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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来说,这次云翔镇之旅并没有实质性的收获。老宅只剩一堵祠堂后的旧墙,堂叔们对司徒光并不欢迎,这也可以说明之所以他久不愿回去,那是因为老家已无亲人。
说起来那栋堂叔们居住的旧楼他也有份,不过父亲既然早亡,司徒光个性随遇而安,根本想不到去争夺些什么。
以林碧珊的看法,她认为那两位堂叔对这张照片不可能完全没有记忆。即使是她这个局外人,也可以清楚的分辨出照片前排坐着的两个男子除了外貌比较年轻之外,实在与他们极其相似。何况司徒光也认出前排另外两人不正是自己的父亲抱着自己吗?
当时司徒光只有五六岁,说不记得还情有可原,三十多岁的男子哪可能毫无印象?还有司徒光之父身后站着的两个男孩又为何面部被涂黑?是否其中有不可告人之秘因此两个堂叔才绝口不提?
林碧珊破天荒居然第一个来到公司,她突然发觉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俯瞰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想起不久之前岳晴方突然来找到她,那时岳晴方还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温柔模样,如今已经化为灰烬,不知埋在何地。
她的心中略微有些惆怅,最近不是发稿期,她把那本丁卯日记塞在包里随身携带,准备一有时间就随时阅读,虽说这种半文半白的记述看起来并不舒服,尤其是其中穿插着大量杨管家自身的情感抒发,对象自然就是“镜妹”。
可能是上官乔对她讲述的“真相”在她心中产生了阴影,她在阅读的时候完全无法投入,那种感同身受的感觉消失了,当初在云翔镇初读日记时,杨管家带给她的刻骨铭心荡然无存。
唐加源……
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上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鱼贯而入,最近比较清闲,所以他们的精神面貌相当振奋,纷纷向她打招呼。
“哟,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迟到大王居然第一个到!”一个女同事笑道。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头发凌乱神情迷茫的司徒光。
他径直走到林碧珊的面前,一把将她拖进了茶水间,还没等林碧珊开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她。
他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声音还有点发抖,“昨天……我回到家就在房门地板上看到这封信。”
这次封面上没有一个字,也不见邮戳和邮票,看情形应该是有人从门缝中塞入。信封里仍旧是同一张照片,只是这一次被涂黑脸部的少年,轮到站在堂叔身后的两个。
确切的说,应该是后排左起第一个和第三个。与之前相反,原本站在司徒光父亲身后的两个少年则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从他们的脸上,林碧珊竟好像能看到司徒光十几二十年前的模样。
司徒光将照片扔给她后,完全不愿意再拿回去,视之为洪水猛兽。他可能真的很焦虑很害怕,站在露台团团转,嘴里不断在咕哝:“怎么办?怎么办?我一定惹上大祸了!我是不是该换所房子?”
林碧珊仔细查看照片,虽然是黑白照,但是给人感觉却并非陈旧,而像是新洗的照片似的。
她沉吟道:“你有没有感到这两张照片明明年代久远,握在手中的感觉却是崭新。我估计隔了那么长时间,底片肯定无法保存,十有八九是将旧照片扫描后重新冲洗。”
司徒光咬唇说道:“我回家想了想,即使我的母亲未死,的确不可能是她寄照片给我,因为毫无必要。那问题又来了,真正的寄信人是谁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为什么要寄给我?他又是从哪里得知我的地址?是不是想要伤害我?难道我应该搬家不成么……”
林碧珊低头反复看着照片,越看越觉得他父亲身后的两个男孩酷似司徒光。
“首先,这照片一定是翻印的,至于寄信人为何将照片寄给你而不是其他亲属,我想应该说明这件事只与你、或者与你们父子有关。其次,有关寄信的目的,那寄信人以照片上的污迹已经给过你提示。第一张照片中你父亲身后的两个少年脸被涂黑,第二张则轮到你堂叔身后的两个。为何要分别寄出两张照片而不是一次性涂黑四个少年的脸,这就是所谓的次序。”
“次序?”司徒光六神无主的情绪开始逐渐平复,他慢慢站了起来,伸手打开茶水间的铝合金窗,将脑袋伸在窗外呼吸寒冷的空气。林碧珊觉得有点冷,但是想到刚才司徒光反应过敏的样子,心想还是不多事为妙。
这两天来,司徒光对她而言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当然之前他们相处的时间也并不多。说起来,林碧珊进入杂志社工作不足两年,在云翔镇偶遇之前,两人之间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在她的印象中,他不过是个沉默寡言、内向冷漠又有点倒霉的同事而已。
那天他在云翔镇忽然推倒管理员老头,幸亏老头身体硬朗,否则司徒光绝对要破财消灾。可是他当时呲牙咧嘴表情狰狞,原本端正清秀的五官扭曲乖张,难怪老头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就连林碧珊在回家的路上也不敢和他说话。
如果把当天的失态当作是在罪恶黄昏逢魔时刻刹那间的癫狂,那么他刚才的错乱让林碧珊不由怀疑他的疯狂其实是由内而生。。
“没错,次序。如果不将次序考虑进去的话,对方完全可以在一张照片上一次性涂黑四个少年的脸,为何要分两次邮寄呢?”林碧珊指着照片说道,“换言之,先是在你父亲身后的两个少年身上发生了某个事件,随后又在你两位堂叔身后的少年身上发生了同样的事。两件事就算不是百分之百相同,至少也是类似,否则就谈不上次序一说。”
司徒光依靠在露台墙边,深深皱着眉头,“那又怎样,我还是不清楚寄信人想通过照片告诉我什么事。”
林碧珊想了想,问道:“既然你们司徒家当初是大家族,那么应该留有家谱之类的东西吧?”
“就算有也在我堂叔那里,我看他是不会给我的。”
林碧珊觉得自己几乎是在陪笑,“你堂叔若是有意见,我们可以去问问你的堂姐小兰,她和你关系不错吧?此外,你不是还有个当小学语文老师的堂兄吗?或许也可以和他聊聊,他比你稍大,对照片上的少年说不定有比较深的记忆。”
这时,有个男同事拿着一只马克杯走了进来,为自己冲了杯咖啡,一转眼看到司徒光脸色煞白,居然好心地为他也冲了一杯。偏偏就在司徒光接过热咖啡的时候,被对方一眼瞟到了照片。
那人用有些夸张的口气说道:“呀,现在还有黑白照片呀,是怀旧吗?不过好奇怪,这照片上的人脸怎么被人涂黑了呀。真恐怖。”
“这有什么恐怖的。”林碧珊将脸别了过去,有些厌烦他的大惊小怪。
“当然恐怖啦,前几天我看过一部恐怖片,叫什么什么‘鬼来电’,里面恶鬼杀死一个人之后,集体照里的此人的头像就会变得扭曲。很吓人的,你们看过没?”
林碧珊心里暗叫不好,只见司徒光的脸色大变,手腕一松,马克杯顿时倾斜,褐色的咖啡好似一道热泉激射在茶水间的地板之上。
2
大约是这段时间心理压力巨大,司徒光心力交瘁,又被这位男同事好一番恫吓,他终于支撑不住,直接在办公室晕倒了。
送去医院之后,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需要住院观察。
司徒光斜躺在病床上吸氧,他微微蹙着眉头,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难受呢,还是记挂着两张奇怪的照片而心神不宁。他与林碧珊的目光相撞,缓缓地向她伸出手,像是想要握住,但最终在半空落了下去。
刚才那个男同事的无心之语让林碧珊心里发沉,其实早在第一次看到照片的时候,她的内心即有不祥的预感。在照相机刚刚传入中国之时,民间有相机摄魂之说,因此有不少人将照片当作自己的分身。不必说这样涂黑,就算损毁也会被视作恶兆。
寄信人为何要涂黑这四个少年的脸呢?如果说是仇恨,又有怎样的仇恨需要依靠涂黑照片来宣泄?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因此,林碧珊觉得男同事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因为照片上的少年已死,所以用黑色墨迹来标明。先是司徒光父亲身后的两个少年,随后轮到堂叔身后的两个。
他们是谁?他们的死与司徒光有什么关系?
有个男人推门而入,他和司徒光差不多年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不拘言笑,见到林碧珊的时候,稍稍愣了下。
“堂哥?”司徒光拿掉脸上的氧气面罩,想要坐起来,那男人急忙将面罩放回他的脸上,按住他的肩膀。
“别动,我听说你得了急性肺炎?那是过度疲劳引起的,你一个人住在外边,要好好注意身体呀。”
这个男人就是司徒光的堂兄司徒耘,是云翔镇所属云江区一所重点小学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与司徒兰同岁,比司徒光年长两岁,可能是长期为人师表的关系,表情一直非常严肃。
他对两张黑白照片根本不屑一顾,“小光,你今年也有二十五岁了,也要好好考虑自己的将来。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多去理会做什么呢?堂伯去世的早,你应当成家立业,也好告慰堂伯的在天之灵。”
说着,他瞥了一眼林碧珊,显然将她当作司徒光的女朋友了。本来只是随便瞄一眼,一眼之后,他却扭头凝视了林碧珊一会,上下打量着她,若有所思。
司徒光再次摘掉面罩,苦笑道:“我没事。这两张照片来得莫名其妙,又是这样可怖,堂哥,要是我不能找出实情,怎么都没办法安心。”
司徒耘叹了口气,“你也真是的,表面温柔,其实却倔得要命。”说着,他从包里取出一本竖版书,放在司徒光的床头柜上。
“你说的家谱,早就和那栋老宅化为灰烬啦。不过我在图书馆找到这本《云翔镇志》的附录,大致翻了翻,里面有部分关于我们家族的记载,你就将就看看吧!”
他只坐了五分钟,就说学校里还有事需要处理,临走时他转头又看了一眼林碧珊,欲言又止,这让林碧珊感觉莫名其妙。
“小光,我知道你对堂婶有心结,可是我们这三个司徒家仅存的后代,又哪个不是如此呢?我的母亲也……唉,你还是不要过多纠结过去,好好生活下去吧!”
司徒耘的话似有深意,司徒光苦笑道:“堂婶她……堂兄的母亲,就是她在我母亲差点溺死我的时候,破门而入,及时救了我。她在堂哥十来岁的时候,突然离家出走,这让堂叔差点疯掉,那时他天天借酒浇愁,还把气出在堂哥身上,唉。”
护士进来准备为他输液,大概是刚才说话用力过猛,他又开始咳嗽,在服用过止咳药之后,他感到十分疲倦,倚靠在床头昏昏欲睡。林碧珊则翻开这本《云翔列绅录》,一行一行地查找有关司徒家的记载。
由于司徒家虽然曾经属于三条黄金狗之列,但是算是最小的那只狗,因此整本附录花了极大篇幅记录一象和二牛,其余三只黄金狗着墨均少,而最小的那只狗更是匆匆几笔便略过。
书中提到“司徒公定敬,字安远,号清和,浙江海盐县人,少善商。乾隆三十九年迁于云翔。广设布肆,布商云集,人称镇中‘黄金狗’。”接下来一段简要描述了一番司徒家全盛时期人丁兴旺,如何行善积德种种事。
这本书其实很薄,就在快要翻完的时候,最末出现了这么一句话:“宣统元年,司徒氏五子皆丧,遂不复昔日之景。”
看到这里,她心里不由产生一个疑团——既然司徒家是镇中大户,平时生活自然是极其富裕尊贵,而宣统元年也并非瘟疫饥荒之年,没有理由五个儿子全部死亡。若说是横遭不幸,却又不太象。
宣统元年……林碧珊默默地想,相隔一百多年,会与这张照片上脸部被涂黑的四个少年有关吗?
她望着司徒光苍白的睡颜,忽然心中一阵怜悯,不自觉地上前为他拉紧了盖在身上的棉被,这种举动连她自己都微微一惊。
扪心自问,司徒家的事与她何干?她自身尚且焦头烂额,又哪有这个闲情去管别人家的事?
“碧珊!”
病房被人狠狠推开,房门重重砸在墙壁上,司徒光顿时被惊醒。
只见林有恩站在门外,眉头紧皱,双手叉腰。
“我出去一下,你再睡一会。”迎着司徒光担忧的眼神,林碧珊微微一笑。
3
“我们家被你害苦了。”
差不多是下午四点半,住院大楼的走廊上站了不少人,大部分是病员家属互相探讨病情,还有一些能走动的病人在三两活动。
林有恩这句话引起了好些人的注意,他们打量着林碧珊,互相窃窃私语。
林碧珊盯视了他一会,转身就要走回病房,被他一把抓住胳臂。
他深呼吸了几次,像是在调整情绪,随后竟然硬挤出一丝怪异的笑容,用尽量缓和地声音说道:“碧珊,爸爸对不起你。”
这两句前后矛盾的话让林碧珊不明所以,但只一瞬间,她立刻冷笑道:“怎么?警方准备控告那女人谋杀对吗?”
林有恩脸色顿变,“芹没有杀人!”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林碧珊缓缓踱步到走廊尽头的窗口,望着窗外的风景,冷冷地说道:“你会低声下气求我,必然是为了那个女人。我猜是警方准备控告她,而我和黎璃以及唐加源是目击证人,黎璃是亲生女儿,所以证言的采信度不高,唐加源所站立的角度根本看不清当时的情况,所以你准备来找我作伪证,是不是?”
一席话,说的林有恩哑口无言。
就在三天前,公安机关再次逮捕了季芹,理由是根据对岳晴方住宅的现场勘查,种种痕迹显示,两人是在争斗中,导致岳晴方堕楼。由于屋内只有季、岳两个人,因此目击者的证言就尤为重要。
黎璃是季芹的女儿,她的证词只能作为参考。而林有恩一早找到了唐加源,但是即使面对律师,唐加源只说自己当时之所以推开黎璃是感觉到似有东西坠下,至于当时到底是谁推谁,他完全没注意。
从三人站立的位置来看,林碧珊是最有可能看到整个过程的。
见林有恩默认,林碧珊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的笑声又大声又放肆,整条走廊的人都被她吸引住了,纷纷探头张望。林有恩脸色铁青,将她拽进一旁的安全出口,站在空荡荡的楼梯口,林碧珊笑得直不起腰。
林有恩居高临下,充满嫌恶地看着她,尽量放缓语气说道:“爸爸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也愿意补偿你。只要你出庭作证,说明当天你看到两人推搡,是岳晴方想要先推季芹,结果季芹在反抗时,岳晴方自己不慎失足,爸爸就补偿你十万块怎么样?”
林碧珊收起了笑,冷冷地说道:“林先生,你刚才的一席话,如果被警方知道,不仅救不了你心爱的季芹女士,就连你自己恐怕也逃不了吃官司!”
“那你想怎么样呢?”林有恩烦躁起来,他在两层阶梯之间走来走去,“我打听过,你欠了不少钱,现在几乎是月月光,我的钱也不是天上飞来的,给你十万块已经很客气了。”
林碧珊深深吸气,竭力压制住即将爆发的怒气,正想说话,林有恩的手提电话响了,他背对着林碧珊接起电话:
“喂?阿璃?现在情况如何?律师怎么说?”
不知道黎璃隔空说了些什么,林有恩突然大叫一声,一把扔掉手机,转身就往楼下跑去。他心急如焚,下楼时双腿打圈,还有三四阶的时候就这样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他翻了个身爬了起来,可能脚踝有扭伤,他一瘸一拐地继续往楼下走去。
林碧珊俯身拾起他落在地上的手机,里面传来黎璃焦急的声音:
“爸爸?你没事吧?”
“是我。”
对方一阵沉默,良久说道:“碧珊,爸爸没有为难你吧?”
林碧珊揶揄道:“他对我好的很呢,还想送给我十万块。”
“对不起。”
“抱歉,我并不是针对你母亲。但是我只能说出我看到的,其他我恕难从命!”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隐隐传来黎璃的啜泣声,她悲伤地说道:“碧珊,这一切都是爸爸的意思,我了解你的为人,不论她是不是我母亲,你都不会为了金钱妥协。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有了一个新的目击者。”
林碧珊愣了下,言不由衷道:“哦,那就恭喜了。你哭什么?”
“那个目击者原来就在对面的公交车站等车,他说无意中抬头张望,看见两个女人在露台边争执继而引发扭打。后来……后来我的母亲就把岳晴方推了下去!”
此时,林碧珊的心情很是微妙。好友的声声哭泣传入她的耳里,让她心生不忍;但是想到那个夺走她父爱、破坏她家庭的女人可以受到惩罚,又禁不住一阵快意。
“你见过那个人了吗?或许他没看清呢?”林碧珊言不由衷。
“不……”黎璃哭道,“那个人说他不会认错我的母亲……那个人你也认识啊,他是蒋进!”
“呯”地一声,这次手机落地,是真正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