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生活的水流里泛出一道小波浪。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秦准在第一时间就知道自己这一击失败。
因为他撞上的,根本就不是地面。
是霍东野的背。
在关键时刻,他冲上来往那个地壳薄弱点上一趴,硬生生挨了秦准一脑袋,当即脸色煞白,这种胸闷,内脏纠结的感觉对他来说十分陌生,值得缩成一团细细体会。
秦准气得发晕,但他没有时间和霍东野计较。
再度跃起。
落下。
叉腰对霍东野大吼:“你搞什么?”
后者这次摆出了蛤蟆神功的造型,蹲在那儿,露出痛苦而期待的神情,像个被动的受虐狂一样,眼巴巴望着秦准,等着再挨一下。
局面陷入了相当微妙的僵持状态。
两个人都在心里暗暗估算对方的战斗力,要打的话,要怎么打,打多久才能赢。
结果是谁都没底。
秦准围着霍东野走了一圈,霍东野很警惕地蹲着也转了一圈。
简直就像两只斗蛐蛐儿。
秦准还试图攻心:“伦敦的建筑物很结实,哪怕是七级左右的地震也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至于街上走的人就更安全了,你不用这么紧张嘛。”
霍东野是个直爽人:“你说谎。”
秦准气不打一处来:“喂,你有没有搞错,我们要救的是你爹,你拦着干嘛,那是不是你亲爹啊我说。”
霍东野非常认真:“我爹说过,不可以强者之欲求,损弱者之根本。”
他指一指周围:“救我爹一定有其他方法,而这些人一旦死于地震,就不能复生。”
喂,你到底是不是新世代啊,在你脑子里装着的完全是一盘钢丝吧,居然还把长辈的教育当金科玉律。
没奈何,秦准吐了口唾沫在手心里,这就只好打了哇!!
霍东野对这个解决方案也表示满意,站起来又开始做他的热身运动,刚拉筋拉到一半,停下来了。
不单止他一个人停下了,半分钟之后,但凡这街上有口气的,不管是人是狗,在偷着尿还是偷着笑,都停下来了,世界突然好像石化了。
这一刻逗留在伦敦城内的所有人,同时接收到了一个心灵信息。
“半小时后小伦敦城地将发生欧洲历史上破坏力最大的地震,请所有人紧急前往安全地带等候下一步通知,重复,半小时后小伦敦城地将发生欧洲历史上破坏力最大的地震,请所有人紧急前往安全地带等候下一步通知。”
那声音并不是阿展的,也不是叶宅的。
如果非要计较的话,仿佛每一个字都来自不同的人,像寄匿名信敲诈的匪徒一样,把迥异的零碎声音拼凑在一起。
但这当然是阿展他们的杰作无疑。
伦敦史上从未见过的大骚乱,正式拉开了序幕。
这条信息发出的地方是夏德伦敦桥大厦最顶端的观景廊。
距离地面310米,是整座城市的制高点,放眼四方,只要视力足够好,伦敦尽在眼帘,整体建筑未完工因此还不对外人开放,只有他们二人独享这一览众山小的美景——伦敦骚乱一旦开始,一切他们都能发现。
阿展团团扫视一圈伦敦城,人们在涌出各处建筑物,越来越多,但信息刚刚发出去,骚乱到达高峰期还要一点时间,它于是打个哈欠,蜷起来了。
叶宅大惊:“干嘛?”
上前一看,这晴天里一个霹雳啊,咱们不是在执行艰巨惊险诡秘神奇兼而有之的寻人任务么?您这倒头梦周公去了是什么意思啊?
阿展逍遥入睡,置若罔闻,叶宅围着他左右走了数遍,恨得牙痒痒,动手是不敢的,心里则轮番过许多酷刑加于阿展,包括推搡之下楼,挠肚皮,拔毛烧尾巴等等,他想象了一下,感觉烧尾巴既实用又有视觉效果,诚为逼供之首选,正yy得高兴,忽然阿展呼一声竖起身子,怪叫起来,叶宅以为行踪暴露劲敌上门大事不好,就地一滚正要找掩体,恰一眼瞥见阿展的尾巴高高竖起冒起白烟,竟然是着火了,叶宅看傻了眼,猛地眼前一阵黑糊糊毛茸茸劈头盖脸,原来是阿展扑上来挠他,叶宅胡乱抓摸着左冲右突逃避,一面大喊:“救命,救命,阿展你干嘛,你是不是疯了……”
阿展挠完一轮狠的,终于停手,气哼哼站在栏杆上对叶宅怒目而视,两只眼睛晶亮滚圆,但那怒气下似乎还隐藏着什么:讶异?还是惊吓?
叶宅在地上滚了半天,爬起来急忙摸出手机,调出镜子应用,一看,当即惨叫一声,十八代祖宗在上,小的今天辱没先人了!
只见镜子里,叶宅脸上纵横交错许多狐狸爪子造就的血痕如朱红笔画,组合起来乃是四个大字,分设上下左右额头脸蛋:精忠报国!还他妈是瘦金体!
他哭笑不得,阿展这时候叫他:“喂,小子,你用意念攻击我?”
叶宅欲待辩解,回头一想对方的专业背景,立刻声调就低了:“呃,开玩笑的啦,我就是想想。”
阿展歪着头看他,若有所思,须臾反问了一句:“想想?想想对吧。”
它把尾巴绕到前面来招了招,尾巴尖尖上传来一股焦味,好大一撮毛被烧得半糊,臊眉耷眼的颇为影响美观。
这就是想想的效果,烧的还是秦展,玄狐嫡系正宗,最不世出的传人,那万一他想的对象是其他人,直接火葬费用都给省了。
而最关键的是,在他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秦展居然没有第一时间侦知,这后知后觉的瞬间蒙昧是什么意思?是打脸啊!!
因为叶宅是碧狐吗?
到底碧狐是凭借什么令族中人闻之色变,讳莫如深上千年?狐族向人类修史著书的传统借鉴,自引入文字以来,族中人事风水变迁,修炼法术心得集成,规范法律,育儿休闲,均出为典籍记载,巨细无遗,唯独关于碧狐,出了古代史中那个词条,其他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不予记录的东西,要么毫不重要,要么刚好相反。
碧狐当然是后者。
阿展和叶宅大眼瞪小眼对望,各自的忐忑都不遑多让,叶宅思量良久,小心翼翼正要说一句掏心窝子话拉拉关系,阿展耳朵一振,简洁地说:“放屁。”
叶宅悻悻然:“你至少让我说出来啊。”
他想说的是:“我真的不是什么碧狐啊,纯属误会啊。”
不过阿展这一手先声夺人给自己挣回了脸面,叶宅真心佩服,赶紧凑上去套磁:“您生出来就是这么英明神武吧。”
阿展想了想,很平淡地说:“我生出来的时候能听到身边所有人,心里藏得最深的机密,就像看一本摊在面前的图画书。”
叶宅有点激动:“那,那岂不是很爽!我跟你说,我也可以的,不过没那么容易,我……”
阿展根本没搭他的茬,自顾自说下去:“可是后来我娘跟我说,这样子就是行不通的,每个人都有黑暗的一面,如同太阳的升沉不可避免,如果永远直面那些黑暗,就会不开心。”
“所以她教我怎么把自己封闭起来,就像戴上一个耳机,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摘下。”
它偏偏头看着叶宅:“我娘是对的。”
叶宅不知不觉被它犹如陈述梦幻一般温柔的语气吸引,安静下来,轻轻地说:“你妈妈一定很美吧。”
阿展说:“是啊。她非常美。”
还是那么平淡地说:“每当我睡着,我就会梦到她。”
所以,我才要不管不顾,睡那么多。
这时候空中飞过一些什么东西,转移了阿展的注意力。
透明的,像蒲公英飞絮似的,飘飘摇摇毫无方向感地在空中飞逸。
一百万个人里面大概只有一个人会注意到它们。
但全世界都不会有任何兴趣——实在没有任何理由产生兴趣。
除了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的,人,或者狐狸。
阿展仰头默默看着它们,而后示意叶宅过来,两位一起趴在观景廊栏杆上,眼前的世界在短短时间之内,面目全非。
从三百多米高的地方听不到任何声音,但能看见整个伦敦的街道都已经被张皇逃窜的车辆堵死,人们为了争夺人行道的位置大打出手,然后带着满脸的血痕继续向自己认为会安全的地方拼命跋涉。
囚犯在监狱里造反,上班族从会议室跑去市中心,有保皇派在白金汉宫的门口大哭大喊,要女王赶紧收拾细软一起去地下室里猫着——而女王真的在收拾细软。
不管是皇族还是乞丐,神秘力量发出的心灵短信不曾遗漏任何人。
因此恐惧与疯狂也就笼罩了所有人。
彻底混乱了的世界。
阿展喃喃自语:“庄家的亲卫队,马上要出来维持秩序了。”
它指指天空的:“看到没,那是侦,负责收集情报的队伍。”
叶宅诚恳地表示自己读得书少,高中辍学,请不要动不动就用专业名词吓唬人,不厚道。
阿展没理它,又趴下看地面,看了一会儿往外蹦火星文:“嗯,护也出来了,哦,护是负责维持秩序的。”
它显然不是乱说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骚乱的影响面在成倍数的扩大,但与此同时也有一股暗地中的潜流在默默控制局势彻底恶化,汽车相撞是没人管的,如果汽车连环爆炸,就在一开始就被无声无息地按下来了,行人逃命互相争抢导致大打出手是随便你的,如果暴徒乘机杀人放火抢劫强奸,就会在得意大笑的第一声那个节点被突然打翻在地,拖走掩埋。
没人看得到是谁在维持这最低限度的秩序,肯定不是警察或军队,因为他们自己都已经先疯掉了。
如同在怒流奔腾的河岸边设置的森严堤坝,不是为了拦阻河水的去向,而是防止洪流向其他地方泛滥。
这一切都在阿展的眼里,它不动声色看着。
终于再次说:“困。”
声音很激奋。
然后一跃而起,掉转头看着叶宅,后者看灾难大片看得有点审美疲劳,蜷在咬手指发呆,而且还机械地搭话:“我也困。”
“困,是负责守卫的队伍。他们都出来了,我可以去了。”
叶宅一愣,爬起来:“去?咱们去哪儿现在?”
阿展摇摇头:“不是咱们,是我。”
去?是自挂东南枝的意思么?
对他的胡说八道阿展不以为忤,只是尾巴拂拂,当作一声讪笑,指向地面某处。
“你的十一点三十五分位置,能看见那里的黑气没。”叶宅照着那个方向看去,极目所见,果然有一圈灰黑朦胧笼罩着一处,方圆十数米,那灰黑色似气似光,源源不绝上冲,形成几近摩天的气柱。
“什么玩意儿?”
阿展活动了一下筋骨,爪子腿脚都拉拉开,那动作让叶宅想起霍东野,这一瞬间他十分怀念那位极端靠谱的战斗伙伴,至少和他在一起可以胡思乱想而不用担心打击报复。
他完全保守不住自己的秘密,阿展向黑气呶呶嘴,说:“你那位兄弟就在那儿呢。”
“那黑气就是我才说的困字团,是负责狙击的队伍。”
叶宅一开始还不是很担心,先不说霍东野和秦准都是能打的,再怎么样大家都是亲戚啊,有层裙带关系好说话。
但他很快知道自己想错了。
因为阿展望向黑气的眼神里,明明白白流露出担忧的表情。
“有问题吗?”
阿展沉默了一阵,点点头:“阿准和东野快不行了。”
叶宅大惊,撒腿就往外跑:“那你还装什么淡定,赶紧去救人啊。”
他立刻就被阿展截了回来:“不行。”
叶宅大叫:“什么不行,那是你的兄弟啊,那是我最好和唯一的朋友啊,什么狗屁不行。”
“他们拖住了庄家亲卫队最主力的部分,吸引了庄缺的注意力,伦敦城内暂时没有能阻止我的人,但这段时间会非常短,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叶宅抵死不相信:“有比你弟弟一条命更重要的?”
阿展犹豫了一下,说:“我相信他们不会真的有事。”
叶宅一蹦八尺高:“你相信?你是上帝本人啊你相信个屁啊,万一有事你有后悔药吃吗?走开,你不去我去。”
但小狐狸的爪子不是开玩笑的,它拉住叶宅,后者根本无法动弹,眼前是阿展喷着火光的眼睛,它似乎被叶宅的指责激怒了,破天荒地吼起来:“你懂什么啊,我不这样做,你的命保不住,许许多多的命都保不住,我妈怎么死的我也不会知道,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
叶宅被他吼傻了,但也只傻那么一瞬,他立刻吼回去,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男人的时刻:“你要做你认为重要的事,所以就要骗我们!问都不问一句,就要牺牲别人的性命。”
他从牙缝里发出蛇一般的嘶嘶声:“你根本不是要帮霍东野找他爸,你根本就是利用他的力量!”
转过头看看那道冲天黑气,想象着霍东野在里面快要奄奄一息的情景,他鼻子一酸,语带哽咽:“你不但骗我,你还骗你的弟弟妹妹,你他妈什么都知道,你根本就不是要帮霍东野找他爸,就是拿这个当借口摆布我们所有人,眼睁睁看他们去送死。你这个老奸巨猾的死狐狸!”
叶宅气得浑身打战,好在他身在英国,要是在家里这模样给其他人看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来按住往嘴里就唰唰乱喷药水——以为他发哮喘。
实在无从发泄,他弯腰脱下两只鞋子,奋力向阿展掷去,沾满尘土的鞋挥洒着鞋带在空中扬出一条曲线,结结实实砸在阿展的头上和背上,叶宅一怔。
他和阿展相处时间很短,没来得及建立起过命交情或深挚了解,但至少他有常识:如果阿展不愿意的话,不要说一只鞋子,就是一只洲际导弹,可能都伤不了它皮毛吧。
但阿展干嘛愿意被他砸呢?
因为愧疚吗?愧疚!就表示没有安排后手,全靠运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霍东野他们真的是倒大霉了!!
叶宅一下子跳起来,豁出命去往楼下跑,跑了没多久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三百一十米高的楼,没完工,载客电梯没有开,供建筑工人使用的升降台也静静停在地下一层,这要跑下去,不用救人自己先累死了,他断然悬崖勒马,杀回顶楼去找升降台的开关,无意中一瞥,发现阿展已没在观景廊上,也不知是情急眼花,还是开关藏得很隐蔽,叶宅窜来窜去找不着,扑到栏杆边远眺,那条黑气似乎变淡变弱,似乎正在鸣金收兵——莫非秦准他们已经全都挂了?
他心里越来越慌,越来越慌,血液哗哗流动的声音像爆竹一样在耳边炸响,心脏好像一副磨盘,而脑子就像一盆黄豆,随着心脏发了疯似的急剧跳动,香浓细腻的豆浆很快要从七窍缓缓流出,拿个碗装配根油条,现成就是一顿早餐了。
这种整个人都被沸腾开水包围着熬煮的感觉叫人抓狂。
叶宅双手抓住自己脑袋,狠命左右摇晃,本来他头发就不多,现在更是牺牲惨重,大把被扯脱,如果有人旁观,此刻很容易就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这可怜孩子,疯了。
他确实是疯了,否则无以解释他接下来的举动。
他抓住观景廊栏杆,笨手笨脚爬上去,屁股朝外,停了大概一分钟,动都没动。
“如果我是碧狐的话,我掉下去也不会死,我要去救霍东野。”
“如果我不是碧狐的话,我就可以和霍东野很快见面了。”
所以不管怎么样,跳他娘吧。心中默念完那几句话,他就往后一倒,决然放手。
简直像陨石一样毫无窒碍的,从三百一十米高空,叶宅极速下坠,风声呼呼,灌了满耳,头重如磐石,而满身都像被刀割着一样疼痛不堪,叶宅睁大眼睛,拼命忍住屎尿齐出的冲动,眼看地面从好像天堂那么远,到好像地狱那么近,忍不住大叫一声:死了。
不过他错了,这一声喊出之后,他的下坠之势,就渐渐减弱,到最后干脆停住了。
没有救世主横空出现,不是超人飞过来拉住他的手臂——物理学上说,这样的重力加速度之下,人家不拉他还死得慢一点
这一次他总算是自力更生了。
仿佛是被生死之间的终极抉择所激发,叶宅的肋下瞬息间生出巨大翅膀,大如车轮,长达两米的翅膀,从他体内破开肌肉血管与皮肤,悍然展开于天幕下,紧紧攫取了风,驾驭了风,超越了风,狂野扇动,优雅滑行。
薄如蝉翼,绿如深湖,美如梦幻。
他没来得及去捉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稍许停顿之后,迎着高空呼啸的气流,叶宅抖动翅膀,直扑霍东野遇袭的地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