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天盛高尔夫球场,一座露天凉亭临湖而立,白色纱幔垂落,被微热的风撩拨着,如烟似雾般缓缓飘荡。
宋维洲坐在凉亭里,他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落在远处起伏的果岭上。一旁的郑明远低头垂手,安静地坐在侧位,他能感受到身边一股压抑的低气压,因此识相地没有说话。
约莫十几分钟后,一辆印有球场标志的电动小车沿蜿蜒绿道疾驰而来,在凉亭前停下。
车还没停稳,一位中年男子就匆匆跳下,快步走进凉亭,拍打着裤腿上的灰,堆起笑容:“宋先生。”
宋维洲缓缓转过头,目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宋先生,哈哈,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男子连忙笑着摆手,语气里满是逢迎。
一旁的郑明远默默观察着眼前二人,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震撼。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他们同框,但郑明远内心还是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击感,他们实在太像了。仿佛是时光在一个人身上投下的两个影子,只不过一个历经风霜,一个锋芒未敛。
此刻站在凉亭中的这位中年男子,就是与王建华吃饭的‘宋维洲’。
他,是这个时空的‘宋维洲’。
当初,王建华多次提出要见宋维洲,可都被宋维洲拒绝了。眼看着粒子对撞机项目因此陷入停滞,郑明远不断劝说,宋维洲才终于决定,让那个“宋维洲”代替自己前去赴约。
微风拂过,宋维洲收回目光,嗓音带着一丝烦躁,“宋总的行程真满,见你一次不容易。”
男子却似乎全然没听出话里的锋芒,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惯常的笑容,摆了摆手,顺势在凉亭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哎呀,宋先生,您这可真是折煞我也,哈哈。”男子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做出一副无奈又自嘲的样子,“我这不是减肥么?现在太胖了不健康,得运动运动。哪像您,宋先生,这身板儿保持得多好,肩背挺直,走路都带风......”
“行了,”宋维洲冷冷打断,“我问你,上次见王建华,你到底说了什么?”
宋维洲凝视着眼前这个笑嘻嘻的“自己”,心头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异样。
他太清楚这个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就像是灵魂深处照进了一面镜子。宋维洲知道他如何的胸无大志,如何的贪图享乐,如何的放任惰性。
这种全然的“懂得”,催生出一种深刻的厌恶。其实,无论哪一个时空的自己,宋维洲都不喜欢。
所以,宋维洲才只允许别人称他为宋先生。
“啊?”男子一脸茫然,“我不是按你说的讲的吗?之前不是已经问过了?”
“他还要见你。”宋维洲直视着他。
“那还有什么说的,见呗!”男子朗声一笑,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胸脯,“我这儿随时恭候,宋先生您定时间,我随叫随到。”
“宋总,关键是……”郑明远在一旁提醒,“王院士那边依旧坚持不松口,不肯同意组织研究所学术委员会、进行粒子对撞机的项目初步评估。”
没有学术程序上的许可,后续一切推进都无从谈起。
“还是不同意啊?”男子抓了抓头发,露出几分困惑,“那这次你们想让我怎么谈?”
男子其实根本不明白宋维洲他们在做些什么,他也懒得去打听,他所在意的,只是眼前这金光闪闪的生活,锦衣玉食,前呼后拥,这样的神仙日子,他只求长久,哪管背后是风是雨?
“宋总,”郑明远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夹,“这是我们整理的注意事项和应答要点,您带回去看看,到时候见王院士,照着上面回答就行,确保不出差错。”
“好!”男子立刻换上一副爽朗笑容,一把接过文件,连翻都没翻,就塞进了身旁的鳄鱼皮公文包里,动作干脆利落。
“你最好给我认真看。”宋维洲终于开口,声音冷峻,目光刺向男子,“别到时候连抄都抄错,动点脑子,装也给我装得像一点。你们这几天,必须把学术委员会的评审程序启动起来,不能再拖。”
“明白!明白!”男子连连点头,脸上堆满讨好的笑,“我回去一定逐字逐句研究,保证一字不差!您放心,这事交给我,绝对办妥。”
男子的心里很清楚,他能有今天,能住豪宅、开名车、花不完的钱,全仰仗眼前这个真正的宋维洲。只要不让他立刻去死,无论要他扮演谁、背什么台词、演哪出戏,他都会照做,而且不问缘由。
男子带着那份未拆封的文件,笑容满面地登上车,挥手而去。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郑明远眉头微蹙,犹豫一番后,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宋先生,既然王院士这边阻力这么大,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招募王建华院士?有他牵头,粒子对撞机的评审程序至少能名正言顺地启动,项目推进也会顺利得多。况且……”
况且,郑明远觉得王建华不仅学术造诣深厚,对高能物理也有独到见解。这样的人才,本就该为更大的使命效力。
可宋维洲听后,却缓缓靠向凉亭的椅背,目光投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神情晦暗难明。良久,他才低声道,“那样,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
有些人,天生就不该触碰某些事,不是能力不够,而是命途不容。就像再亮的光,也照不进早已凝固的深渊。
在时空中轮回得越久,宋维洲越是觉得可悲,因为他感到人似乎真的是被命运钉在各自的位置上。
看似自由的选择,其实早已被出身、经历、信念层层锁定。每个人的轨迹,仿佛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写进某种无形的程序里,一步一步,走向注定的终点。
虽然每个时空的人会有些许不同,性格更温和些,遭遇更幸运些,甚至一度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可说到底,他们仍被牢牢锁在各自的轨道上,只不过拿着略有差异的剧本,在不同的舞台上,重复着一出悲剧。