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全然落在阿展的眼里。
叶宅说得没错,一切都在他设计中。
当然不至于真的牺牲阿准的生命,但他也确实没有太关心霍东野的死活。
那其实是误打误撞而来,刚好为他所用的陌生人,如果有必要牺牲的话,阿展感觉不到太多的怜悯。
唯独没有算到这个。
狐族自古都有御空术,驭风诀用到登峰造极能飘荡于空数日夜无需接触实地。
但法术格于法力,总有精力衰竭的一刻,因此只有族中顶尖的修行者能真正掌握驭风诀,并应用娴熟自如。
仍然比不上一只普普通通的鹰,能全无负累,自然而然地翱翔。
阿展怀抱着战栗的震惊仰望天际,目送叶宅轻盈远去的身影,吐出一口长气。
“碧狐,千真万确的碧狐。”
喃喃自语,它灵巧地跳下栏杆,沿着观景廊一路飞奔而去,在入口处一闪,便如幻影般消失。
这一次跨出的脚步没有任何停留的打算,它的目标清晰明确。
阿展在夏德伦敦桥和叶宅纠缠不清之时,霍东野和秦准经过一段时间的对峙,互相达成了双边和解协议。
本来秦准要做的事,九部东风大卡也拉不回,本来霍东野下了的决心,十辆悍马也撞不散。
幸好他们都还处于少年性格定型期,没有完全固定。
所以面对板上钉钉的现实,大家很快做出了妥协。
现实就是:根本不用真的发动一次地震,这他妈已经够乱了。
他们本来是站在人行道上,心灵信息发出十分钟之后,他们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人肉道上面了。
秦准在伦敦可住了不少年头,但就算把他曾经在此地见过的所有人加起来再乘以十倍,都不及这一刻涌上街的多——你们以前都藏在哪儿啊?
当然也容易理解,以前不管发什么灾难,老天爷都不会给所有人发一短信息同时通知,大家都是一波一波跑的。
陷入恐慌中的人们本意都想抱头鼠窜到安全地带,结果出了家门没窜两步就变成了一失足成动不了,满街的车满街的人,塞在一块跟啫喱似的,缓慢而充满张力地盲动着。
这会儿再发一地震———是想一锅端断了萨克孙后裔的根吧。
霍东野征求秦准的意见:“咱们撤吧?”“撤撤撤。”
他们俩背靠背往旁边硬跑,力气大的好处就体现出了,任凭沧海横流方见英雄本色,谁都捍他们不动,还能顺手干点扶老携幼之类的好事,没一会儿还发现,嘿做好事的人不少啊。
是穿着模样都很普通的人,皮色或黑或黄或白,就在任谁都走不动的人群中,他们如幻影一般来去,面无表情,干着太平世道下110或911的事儿——把一切可能引起人命或财产巨大损失的苗头,都悄悄儿掐死。
霍东野这个人爱操心,指指点点:“看哪看那,那个小个子,刚把那一串被连环踩踏的人给拉出来了,动作真快。”
“那边,哇,五部车被一只手挡住了。”
就算他都觉着这不应该吧,什么时候国民警察牛成这样。
秦准也在看,脸色却没那么欢乐,他闷哼一声:“那是庄家的亲卫队,喂,咱们得赶紧走远点。”
“为啥。”
“不能给庄家的人发现我在地震引发点附近,喂,硬挤出去吧。”
大家敢要走,忽然见到离地十数米处,有一只粉紫色,翅膀好大的蝴蝶风筝飞得跟只穿云箭似的,从遥远的地方唰唰唰飚过来,不需定睛就知道那是庄美美超失败的伪装,因为她在空中放开喉咙狂喊:“赶快跑,赶快跑,阿准,霍东野,跑跑跑跑跑跑……”
一口气大概喊了十七八个跑,结果两个笨蛋齐刷刷扬脸把她盯着,都满脸疑惑。
她在天上盘旋了一圈,见自己的警报拉得如此卖力却无人买账,脸都气肿了,把紫色床单一丢,落下地来,揪住秦准:“叫你们赶快跑啊发什么呆。”
大家的眼神都在问:“为啥,为啥,为啥。”
她缓了一口气,放低语调,其中的慌乱惊恐却有增无减:“我妈,我妈的亲卫队,全出来了。连困字团出来了。”
秦准却顿时打了个突,霍东野不知利害,凑过来问:“什么人?”
庄美美拉住他们两个,不由分说就往东边走,一面说:“不是人。”
狐族庄氏这一代的大家姐庄缺,素来以心狠手辣,行事果决闻名四海。
她亲自甄选,训练,执掌,只服从她调遣,就连狐王或紫狐斗神都不能动用的亲卫队,是杀人不眨眼的战斗机器。
由万劫不复,去不了天堂,也没下得了地狱的狠角色们组成。
一点儿也不怕死——不怕人家死,也不怕自己死。
哦,不好意思,主要是因为已经没什么好死的了。
作为亡魂。
没错。
困字团的组成成员都没有实体,没有生命,他们都是:
“亡魂?!”
这寥寥几句,是庄美美给霍东野做的简单信息通报,身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凡夫俗子,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甚至对于这啥别动队能救死扶伤维持秩序而由衷感到高兴,但十分钟后,他们就被迫停了下来。
本来他们一直沿着泰晤士河想回公寓,倘若能忽略成千上万的灾民,今天阳光细碎,熏风中人欲醉,本来是个不折不扣,英伦难得的好天,但就在极突兀的一瞬间,忽然世界变成另外一重模样。
泰晤士河不见了,不见了,街道和远远近近的建筑物,一概都消失了,乍然间天地四合昏黄迷沌如大风沙天,穷尽目力也见不到更多事物的轮廓,脚底下那些踩上去踏踏实实的道路幻梦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通体青黑色,高可一米有余的奇型植物,蔓延四际,将他们的整个视线填充满,植物上不见叶片,枝蔓虬结,每一根枝节末端都顶着一把小小的,又像伞又像风车的东西,正呼呼旋转着,但他们分明没有感觉到有风。
他们没法走下去,那些植物毋庸置疑是活的,简直是有活力得过了头,根茎枝须不歇气地扭转着,伸展着,相互攀附,交织,纠缠成一团,越来越粗壮繁复,而后,又与另外的植物搭上,就在怀着疑惑打量适应的短短几分钟里,眼睁睁的,秦准他们发现自己陷入了青黑色的植物牢笼中,四壁合拢,无数极速旋转的小风车逼近来,有一些几乎已掠上了庄美美的头部,刺啦……几缕长发,迎风飞舞,被卷入更多的风车中,顿时被绞转得如烟雾一般细碎。
那造型算得上是卡通的小风车,其边缘的锐利原来胜过一切杀猪刀。
庄美美绞紧手指,喉咙发干:“阿准,鬼刀蔓阵,我妈这是要大义灭亲啊。”
秦准哼了一声,冷冷说:“你妈跟谁也不见有多亲,别动。”
他一面说,一面眼疾手快,挡开近在咫尺的鬼刀风车,被他的劲力所反击,十七八个风车从青黑色的鬼刀蔓上脱开,飘飘摇摇扶气而上,在他们头顶盘旋,团团转了一圈后,猛然间有如逐猎的兀鹰,其速度之快,来势之凶狠,完全出离平常人肉眼能够观察的极限,全数向包围圈中的猎物进击。
精确的说,向霍东野一个人进击,初始同心协力,临近忽而分道,以六七个风车为一组,分取上中下三路而去,那架势分明把霍东野看作了刀削面团,要一片片儿发落。
从表情上看,临此千钧一发,这位朋友都半点没慌,不知这算是大将风度还是脑子里其实缺根弦,从狐山修炼场一路走来,不管处身何等奇景险状,他都不大有反应,庄美美这时节还有心情暗想,要是跟他去看电影,千万莫看恐怖片,这种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男朋友,真是叫人好生无趣。
她想到男朋友三个字脸上还甜丝丝的一红,掩口转面,生怕泄露心事,秦准在旁见她一惊一乍则深觉莫名其妙,就在这各怀心思的功夫里,霍东野已然摆了个棒球投球手的姿势,抡出好大一巴掌,从上而下一扇,他速度半点不逊色来敌,立马将那些神风敢死风车打得粉身碎骨,余孽只有几个片片,呜呜呜空转着撞上鬼刀蔓纠结成的墙壁,就此将息。
但这与大局无补,鬼刀蔓仍在不紧不慢逼近,一面继续合纵连横,整合资源,搭建平台,他们三个背靠背贴成一团,周遭空间已经非常狭小。
霍东野问:“这到底什么玩意儿?”
秦准告诉他:“鬼刀蔓,暗黑三界出产的一种植物,非常坚硬,外面那层青黑色表皮是天然反法咒的防护层。是美美她老妈的亲卫队很喜欢用的一种工具。”
“草本的还是木本的。”
秦准给噎住了,半天才说:“生物考试不考这个,你问来干嘛?”
霍东野有点不好意思,摸摸头解释:“纯属兴趣,纯属兴趣。”
他右手拇指食指搭个绷儿,对着最靠近自己的一个小风车一弹,那风车猝不及防,发出短促的哨音,呼啦被弹上了天。
像是被这哨声激发了动力,霍东野嘀咕了一声:“能防法术的,不知道结不结实。”一不做,二不休,抡开双手,抓住两根碗口粗的鬼刀蔓,吐气开声,呼哈大喊,猛地一拉,活生生将身前这道妖墙豁开一个大口子,从那大口子里闪出数道微白色的幽光,向四面八方逃逸而去,整扇墙于是颓然软倒,一根根藤蔓散开,东倒西歪软倒于地,闪出一条逃命的康庄大道,趁着这一下,秦准和霍东野不约而同各自抓着庄美美一边肩膀,一个箭步跳将出去,眼前仍然是混沌难见的迷蒙天光,沾上蜘蛛网般飞絮扑尘的感觉在裸露的皮肤上拂之不去,黏黏糊糊,但总算去路畅通,一马平川,他们跑出几步,站定观察局面,美美顾不上其他,先转身抓起霍东野的手细看,发现手心皮肤上出现成千上万道刻痕,但都浅尝辄止,不能深入肌肉。
秦准瞟了一眼,大奇:“石化抗打击度。”
联系到和霍东野相遇以来他的种种般般,秦准深深的困惑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霍东野没法回答,只好搬出庄美美佐证:“我是美美的同学啊,坐前后桌。”
秦准简直想恼羞成怒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是普通的人类么。”
霍东野非常诚恳:“我知道我比较能打架,但不能因为这个把我当人类的资格都剥夺了啊。”
庄美美两脚跳:“你那只叫作比较能打架啊???”
他是什么都好,现在大家都没法深究,逃出了鬼刀蔓的第一次包围并不意味着安全,他们仍然陷身于亡魂亲卫队所设置的结界里,地面上响着不祥的嘶嘶声,从低微到清晰,在若有若无的昏黄迷雾中看不清楚来的是什么,唯一能确定对方距离越来越近。
霍东野天不怕地不怕,听到这声音就头皮发麻,他可是被美杜莎咬成过石头人,十年怕井绳,当下就有点发慌了:“啊,不会是蛇吧。”
庄美美侧耳倾听,摇摇头:“不会是蛇,我妈最讨厌蛇。”
她努力凝神,嘴里念念有词,还配以折手指,半晌一拍手,眼睛亮了:“是沙。”
“啥?”
“沙。流沙。”
秦准露出恍然的表情:“美美,你妈好像是真的要大义灭亲啊。”
来袭的是鬼蜮流沙,亡魂亲卫队喜欢用的另一种工具,被这种附着亡魂魔力的流沙所包围的生物挣扎不出生天,只能眼睁睁遭遇灭顶之灾,在沙流的残酷旋转与碾压中粉身碎骨,事实上陷入者的力量越大,被吞没的速度就越快,在沙中万劫不复的程度也就越深。
这分明是针对霍东野而来。
一旦判断出敌人的面目,秦准当机立断拟定了抵抗的宗旨:“跑,跑他娘。”
三人脚底抹油,慌不择路,随便选个方向就拼命跑,跑了好一会儿,一直跟在秦准身后一点儿的庄美美突然身体一顿,接着就不见了,秦准大惊,不假思索反手一捞,正好捞住美美一把长发,手掌边缘触到一种起初冰冷黏腻,很快又变得犹如烈焰烧灼的感觉,想来必是鬼蜮流沙,已将美美困住,他手心感觉到极强大的吸力传来,连自己都站定不了,大喊:“霍东野,抓住我。”话音未落,肩膀上搭来一只坚如磐石的手,借着霍东野稳住自己身体,秦准手臂大力挥舞,将美美硬生生自流沙中拔将出来,在空中舞了一个大圆,落在秦准肩膀上站住,他急急忙忙问:“美美,你没事吧。”
美美一开始不答,随即拼命呛咳,像要把肺腑都咳出来,许久才长出一口气,答了一句:“我,没事。”声音嘶哑低微,饱含震颤的恐惧。
霍东野此时出声提醒:“咱们没地方走了。”
他说得一点没错,鬼蜮流沙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他们根本无路可走。
美美强作镇定,叫秦准:“阿准,你不是会沙动诀,试试看。”
秦准伸手扶住美美,没出声,他向来很冷静,霍东野的冷静不一样,后者无欲则刚,无思而定,不被外界种种动摇侵扰既有认知,格外难以动摇,秦准则是想得最缜密不过,因此凡事心中有底。
即使到这个关节点上,他都有底,而且能够直面实在没底了的后果:不就是个死嘛。
“美美,亡魂亲卫队是专门对付修道者的,你妈做过全面预防,根本不怕法咒。”
“他们的克星是沛然无可御的力量,就像刚才的鬼刀蔓一样,霍东野一手拉断,他们就断了。”
霍东野插了一句:“对这流沙我没辙。”
不管他出手后力量多么沛然,始终身体要有一个支撑点,现在他们所站立的地方,大概在一两秒内就会被流沙全面吞没,那些沙绵延无际,神神叨叨,软软哒哒,忽冷忽热,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就算他能一拳打破天地——打哪儿好呢?
秦准沉默了。
大概就是那一两秒。
霍东野所站的地方失陷。
在那之前,秦准如法炮制,将霍东野甩上了肩,现在他们三人如一队杂技组合,拿手项目是叠人,只要递过去几个盘子顶在头上,现成可以上一把春晚。
庄美美尖叫起来:“阿准,你陷进去啦!”
阿准答得很淡定:“是啊,到腰了。”
美美又想嚎出来,但她被秦准的淡定所鼓舞,觉得好像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乃饱含希望追问:“没事吧。”
秦准迟疑了一下:“可能还是有点事。”
她尖叫起来:”那怎么办啊啊啊啊。”
流沙吞噬的速度极快,这几句对话的功夫便淹到秦准的咽喉,他闷声吐气,挣出一句:“置之死地而后……”
生字没出口,人已遭遇灭顶之灾,最后关头他使劲看了霍东野一眼,后者当机立断伸臂拉住美美丢上自己的肩膀,双脚追随着秦准的脑门与鬼蜮流沙亲密接触,他镇定如恒,还跟美美唠嗑:“你是你妈亲生的不?”
美美脑子里还没把正在发生的事完全理顺,机械地点头:“应该是……”
霍东野口气笃定地安慰她:“那她肯定一会儿就来救你了,放心,我还能感觉到你哥在下面顶着,等他没了我也还能顶一会儿,来得及。”
美美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把抱着霍东野的头,哇哇大哭,霍东野不敢乱动,只能晓之以理:“放手放手,再不放手我先被你闷死了……”
他言出必行,和秦准接力确保了美美的安全,最后关头他双手抓住美美脚踝,奋力把她举到最高,扬起脸来,清清楚楚地说:“冷静。”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纯净无瑕,不见恐惧与惊慌,深处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怜爱,美美一时都呆了,许多两人在学校里朝夕相处的片段电光石火跃上心头:他坐前面,她坐后面,他错拿她的糖果橡皮以为是真糖果,嚼了半天神情疑惑,她等他踢完球下场在男厕所门口斜刺里杀出去递给他一瓶运动饮料,他被小流氓抢得口袋朝天,她追上去踢小流氓的屁股,他做作业,她抄作业,他听讲,她睡觉,他放学,她放学,他上学,她上学。他郊游,她郊游。他爬山,她爬山,他笑,她也笑。晚上,他心无旁骛,她盼望天明。
最讨厌星期天。星期六还好,多半要补课。
更讨厌寒暑假。
最讨厌高中只有三年。大家要毕业。可不可以一辈子读高中?要法术高深到什么程度才留得住时间,以及时间里酝酿着的那些儿叫人舍不得忘记的小事儿。
大颗大颗眼泪滴落在霍东野的脸颊上,眼睛上,他没法躲,只好扑闪扑闪睫毛眨去那些泪珠,轻轻地说:“不要哭,没事的。”
美美哽咽:“阿准没了,你也快没了,这叫没事啊……”
但她顿了顿,立刻脖子一梗,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事儿似的,大声说:“管他呢,最多一起死。”
然后她蹲下来——在霍东野的手掌上,她身体得多轻啊——直视着霍东野,说:“我喜欢你哪。”
霍东野的后脑勺已经没入流沙,露出一张仰起的脸,这当口他唇角展开完全称得上是温柔的笑容,从容地说:“那挺好啊。”
庄美美知道下一幕场景是怎样的,心脏部分传来撕裂般的一阵疼痛,对于痛神经并不敏感,受伤阈值极高的通灵狐族来说,这是非常新鲜的体验。
什么东西在伤害我吗?
她想。但是都没有关系了。
伸手抓住霍东野还努力支撑着她身体的,高高举起的双手,手指交缠,男孩子有些粗糙的皮肤极为温暖,就这么牵着手,她纵身往流沙中跳去。
人类的爱情故事里面老是说,恋人们面对死亡,总是拥抱在一起的。
我还从来没有拥抱过霍东野呢。
她落到鬼蜮流沙之中,一开始缓缓下陷,脚底是无底深渊,生发着强烈吸力,将整个人往下拖,拖,拖,不能游动,不能挣脱,根本无法动弹,于是对于幽冥地狱的想象瞬息间轰然而至,抢占了她所有思绪,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感受到何谓濒死的恐惧。
她才真正体会到,是多么强烈的勇气和爱支撑着秦准和霍东野伸出保全她的双手,而坦然面对万劫不复的沉沦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