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林碧珊根本不认识蒋进。
本科与研究生几乎就是两个独立的系统,招生和管理都完全不同。两处的学生都有自己的学生组织,绝少往来。再说,之前蒋进也不是星云大学的本科生,而是从外校考来的。
也因此,蒋进根本没有陷害林碧珊的理由。他只是恰好同自己的导师夏英明视频通讯,恰好看到了两人的纠缠。他平时在夏英明视讯上课的时候,有习惯录下导师的课程作为课后复习,刚巧这一次,成了夏英明的无罪证明。
的确,任何人看到视频,只会觉得林碧珊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婆子。硬要说夏英明有不妥之处,应该就是轻轻按了按林碧珊的肩膀。
夏英明很受女生欢迎,倒还真的收到过不少女生送来的情书,本来学校对这件事的判断就更为倾向于他,看到视频之后,更是直接处分了林碧珊。而后她的美好生活,自然是一落千丈。
这个蒋进真有意思,先是指证林碧珊,如今又指证黎璃的母亲,他似乎是和两个女孩杠上了。
听黎璃说,林有恩冲去蒋家想要用金钱贿赂蒋进,结果被人家妈妈报警,险些被警方拘留。
想到这里,她实在觉得有意思,差点就在安静的图书馆阅览室发出一阵嗤笑。
有个正在书架旁找书的女孩子抬头看了她一眼,满脸疑惑,大概是在想怎么这个女的看方志都能看得如此开心。
既然《云翔列绅录》中记载有限,林碧珊便想从《云翔镇志》中找点头绪。
这本方志由镇中文人编撰,成书于民国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严格来说,方志并不可靠,大多抄袭前书,又有许多牵强附会的成分。同时镇志是对县志的补充说明,雷同之处颇多。但是在蛛丝马迹中多少能找到一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从中窥得端倪。
比如镇志卷十“名迹志”一节中有记载,说是“白塔北有灵泉,久旱不竭。后司徒氏狂人尿溺之,灵泉遂绝。土人恶之。”
云翔镇上有座白塔,历史悠久,算是镇中景点之一。白塔往北走大约十数步,的确写有“灵泉井”之遗址,纪念碑介绍说这里原本有一口泉水,甘甜可口,即使遭遇百年难遇之大旱亦未枯竭,挽救众多性命。纪念碑上当然不会把某个狂人撒尿的往事列明,只是从方志来看,这司徒姓之人果然脑子不太正常,否则怎么会在井中撒尿呢?
至于这泉水因此而枯竭,林碧珊估计大约也是生拉硬扯,不足为信。但是书中所提司徒姓之人却引起她的注意,记得司徒光曾经提过,他的母亲因为产后忧郁症自杀而死,之前屡次伤害儿子,几乎断送司徒光的生命。
再往下翻阅,镇志卷十二“灾异”中又提到,大约在光绪三十三年,云翔镇遭遇水灾,当时河流溢出,无地不水,浸若汪洋。各处房屋纷纷倒塌,百姓居无定所。司徒家由于到底家境殷实,老宅十分坚固,因此除了进水之外,并无塌方之险。
书中称“司徒氏诸狂,高居祠堂之宇,鬼哭狼嚎相视大笑。时人骇绝。”
这里使用了“司徒氏诸狂”几个字,联想到之前所说司徒姓狂人以及《列绅录》中记载司徒家五子一夜死的惨祸,不由不令人深思。
诸狂……林碧珊的眼前浮现出当日司徒光突然推倒电影院管理员的情形,难道说司徒家不止一个狂人吗?否则怎么会用这个“诸”字来形容,可若是当真不止一个狂人,甚至还被方志纪录在册,那实在是骇人听闻。
不过,如果的确有狂人的存在,这和四个少年之死有什么关系?这四个少年又是谁?
突然,林碧珊感到有点不对劲。
她把所有关于云翔镇的方志都找了出来,从上级的府志、县志,到镇志和乡志;从所能找到修撰方志最早的清朝乾隆时期,一直到民国三十年,也就是她之前看的那本。
完全没有半点唐家的记录。
按照唐加源自我介绍时的说法,当年唐家是云翔镇巨富,是云翔四象之首。而从目前的资料来看,云翔镇只有一象二牛十三狗,其中的“一象”姓周,方志中记述很多,周家曾经是红顶商人,不仅本身就是豪门巨贾,家族中更有不少封疆大吏,翰林、知府之类就更多了。
民国成立之后,周家人求新求变,也可能是没有了官僚的庇护,豪族渐渐没落,家主将生意转移到大城市,《云翔镇志》中最后一条关于周家的记载是:“周氏一族,共计一十三口,一夜离乡。糖园昔时芙蕖映日之景,遂不复焉。”
是糖园,不是唐园!
林碧珊记得在《云翔列绅录》中记载,周家乃云翔镇富商之首,主要是依靠经营糖业发家,因此现在的芙蕖园本属于周家所有,也称之为“糖园”。
至于唐家,仅在隶属云翔镇的《仙鹊桥乡志》中提到,有姓唐男子,乃周家管事。光绪三十三年,云翔镇大水,百姓房屋被冲塌,唐管事未经主人家同意,私自打开店肆接纳灾民,后得到周家的谅解。
恐怕唐加源的祖先并不是所谓的云翔镇“大象”,而仅仅是周家管事。他假借周家人一十三口连夜搬离云翔镇的事实,套用在唐家人身上,故意编造了一段耸人听闻的往事。
而林碧珊的确缺钱,又觉得他满怀诚意,根本没有怀疑过事情的真假。事实上,既然唐家是周家的管事,那么芙蕖园旁边的那栋旧宅属于唐家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走出图书馆,林碧珊裹紧了围巾,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完全盖过了对司徒光手上那两张奇怪的照片的好奇,感到一阵阵的忐忑不安。
唐加源先是将林碧珊与夏英明之间的纠葛透露给上官乔,作为他的灵感来源。而后又出手救了林碧珊,又向她编造了一个离奇的故事,目的是给她钱,让她探究一段未曾发生过的往事。
他什么意思?到底是出于好意还是歹意?
2
林碧珊举起手里一个样式老旧的钥匙圈,其中串着一大一小两把钥匙。大的那把像是防盗门,小的应该是信箱。
“碧珊……你能不能帮我回家看看有没有信。”
说这句话的时候,司徒光小心翼翼,林碧珊顿时明白他的想法。
如今的他心事重重,始终担心下一张照片上他的脸会被涂黑。
司徒光租住的这间一室一厅宽敞明亮,客厅足有十五六平米那般大。装潢简单舒适,从客厅的窗口往外看去是市中心一条安静的小马路,两边种满了法国梧桐树。这样一间公寓在中介市场其实非常抢手,月租一千五百元实在是不可思议。
林碧珊先在楼下看了信箱,其中只有一张附近大卖场的广告纸。屋子收拾得很干净,窗明几净,家具摆设纤尘不染,符合司徒光追求完美、略有洁癖的个性。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里盘算着这么一间公寓若是放盘,其售价起码在七百万左右,除非某天忽然有个伯乐慧眼识良驹,否则身无长物的司徒光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购买。她估计房东名下房产应该非常多,否则怎么会这样随意将上只角地段的公寓出租,租金还如此低廉。
那两封信件就在茶几下的书报篮里,现在来看,林碧珊对那几张黑漆漆的面孔依旧难以适应,总感觉像是个黑洞,散发出无穷无尽的恶寒。这四个男孩或许是死去了,要不然她实在想象不出用墨笔涂黑面部的理由,如果只需要重点突出,直接在头部画个圈不就行了?
她抑制厌恶的感觉反复查看两张照片,照片本身很新,一看就知道是将原件扫描后重新冲洗。但是相片的整体氛围却非常陈旧,三个成人身穿老式的中山装,六个少年穿着同一款式的厚重棉袄,而五六岁的司徒光更是显得无比土气。
九十年代初的云翔镇还是如此落后吗?连全家福都只能用黑白胶卷?
而寄信人到底是什么目的?他想告诉司徒光有四个亲戚死去吗?司徒家本来就是大家族,死去几个人又有什么稀奇?林碧珊曾经推测这四个死去的少年与司徒光有关,可是从照片上来看,司徒光不过五六岁,能有什么关系?她还想过后排的少年与前排的成人应该有亲属关系,比如堂叔身后站着的应该是自己的儿子。可是司徒光说两个堂叔均只有一个孩子,两人的年龄也只比司徒光略长。而司徒光更是其父亲的独子,父亲身后的两个男孩绝对和他没关系。
太奇怪了。
既然没有再次收到照片,她准备回医院给司徒光吃颗定心丸。才拉开防盗门,就见到有个五十来岁的妇人站在门口。
“你是……”妇人率先开口,她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她,语气虽然温和,眼光却很警惕。
林碧珊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当听到司徒光住院的时候,妇人顿时流露出关切的神情。
“司徒先生要紧吗?他生什么病?住在哪家医院?”妇人衣着简约,但看得出面料昂贵。她染着深栗色的头发,举手投足落落大方。
“请问你是?”
她恍然大悟,略带尴尬地解释:“我是房东,因他晚了几天交租,所以过来看看。”
“听司徒光说,这间公寓的租金特别便宜。”林碧珊说道,“这样的黄金地段,按理说租金就算翻个五六倍都不愁出租啊。”
房东顾左右而言他道:“阿光这孩子心肠好。”
“我看您的心肠才是好!”
林碧珊与她一起下楼,房东似乎想要和她说点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欲言又止,问明了医院的地址后就匆匆而去。
林碧珊疑惑地凝视了一会她的背影,心中也判断她到底算是什么路数,虽说她浑身珠光宝气,的确像是个不差钱的阔太。但若说非亲非故,她就将这间公寓以如此低廉的价格租给司徒光,就算她答应,恐怕依靠租金提成的中介也不会答应。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司徒光托她将两张照片带去医院,说是次日司徒耘会再来探望他,相比之下,司徒耘至少在工作以前都长住云翔镇老家,或许让他看看可以有点发现。
刚才公寓光线不佳,她举起照片对着太阳光又照了照,第一张脸被涂黑的是后排最右两个男孩、第二张脸被涂黑的是后排左边第一以及第三个男孩,一共四个人。
四个人……
林碧珊心念一动,她顾不得向司徒光说明情况,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之前的电影院,她避开管理员老头悄悄进入后院,站在祠堂留下的一堵旧墙之前,她再次审视着墙壁上刻着的各种名字。
基本都是司徒姓族人,偶尔穿插几个外姓人均是女性名字,估计是司徒家的媳妇。
她不知道进入司徒家祠堂的条件是什么,但很奇怪会有将死者名字刻在墙壁上的古怪传统。从东面开始,越往西名字越清晰,可以判断年代也距今越近。这些名字之上被人用石头之类的硬物涂鸦,字体又大又夸张,都是“报应”、“活该”、“天谴”之类,可见写字之人当时情绪十分混乱。
在名单靠后的地方,林碧珊认出几个较为易辨的名字“司徒远渺”、“司徒远辽”、“司徒远迢”、“司徒远潮”。她记得司徒光说过,他的父亲叫做司徒远尧,他祖父膝下唯有父亲一个儿子,这在五六十年代极为少见。更为罕见的是,不仅他祖父只有一个儿子,就连两个叔公也均只有一个儿子,即他的两个堂伯。
她的视线缓缓落到名单最末,那里有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于妙娜”。
于妙娜?那不是司徒光母亲的名字吗?按照司徒光的说法,其母亲由于是自杀而死,所以没有进入祠堂的资格,可是司徒家又为何会将她的名字刻在祠堂墙壁上?
她注意到名单周围有一圈梵文包围,密密麻麻将一长串名字含盖其中。还有一些云雷花纹,看起来古色古香甚至颇具宗教意味。
这些叫远什么的人,看来是司徒光之父的同辈,难道是他祖父或者叔公等死去的孩子吗?四个“远”字辈……
林碧珊想的入神,没留心身后管理员老头怪叫一声:“你是谁?你在这里干嘛?”
那老头照样捧着一个茶缸,一边瞄她一边悉悉索索地喝茶,林碧珊想起那天他被司徒光推倒在地四脚朝天的样子,忍不住露出笑容。
估计老头也认出了她,顿时有些胆怯,还四下张望,大概是担心什么时候司徒光会出现。
“放心吧,那个男生今天不在。”她强忍笑意,问道:“大叔,其实我是本市一家期刊杂志的编辑,这次想做一个关于司徒家老宅的主题文章,所以专程过来看看,没有恶意,请你放心。”
“哦。”老头听说要写文章,顿时起劲起来,“那要是我给你点资料,能把我写进去不?”
可能老头搞不清论文和小说的区别,于是林碧珊随便敷衍道:“当然啦,不过也要看是什么资料。”
老头凑上前,神秘兮兮地说道:“你晓得不,这里以前是祠堂,看见这堵墙不?专门超渡横死鬼的,我记得有次我还听见有个女鬼对着墙壁呜呜地哭呢。”
“女鬼?”
“可不是?那天晚上是我值班,我想想,应该寒潮刚来那天,北风那个呼呼地吹哟,冷得要命。我打算巡视一番就回值班室睡觉,谁知居然让我看见有个女鬼对着墙壁在哭,边哭边说儿子对不起什么的。深更半夜,真是活活吓死我。”老头做了个缩脖子的姿势,看起来有点滑稽。
“你见到女鬼的模样?”
老头顿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个小姑娘不要吓我哦!我远远地听到哭声已经吓得腿软,手电筒照到一个女人对着墙壁自说自话真是差点尿崩,哪儿敢走近看啊?当然马上赶回值班室放了一晚上的京剧‘四郎探母’,总算缓过劲儿来了。现在想想都有点胆战心惊的,唉,真是倒霉。”
3
在等大巴准备回市区的时候,林碧珊又取出两封信正反面翻看,她注意到第一封信的邮戳日期为三月二日,仔细回想起来,司徒光告诉她整个事件却是在三月十三日,整整过了十天有余。
第二封信由于是被直接从门缝里掖入,因此没有邮戳。
两张照片完全一致,除了面部被涂黑的少年不同。
五六岁光景的司徒光傻兮兮地对着镜头笑,虽说还是幼童,可是他的眼睛里有带着一丝怯意,似乎很不乐意被父亲抱在怀中的样子。
要是说,这个五六岁的男童并不是司徒光呢?他之所以认定是自己,那是有种先入为主的想法,如果这张照片中没有自己,又何必寄来呢?
但万一,真的没有他呢?
首先,能拿到那张全家福照片的人必定是司徒家人。他的父亲司徒远尧早逝多年,绝不可能是他寄来,亦不可能是两位堂叔。其次,寄信人的意图值得回味。正如那个男同事脱口而出的那样,如果脸部被涂黑代表已经死亡,那么这四个死去的少年必定是司徒家人,而且他们是按照寄信人分两个时间段寄来的照片顺序而死——即先是后排最右的两个少年先死,之后则是后排左边第一个和第三个。
如果这四个人真的是名字刻在祠堂上的四个“远”字辈的话,那么他们不是司徒远尧的亲兄弟,就是堂兄弟。
林碧珊的心中开始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所谓只有一个儿子,是否也有可能活下来的儿子只有一个?毕竟老宅失火的时候司徒光年仅十岁,他不太可能看到墙壁上的这些名字,误以为父亲和堂伯们是独子也有可能。
之所以要将这些名字刻上祠堂的墙壁上,应该就是如管理员老头所说,为了“镇魂”。
这些人都不得好死。
大巴缓缓驶近,林碧珊将两份信放回随身的背包,正准备上车的时候,忽然手腕被人握住了。
“碧珊?这么巧?我正想来找你呢!”
唐加源笑容可掬,眼底微微带着惊喜,林碧珊下意识地甩脱他的手。
“你怎么在这里?”
唐加源笑了笑,“这里是我的老家啊,我没事会来这里转转。倒是你,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啊?莫非是为了调查我们唐家的往事?真是卖力。”
当面撒谎!林碧珊盯着他,这让唐加源不免有些不自在起来。
“为什么要骗我?”
“嗯?”
“芙蕖园根本不属于你们唐家,而是周家的家产。你们姓唐的不过是帮周家人打工而已,当年一夜之间离开云翔镇的是周家人。你为什么要编造一个故事来骗我?你到底什么目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你和变态杀手上官乔是什么关系?”
林碧珊连珠炮似的发问,其实她很想稳住情绪,只是那日见过上官乔之后就一直压抑在心的疑惑和不安,终于在今天爆发了出来。
唐加源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承认,我很早就认识上官乔,那是因为我是他第一部作品的插图提供者。至于我为什么要编造一个故事,那是……”
“那是因为他就是唐加凌的亲哥哥!”
罗立警官带着助手大步而来,他目光严厉地审视着唐加源,冷冷地说道:“刚才我们去你的办公室,同事说你回了老家,看来我们来得正及时!”
林碧珊愕然道:“唐加凌又是谁?”
罗警官想要开口,唐加源伸手阻止,主动说道:“唐加凌就是《痛苦乐园》的作者——一朵小白莲!”
林碧珊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原以为唐加源频频向她提起《痛苦乐园》是出于对她个人的好奇,现在看来真是另有隐情。
“对不起,碧珊,我的确一直在骗你。”唐加源坐在站台的候车椅上,脸上笑容顿失,神情凝重,“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出伤害我妹妹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