柳在视频里也是这么说的,原来那个章家女儿没有死?”
“应该是没有。”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有个闷闷地声音叫了一声:“快递!”
顾晚风愣了下,上前打开房门,只见门外放着一只偌大的纸箱,但是快递员不知所踪。
他满腹疑惑地将纸箱抬了进来,发觉箱子虽大,份量却轻,箱中物随着他的脚步而晃荡。
“有股腥味。”林碧珊掩住了鼻子,“你买的什么东西呀?是生鲜吗?”
唐加源一低头,只见从纸箱的缝隙中一滴滴血水落在地板上,发出腥臭味。
顾晚风吃了一惊,他将纸箱抬到浴室,小心地拆开封箱带,顿时一股恶臭袭来,林碧珊一个踉跄,差点当场吐了出来。
那是一只死鸡。
那只鸡死的很惨,脖子被拦了一刀,肚子上也有一刀,已经开始腐烂的内脏流了出来,臭味由此而来。
顾晚风百思不解,他为人温文,从未得罪过谁,何况他搬来此处只有唐加源等极少数人知道,实在想不到是谁会送来这么一箱东西。
“好像有东西。”
唐加源不避污秽,他从鸡的喉咙里硬是扯出了一团东西。
那是一块臭烘烘、脏兮兮、沾满着鸡血和消化物的破布片,上面被人用马克笔写了几个字:
视频V70023,请删除。
三人面面相觑,又惊又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