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宋维洲照例早起,步入附近的公园,沿着石板路缓步前行。
不远处,几个小男孩正追逐嬉闹,笑声在空旷的晨间格外清脆。他们手里握着五颜六色的塑料枪,腰间插着亮黄色的玩具手榴弹,口中高喊:
“冲锋!”
“卧倒!”
“敌人在三点钟方向!”
“我掩护你,快上!”
孩子们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兴奋与快意,他们在模仿当下最火的那款战术竞技手游。
当宋维洲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一个孩子忽然眼睛一亮,顺手从路边的树上摘下几颗青涩的小果子,高高举起,大声宣布:“这是超级炸弹!一扔下去,整片阵地都得炸飞!”
“轰——!”其他孩子立刻心领神会,纷纷尖叫着扑倒在地,翻滚、抽搐,夸张地演绎着被爆炸气浪掀翻的场面,笑声在空气中炸开。
宋维洲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停下来,目光落在那些翻滚的身影上,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这么多年了,他还以为自己已然忘了那段记忆。
这些孩子从未见过真正的战火,他们把死亡当成表演。可宋维洲知道,那是怎样的地狱。
上一个时空,在那场战争过后,世界成了一片死寂的灰烬。人们蜷缩在地下掩体或烧焦的楼宇残骸里,靠记忆中的温暖熬过寒冬。
王宁也死于那场战争,在他死后的两年,宋维洲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物理,没有研究,没有值得醒来的理由。曾经的实验室成了战地医院,后来连医院也被炸成废墟。所有人,都在某一次空袭、某一场瘟疫、某一次抢粮冲突中消失了。人们像蝼蚁一样,在焦土与瓦砾间爬行,争夺一口发霉的面包,一滴浑浊的水。
他日复一日地走着,呼吸着,却感觉不到自己还存在。
直到熬到2061年,重新开启一个轮回,来到了这个世界。
那个时候,他睁开眼,看着这个没有警报、没有辐射,阳光真实洒在脸上的世界,看到树叶绿得发亮,听到情侣在街上笑闹,宋维洲本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会感到庆幸、喜悦。
可令宋维洲没想到的是,真正涌上心头的,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涩,这是思念。
宋维洲想念实验室里那些伏案演算的背影,想念深夜讨论时彼此呼吸的节奏,甚至想念那间小屋里常年散不去的咖啡与旧纸张的气息。
他多想让他们也看看这个温柔的世界啊。
所以,他才会在那个中秋,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王宁,哪怕见到的只是一个尚未相识的王宁,一个尚在童年的、还懵懂无知的王宁。
良久,宋维洲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双手缓缓插进风衣口袋,转身,沿着来时的路默默折返。
他要去见一个人。
回到别墅,宋维洲推门而入,穿过空旷的客厅,来到厨房,从冰箱中取出一瓶牛奶和一袋吐司,然后转身,走向走廊尽头那扇隐蔽的金属门。
门开刹那,一股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气味。
紧接着,下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几声短促、低哑的呜咽,如同被压抑的呼吸。
宋维洲一步步走下阶梯,地下室的照明系统层层点亮,而下方的骚动也愈发剧烈。
宋维洲走入房间中央,在一张深棕色的真皮沙发上坐下,目光缓缓抬起,落向前方。
“今天,”宋维洲开口,“你肯说了吗,佑仁先生?”
地下室的空间并不大,约莫相当于一间普通住宅的客厅。三米开外,一张特制的金属椅孤零零地立在灯光下,椅身由高强度合金打造,表面布满细微划痕。
金属椅上绑着一名亚洲面孔的男子,四肢被锁扣固定,颈部和腰部缠绕着压力带,连指尖都被金属夹片钳制,无法做出任何细微动作。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只是眼神仍残留着一丝倔强与警惕。
两个月前,J州的克拉马斯山脉又发了山火。在八次轮回中,山火只发生了两次,可每次山火都伴随着三十年后的那场战争。所以宋维洲去了R国,将这个人带了回来。
男子对宋维洲的问话毫无反应,直到一旁金属桌上的翻译装置传出一段低沉而机械的R语男声,精准复述了刚才的话语。
“放我出去……”男子声音微弱,用R语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只要你交代出你弟弟的下落,我就会放了你。”
男子微微喘息,胸膛起伏,眼皮颤动了一下,“我没有弟弟……我父上……只有我一个儿子。”
宋维洲轻轻摇头,“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松仁亲王对外承认的的确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但十多年前,他与一位M国女性研究员有过一段隐秘关系。沃森,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虽然出生在M国、成长在J州,但你们每年都会联系,你会给他汇款,不是吗?”
这些,是宋维洲根据过往时空中沃森的访谈内容,推断出来的。
男子的呼吸微微一滞,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但很快又被压抑下去。他闭上眼,嘴唇紧抿,不再言语。
宋维洲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直视那双疲惫的眼睛,“饿了吧?”
男子已经三天没进食。
宋维洲将食物举到他干裂的唇边。“只要你开口,说出他在哪里,这些就是你的。不止这些,你想要的自由,我也会给你。”
男子的目光死死盯着宋维洲手中那片微微泛黄的吐司,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连吞咽的动作都成了折磨。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许久,他才终于用沙哑虚弱的声音开口,“你到底……为什么要找我弟弟?”
为了阻止一场战争。
宋维洲举着食物,缓缓说道,“你弟弟沃森,是个极端的战争分子。”
如果不是沃森,宋维洲也许早就已经完成WN标准理论的验证。而只要再往前一步,平行时空的秘密,也许早已触手可及。
WN 标准理论中,藏着通往平行时空的钥匙。
这,才是宋维洲如此执着于 WN 标准理论的真正原因。
可惜,王宁死于那场战争。
那座为验证WN标准理论而建造的粒子对撞机,也在战火中化为废墟。十多年的规划、选址、开凿与装配,五年昼夜不息的实验与数据积累,就在宋维洲即将触摸到真相边缘的那一刻,一枚炮弹落下,轰然炸断了通往答案的最后一段路。
“不可能。”男子在听到宋维洲的回答后情绪骤然激动,尽管身体被牢牢束缚,肩胛仍因情绪波动而绷紧,“他才二十二岁……他只是个学生。”
在他的记忆里,那个远在J州的弟弟,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性格开朗,热爱冲浪和音乐,虽然偶尔在政治话题上显得偏执,会激烈批评M国的衰落与制度僵化,但那更像是年轻人的理想主义冲动。他过着自由、阳光、几乎无忧无虑的生活,和自己在R国那个压抑、规矩森严的家族牢笼中度过的每一天,形成鲜明对比。
正因如此,他才格外珍视与弟弟的联系。那是他唯一能触碰到的“另一种人生”——真实、鲜活,不受血统与责任的束缚。
“他现在的确只是个学生,”宋维洲望着昏暗中那张因饥饿与屈辱而扭曲的脸,“可二十年后,他被称为‘复兴者’,被数百万人奉为领袖。”
现在,‘艾略特·沃森’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淹没在千百万年轻人之中。但二十年后,他将成为那个重塑M国的关键人物。
沃森有极强的演说能力,能精准击中民众的焦虑与渴望。他提出‘新M国契约’,重建工业,重振军事,重塑民族认同。让一个分裂、迷茫的社会重新凝聚。年轻人视他为希望的象征,老一辈则在他身上看到昔日荣光的回归。他确实做出了一系列实质性改革,能源、基建、教育,每一项都赢得广泛支持。
可问题在于,沃森坚信,国家的强大,必须建立在对外的绝对威慑之上。他主张‘先发制人’,认为和平只能由武力维持。
在他的主导下,一系列“精准干预”行动陆续展开,他以‘战略威胁’为由,对多个地区发动精准打击,每一次都打着‘维和’或‘反恐’的旗号。但最终,这些行动像滚雪球一样,将世界推向一场全面冲突。
而最致命的一步,是在局势已趋极限的时候,沃森无视多方劝阻和国际警告,独自启动了战略核反击系统。
“说出他的下落,我就立刻放了你。”宋维洲说道。
其实,这不是宋维洲第一次试图阻止战争。
人世间的冲突远比人们所知的更频繁,也更容易失控。
十多年前,也曾有一场大战濒临爆发,交战双方已秘密调动军队,但宋维洲凭借超越时空的信息,精准泄露关键部署位置,打乱进攻节奏,最终使局势在临界点前瓦解。
不过宋维洲很清楚,有些大势如潮汐涨落,人力难以彻底扭转。他并不奢求能永远阻止战争,只求将它的爆发,尽量推离自己这一轮时间线。
男子听了宋维洲的话后,嘴角微微抽动,露出一丝虚弱而苦涩的笑,“骗子……你根本不会放我走的。你不是绑匪,不为赎金。我已经看见你的脸……你不会留下活口。只要我不开口,我就还有用,还能多活一会儿。可一旦我说了……你就不再需要我了。”
男子的思绪飘回到那天,他正在国立自然科学博物馆里翻阅文献,可几个黑衣人竟突然闯入,将他塞进一个印着物流标识的巨型纸箱里,伪装成馆际借展的标本运输箱,从后门运出。
“你胆敢绑架皇室成员!”似乎是被绝望刺醒,男子突然挣扎起来,声音陡然拔高,眼中满是愤怒,“天皇不会放过你的!整个R国的情报系统都会追杀你!你逃不掉的!”
男子的咆哮在密闭的地下室回荡,带着恐惧与最后的尊严。
宋维洲静静看着男子,任由其宣泄情绪。男子并不是皇室核心成员,只是个边缘旁支,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绑架。
确实,从一开始,宋维洲就没打算让这个人活着离开。
这个男子,表面是温文尔雅的学者,但其实他和沃森一样,坚信强者才有资格定义秩序,推崇以武力重塑世界格局。上一时空,当战争爆发,旧秩序崩塌,他便逃离R国,潜赴M国,参与这一场由精英主导的、系统性的文明清洗。
宋维洲缓缓拧开那瓶一直握在手中的牛奶,将其倾倒在男子脸上。
乳白色的液体顺着男子凌乱的黑发缓缓淌下,流过额头,滑过鼻梁,一滴一滴落在他干裂的唇边。
男子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怒吼戛然而止,呼吸骤然急促。
男子微微侧过头,舌尖迟疑地探出,轻轻舔过唇角残留的奶渍,动作近乎本能。
随即,本能彻底压倒了尊严,他开始贪婪地吮吸顺着脸颊上滑落的每一滴牛奶,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宋维洲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相信,男子终会开口,因为除了死亡,人还有很多更难以承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