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加源的确出生在云翔镇,在他十七岁的时候,父母因一场意外过世,于是他和小他五岁的妹妹加凌从此相依为命。所幸父母留下财产足够支撑两人到大学毕业,兄妹俩在个性上非常独立,并没有因失去双亲而蒙上心理阴影。
唐家当年是云翔镇首富周家的管事,1928年大年初六,周家趁着月色连夜离开了云翔镇,他们并没有对唐管事说明去处,但为了表示对唐管事数十年来尽忠职守的感谢,他们将糖园旁的那间老宅赠予唐家,这也是唐家往后得以发家的基础。
有传言,改朝换代之后,掌权一派与周家素来不和,苦苦支撑了十来年,周家最终决定放弃云翔镇的产业,远居海外。由于周家是云翔镇首富,镇长等数次挽留,还暗地里派了保安队的人监视。
因此周家便设计分几次转移走大部分财物,主要家眷也分批次离开,最后那个深秋的夜晚,他们一去不回。
也有说是糖园在1927年底传出闹鬼,一时附近的居民都人心惶惶,周家人深受其害,据说为此周家长子还差点发疯。
那本林碧珊找到的日记,作者是一位自称叫做杨合宜的管事,唐加源依稀记得,杨家可能是某一代唐家夫人的娘家,或许可能这位杨兄行事颇为出色,被破格提升为管事。
在唐加源24岁时获得全额奖学金留学海外攻读硕士,19岁的唐加凌也顺利考上星云大学里自己心仪的专业。
留学的三年中,唐加源为了节约时间,每年仅在春节回国,每次也就住个十来天,平时就与妹妹通过邮件或者电话往来。
27岁时,唐加源取得硕士学位后回国,他事先没有通知唐加凌,想要给她一个惊喜,谁知在打开房门的瞬间,赫然发现妹妹的尸体挂在半空中晃悠。
巨大的震惊让他差点精神失常,经过警方鉴定,唐加凌属于自杀,并无可疑之处。而事实上,早在他去海外留学的第二年,也就是唐加凌二十岁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已经退学在家,但他毫不知情。
“我完全不明白加凌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甚至还猜想是不是欠债或者失恋。可是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貌似独立的我们,互相之间一点都不了解。我不知道她有哪些朋友、更不知道她竟会退学。”
罗警官递上一杯水,他没有径直将唐加源带去审讯室,而是坐在警局的会客室。林碧珊之前隐约察觉唐加源分外关心《痛苦乐园》这本书,倒是万万想不到他竟然就是作者的哥哥。
她坐在一旁盯着唐加源,他转向林碧珊,真诚地说道:“对不起,碧珊,我的确利用了你。”
林碧珊冷冷一笑,“不,你想要送钱给我,大可以直接说,何必要找上官乔来这么一出呢?”
唐加源深深地低下了头,唐加凌死后一段时间,他触景生情,极少回家,都是住在租借的公寓里。直到落葬那一天,他想要找一些唐加凌生前喜欢的物品陪葬,无意间在她的书桌最下方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这台电脑很面生,可能是在唐加源留学之后再买的。
唐加凌的桌子上有台式电脑,或许是她为了方便学习又买了一台笔记本,可是想到妹妹擅自退学,自己回国期间,她又表现得若无其事,这不禁让唐加源心生疑惑。
他曾与妹妹的学校老师联络过,老师们都说退学前,并无明显征兆,就是那么一天,唐加凌忽然表示要退学。
抱着怀疑的态度,唐加源打开笔记本电脑,文档里基本就是妹妹的作业和读书笔记,还有一些学习资料。
他随意点开网页,在收藏夹里发现了一个网文网站的管理平台,虽然没有用户名密码无法登陆,但是可以看到那是一本叫做《痛苦乐园》的小说。
唐加源想起的确在硬盘中见到这部文稿,看来就是唐加凌写的小说。
他直接在网站上搜索到这本小说,大致浏览了一番,故事并没有写完,差不多在唐加凌自杀前两个星期就停止了连载。
唐加源正在思考这个故事与妹妹之死是否有关联的时候,底下有一条留言引起了他的注意。
老实说,这本小说并不出彩,虽然行文流畅,但是故事性真的不强,像是一个女孩子在写日记一样,因此留言寥寥。
这篇留言是一个用户名为“碧水晴天”的读者所留,对方不止留了一篇,但是每一次所表达的意思都差不多。
“小白莲,你在吗?能否加我的QQ号码?我想要帮助你。”
“算了,其实是你来帮助我,看到我就联系我好吗?”
“小白莲,你的遭遇我很同情,我们一定不要向恶人低头好吗?”
……
林碧珊发出一声“哼”,的确,碧水晴天就是她的用户名,那几个发言都是她所留下。正是那段时间,她和作为论文指导老师的夏英明发生了无法解释的纠葛,她想要找出小白莲作证。
“我毕竟是个记者,虽然以摄影为主,手上还是有不少人脉资源。”唐加源苦笑,“有个同事转跟高校新闻,常年混迹在各大高校的论坛和贴吧,通过他,我找到了你。”
林碧珊差点把手里的茶杯仍到他的脸上,怒道:“所以你就和连环杀手勾结,差点弄死我!”
听到这个,罗立又坐直了身体,愕然道:“连环杀手?你们是指上官乔吗?”
唐加源叹了口气,说道:“我承认,我在去留学之前就认识了上官乔,他第一本书的插图照片就是由我提供。别看他后来大红大紫,当时他的书根本没有多少人看。我和岳晴方不仅是他的忠实读者,还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后援网站。”
在发现林碧珊不同寻常的情况后,又恰逢上官乔灵感枯竭,找不到新书的切入点,眼看数年没有好的作品问世,唐加源有意无意将这个线索透露给了他。
“毕竟我只是他的读者,至于书中的谋杀就是他的亲身经历,我无从得知。”唐加源在林碧珊锐利的目光逼迫下,微微低下头,“在你身上发生的感应,实在太过离奇,又和我的妹妹有关,我想要借着上官乔的小说,确定一下你的反应。”
“结果呢?”林碧珊冷冷道。
“对不起。”
罗立咳了一声,“所以,唐先生,请问你在11月27日晚上六点到十点,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唐加源看了一眼林碧珊,还未开口,林碧珊抢先说道:“我承认,张遥没有说错。那个时间段,我没有不在场证明,不仅如此,我和夏英明在唐家老宅狭路相逢。”
唐加源无奈地摇摇头,罗立正了正坐姿,“哦,林小姐,请说出你的故事。”
2
这是林碧珊第三次来到唐家老宅。
故地重游,阴暗的光线让她想起那个很不愉快的下午。夏英明温热的气息仿佛还能吹起她颈边的头发、低沉又带着邪念的说话语调在她的耳边回响。她感觉很不舒服,尽量将脸伸向雕花的窗格,呼吸从隔壁芙蕖园传来的新鲜空气。
之前两人缠斗时的满地狼藉已经被唐加源收起,唯一有所不同的是屏风后的花架上少了一只陶瓷花瓶。
罗立好奇地四处查看,还站在天井抬头望着天空,感叹这栋宅子虽然年久失修,本身也不过是前店后宅,依旧有着当初豪门大户的考究和精细。
“就是在这里,夏英明突然袭击你,想要……非礼你?”
林碧珊察觉到罗立的口气中带着一丝疑虑,虽然她有前科,旁人有些不信任也属正常,但她依旧感到一股无名之火从丹田升起,怒道:“你认为我在说谎?”
罗立急忙摆手,“不,林小姐,我只是这么一问而已。你还记得当时是几点钟吗?”
林碧珊闭了闭眼睛,“那天我读了一会杨管家的日记,然后独自来到这里。当时我看了下手机,差不多是三点十分左右。我对着窗户发了一会呆,这个时间我无法估计,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有二十分钟。”
“也就是说,差不多三点二十到三点四十的时候,夏英明跟了过来。”
林碧珊缓缓点头。
罗立环顾书斋四周,从书桌一直走到里间屏风后的书橱那里,端详了一番空落落的花架,“后来你们在这里纠缠了多久?”
这里的光线很暗,人和人之间都看不清楚面孔,她一恍神,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昏黄的下午,罗立又问了一遍,她才转过神来。
“大概有二十分钟左右。”林碧珊不自觉地护住了胸口,此时此刻,她似乎还能感觉到夏英明斯文扫地、用恶毒的语言咒骂她,同时扑过来撕破她衣服的可怕行径。
唐加源轻轻握住她的手,但被她嫌弃地甩脱。
“根据司法鉴定结果,夏英明死于窒息,死亡时间大约是下午六点到七点。你说你推开他之后就跑了出去,那么六点到七点你在哪里呢?”
“我回到桃源旅社,差不多六点不到的时候,他们……”林碧珊指了指唐加源,“打电话给我,但是我没有接听。然后在六点半左右,我还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我估计也是他们,我没心情应门。后来差不多九点钟不到,我心里很难过,于是打电话给黎璃。”
“也就是说,事实上,六点到七点之间,你并没有不在场证明。”
林碧珊转头和唐加源四目相对,“没错,但是我没有杀人。”
“那么你呢?”罗立指了指唐加源,问道。
“我整个下午都在和顾晚风、赵小玫拍照,六点不到的时候打电话给林碧珊,但是她并没有接听,六点二十五分,我来到桃源旅社找她,但是拍门无人应答,我以为她不在。于是就回到饭店,和他们一起吃了晚饭。”
相比之下,倒是唐加源拥有比较确凿的不在场证明,顾晚风可以为他作证。
罗立长叹一声,“你们两位,这样干扰警方办案是需要承担一定法律责任的。更何况,你们都有杀死夏英明的动机,越是说谎,越是对你们不利。”
“等一下。”
唐加源举手道:“为什么我有杀死夏英明的动机呢?先不说加凌到底是不是曾经被夏英明诱骗……”
他话还没有说完,林碧珊厉声叫道:“你什么意思?你不信任我的感觉吗?既然你不信任我,又为什么要绕着弯来找我帮忙呢?在你眼里,我是个神经病吗?”
“不,并不是。”
唐加源辩解道:“如果你们以为我认定加凌之死归咎于夏英明,那么就错了。最初我也认为她是因为感情受到欺骗而自杀,但是当我从她的笔记本电脑里找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就不这么想了。”
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稍微拨弄一番后放在书桌上。
林碧珊凑上前一看,手机里存有数十张人偶的照片,这些人偶姿态各异,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但是无一例外都失去了左手。而这些左手被堆积在一起拍了一张照片,可以看到每个左手都被刻上了一个怪异的符号。
林碧珊心中一凉,如果在几个月前,她根本不会知道这个符号的含义,而现在,她觉得站立不稳。
“是如尼文,意思是类似一二三四五这类数字。”
罗立惊讶地说道:“你的妹妹唐加凌,她和上官乔有关?”
“不止如此。”
翻过人偶相片,背面被人用红笔写着:我罪孽深重!
3
“欠你的钱,我会还给你。”
两人与罗警官分开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罗警官拷贝了那些照片,还要求唐加源第二天要将唐加凌的笔记本电脑送去警局作为调查之用。当然两人并未完全洗脱杀死夏英明的嫌疑,在警方有需要的时候必须随传随到。
唐加源没有接话,他将汽车在公寓大楼前停下,按住林碧珊正打算打开车门的手,说道:“听说你最近一直在调查司徒家的事?”
“你怎么知……”
林碧珊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唐加源到底是生长在云翔镇,镇上还有他的朋友远亲,听说这些事并不稀奇。
“我听说司徒光收到了奇怪的照片,能给我看看吗?”
林碧珊想了想,将手机递给了他,里面有她翻拍的两张照片。
唐加源盯着照片看了良久,又将脑袋转向车外凝思半晌,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张照片里的小男孩并不是司徒光!”
林碧珊稍稍一愣,她之前就有所觉悟,现在只是想要再次确认一下,“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说,虽然照片中的小男孩和他酷似,但是实际上是他的父亲司徒远尧?”
“没错。首先,司徒光这一代基本都是独子,不可能有那么多十来岁的男孩。其次这张全家福的背景是他们司徒家的老宅,但是如果我记忆没错的话,司徒家的那个宅子是在两千年不到的时候烧毁,在此之前已经重建过一次,那时应该是在80年代中期。听我家里远亲说过,那时是为了扩建供三个儿子娶妻。”
唐加源指着照片背景中屋子的一段飞檐,“这个飞檐是旧式风格,扩建时工人弄坏了一块无法修复,于是便将其他飞檐都给拆了。所以2000年的时候烧毁的宅子是没有飞檐的,但是很明显,这间宅子有。所以我敢判断,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是在1985年之前。”
司徒光今年二十五岁,出生于1993年,那么这张照片中的男孩无论如何不可能是他。想到祠堂遗留下的墙壁上刻有四个“远”字辈的名字,似乎也能与照片中的四个男孩一一对应,看来林碧珊判断的没错,那四个男孩就是司徒光的堂叔,酷似司徒光的男孩其实就是他的父亲司徒远尧。
“怪不得我在司徒家祠堂遗留的墙壁上,看到四个‘远’字辈的名字。”
“祠堂遗留的墙壁?”唐加源略现惊讶之色,“原来你连这个都看到过了,那个地方以前专门关着司徒家的疯子,邻人时常能隔着墙壁听见疯子的狂叫和叹息,还有人说那堵墙有渡魂的作用,凡是司徒家枉死之人的名字都会被刻在上面。”
林碧珊想起方志上均有对司徒家狂人的描述,不禁问道:“司徒家……真有那么多疯子么?”
唐加源来不及说话,车窗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将两人吓了一跳。只见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车门外,拼命拍打着车窗,她是如此用力,直让人感到整辆车都在震动,似乎再过一会,窗户就要被她震碎。
借着上方昏暗的路灯,林碧珊愕然发现这个女人竟然就是司徒兰。
“司徒兰?”
唐加源推门下车,司徒兰紧紧拽住他,声音嘶吼道:“阿源!阿源!你说过带我走的,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呀!”
另外一边,司徒光身穿医院里的病号服,气喘吁吁地奔跑了过来,他将堂姐拉开,充满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她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司徒兰双眼血红,她紧紧地盯着唐加源,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又哭又笑道:“阿源、阿源,你忘记我了吗?我们以前关系很好的呀!你不记得了吗?”
唐加源看了看林碧珊,面孔尴尬无比,“你是司徒家的司徒兰小姐?你这是怎么回事?”
司徒兰摆脱司徒光,竟然一把抱住唐加源,还踮起脚将嘴唇凑了上去,“阿源,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
唐加源吓坏了,他用力推了她一把,司徒兰踉跄后退,突然双腿无力般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