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这是您要的《江南春韵》和《鹏程万里》合同单。”木雕店老板递给郑明远一张黄色的手写单据。
这是一家位于民俗村的木雕店。
整个民俗村清一色都是明清风格建筑，按诸葛八卦阵的格局设计，巷道曲折回环，行走其间，仿佛踏入一座活着的风水迷宫，正中央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宗族祠堂。
如今这里被开发为景区，每日接待游客，但没有将原住民迁出，不少人家居住在老屋，照常生活起居。
郑明远所在的这家木雕店，正是由一户本地人家在自家老宅里开设的。今天景区被整体包场，一般的游客进不来。
“好。”郑明远接过合同，看也不看，提笔签下名字，刷了定金，“我在这边再坐一会儿，我的朋友也要来看看。”
“好好好！”老板听到这话很高兴，忙又给郑明远上了一壶本地特色的高山云雾茶。
这家木雕店，是景区中少有的坚持纯手工雕刻的老字号，店里用的都是上等红木，雕工繁复，价格自然不便宜，动辄数万，甚至数十万。寻常游客驻足观赏者众，真正敢下单的却寥寥无几。
今天这一大早的，要来两个大单，老板自然是很高兴。
郑明远轻啜了两口茶，伸手推开面前那扇老旧的木窗。窗棂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视野豁然展开，正对着民俗村最中央的祠堂，飞檐静静翘起，倒映在门前池塘的水面上。
郑明远在等的人，是王建华。
“明远，我来晚了。”王建华刚下飞机，风尘仆仆地赶到木雕店，额角还带着旅途的微汗。
“没事没事，我也刚到。”郑明远站起身，笑着迎上前两步。
“这家木雕店？”王建华一边解着风衣扣子，一边环顾这间古意盎然的老屋，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郑明远非要约他在这里见面。
可是没想到，郑明远却直接开口，“王院士，您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至理的秘密吗？”
王建华听到这话一怔。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郑明远直视着王建华接着说道。
“你放心，”王建华心跳加快，但他迅速压下情绪，“我之前承诺的一切，一定都会做到。”
“我不要那些。”郑明远摇了摇头。
郑明远对政治不感兴趣，他在乎的是物理。
“我想申请使用所里的超级计算机。”郑明远放下茶杯，语气平静。
宋维洲没有批准郑明远对至理内部超级计算机的使用，而中科院物理所的最新超级计算机刚建成，申请使用的流程审核很严苛，郑明远很难排得上。
“为什么？”王建华觉得郑明远的方向，似乎没有那么迫切使用超级计算机的动机。
“我等会儿告诉你的。”郑明远语气沉稳。
他现在推进的标准理论进阶版本，不再满足于定性解释，而是要直接构建一个可预测的定量模型。为此，必须依赖超级计算机进行大规模数值模拟和高维参数验证。
“现在你先听我说。”郑明远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决绝。他不再绕弯，而是将一切：从宋维洲的轮回之谜，到他执念般推动粒子对撞机的真正动机，再到WN标准理论的完整图景，和盘托出。
郑明远讲得清晰而冷静，像在陈述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故事。
其实，别的事郑明远都可以不在意，但把“粒子梳”交给林宁，他无法接受。
那是郑明远最早从海量噪声中识别出的信号，当初他满怀期待地汇报，换来的却是宋维洲的质疑与压制。可现在，同样的“粒子梳”，却被宋维洲亲手交给林宁，还全力支持他深入研究。
郑明远想不通，自己深耕高能物理二十余年，带过项目、发过顶刊，论资历、论能力，哪一点不如一个年轻人？
郑明远不甘心，他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沦为林宁的垫脚石，眼睁睁看着他踩着自己的发现走向巅峰。因此他下定决心，不仅要抢先完成标准理论，还要做出比林宁更完整、更深刻的版本，用无可争议的成果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
王建华听得浑身发紧，呼吸渐重。
“你是说……”王建华半晌后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宋维洲已经活了三百多年？他倾尽一切建这座对撞机，就是为了捕捉火种粒子，为了验证那个WN标准理论？”
说完后，王建华又立刻摇头，像是要甩开这荒诞的念头，“简直荒唐！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话？”
永生、穿越、轮回……这已经不是科学。
“那就请王院士再等等，”郑明远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抬手指了指窗外的祠堂，“只需要等到十点，您会看到您一直想亲眼确认的东西。”
现在，楼下的祠堂正在举行一个葬礼。主厅已被布置成庄严肃穆的灵堂，白幡低垂，香火缭绕，几名身着素衣的亲属正低声安排着告别仪式的流程。原本店老板怕冲撞了客人，早早关上了木窗，是郑明远坚持要打开。
王建华皱眉望着外面，满心疑惑。直到十点整，一位中年男子缓步走入灵堂中央，面容沉静，那正是王建华所认识的宋维洲。
今天，是宋维洲父亲的葬礼。
老人是东阳人，生前立下遗嘱，死后务必归葬故里，按祖制办一场完整的乡土葬仪。因此，尽管全家早已迁居北京多年，家属仍遵其愿，将灵柩运回这八卦村中的老祠堂，依礼守灵、告祭、送行。
’宋维洲‘身着黑衣，一手扶着悲痛的母亲，另一手揽着妻子与孩子，神情哀戚。
可郑明远的目光，却落在另一道身影上。
那是一个孤零零伫立在祠堂门外的老人。他身形佝偻，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岁月反复碾压过的土地。他没有戴孝，也不与任何人交谈，只是远远地望着灵堂中央的棺木。
“那才是从轮回中走出来的宋维洲。”郑明远指向那位老人。
王建华一愣，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起初并不在意。可当他定睛细看那老人的脸，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几乎停滞。
那张脸……那张布满风霜、苍老得几乎难以辨认的脸，竟与他此前见过的“宋维洲”一模一样。只是时间在他身上走得更远，更狠。
让王建华最为震撼的，是那双眼睛——深邃、锐利，却又沉淀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穿越了无数个春秋，灵魂在无尽时空中反复燃烧、磨损，直至灰烬将尽的余烬。
只一眼，王建华便确信，这个人，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真正的宋维洲。
现在，宋维洲就那样静静伫立着，与祠堂内亲族环绕、哀声低回的景象格格不入，显得格外孤独。仿佛他不属于这个时空，也不属于这场告别，只是一个从时间尽头归来的过客，默默凝望着自己无法再融入的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